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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伤痛

2012-04-13 14:34 作者:水墨丹青  | 5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前言

四月初,我曾在微博中说不喜欢四月,有网友好奇,追问原因,我没有回答。1999年的四月,我大病一场,差点见了马克思,因此不喜欢四月。2003年的四月,一件更伤心的事深深刺痛并继续刺痛着我的心,我更加不喜欢四月。四月是我心里的阴霾,挥之不去的伤痛,因此,一到四月,我恨不得长睡不醒,如果四月是天,我几乎打算冬眠了。八年过去了,心里仍在隐隐作痛,为一朵过早凋零的美丽的花儿。

2003年的天,风沙肆虐,干旱无

在这个萧瑟的春天月儿走了,永远地走了。

她是我的学生,一个难得的好女孩儿,我没发现她有什么缺点。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思考问题的时候总是撅起嘴唇,好像随时准备去吻什么东西。平时见到我总要笑,笑的样子很好看,可以看见门牙上有个小豁,可能是喜欢嗑瓜籽硌的;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声音圆润、悦耳。

开学初,我正将一篇叫做《启程》的文章抄在黑板报上,忽听月儿在一旁自言自语道:“如果今天晚上下一场大雨,那该多好啊!”我说:“如果真能下雨,那我宁愿天天在这儿写,天旱了。”月儿捂着嘴,调皮地笑着走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忽然有一天听说她病了,难怪这几天没看见她。其实学生们也许不知道,在学校的某个角落里,总有一双深情而无耐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们,这双眼睛的主人就是我。去年暑假,由于一个近乎合理而很权威的理由,我即将离开讲台和这些心的学生,一怒之下,摔了花盆,撕了亲手绘制的插图,打算来个彻底的了断。在我神情沮丧地准备回家的时候,看见了月儿,她已经看出了什么,脸上透出了遗憾和依依不舍。

打听到了她在城里的亲戚家治病,几经周折,把一架绿色的小收音机捎给她,并附了一封短信,告诉她:这个小东西当年陪我战胜了病魔,相信它会给你带来好运的。信中说:当年我用它听到的大多是北约军队轰炸南联盟的消息,今天你听到的大都是美英联军攻打伊拉克的消息,由他们折腾去吧,反正那儿又没有我的学生,不然,我不会饶了这帮美国佬。

我在她家见到她时,她已经不能走路了,斜靠在枕头上看着一本化学书。我说:别着急,明年还有机会。她说:我怕忘了。通过几次电话,问到病情,她总是说:没事儿,我挺好的,您不用担心,并告诉我,过几天还要去看病,回来再给您打电话。

一直没有接到她的电话,听别人说她已经回来十几天了。我得知后,赶到她家里,眼前的情景使我无法相信:月儿软软地躺在那里,一只苍白的手露在被子外面,细细的胳膊使毛衣的袖子显得又肥又大,胸口一动一动的,告诉人她的心还在跳,眼睛半睁半合,说话很吃力,但发音依然准确、清晰。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努力稳定了一下情绪,坐在她的枕边,把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她的手热乎乎的,脉搏很明显。我摸着她的头,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她,这是一张几乎没有半点瑕疵的脸:圆鼓鼓的额头,明朗的眉眼,秀气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双唇,白净净的瓜籽脸,如汉白玉雕成一般。我抚摸着她的头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开口。

“我是昨天刚刚听说你回来了。”我说。

“对不起,老师,我回来后没给您打电话,您别生气。”月儿声音微弱地说。其实她是不想让别人为她难过,她很懂事,从不会惹人生气,这么多学生中,我从来没生过她的气,更没有教训过她,因为根本找不到理由。

“没关系。坚持吃药吗?是不是很苦?”

“我现在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苦了,什么东西到了我嘴里一点感觉都没有。老师,我快坚持不住了。”

“不,一定要坚持,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都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坚持就是胜利!”

“可是,还要多长时间呢?几个月?半年还是一年呢?”

“不管多长时间都要坚持!”

“我每天都在问:现在是几月、几号、几点、几分,怎么这么慢呢?”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有耐心才行。”

“可是我会拖累别人的,即使好了,也和正常人不一样了,还有什么价值呢?”

“不要这样想,一个人的存在就是价值,这个价值是不能用身体的质量来衡量的。”我觉得我像电台里听从热线的主持人了。“你的语文学得好,我学得也可以,不如我们合作写一本小说,行吗?要知道,每个人的经历都可以写一本书。”我想到了海伦·凯勒、张海迪,也为她做了很多美好的设想。

月儿的妈妈说,这几天月儿整地不睡觉,不爱吃东西,老是翻身。

“如果睡不着,就多想一美好的事儿吧,回忆一下过去”,我说。

“我怕回忆过去,怕想起从前的伙伴,我不敢和他们比。老师,我宁愿做一个身体健全而头脑残缺的人,这样就不会有这么多痛苦了。”

“如果这样,也许你自己可能不痛苦,但别人也许会更痛苦。”

我以自己战胜病魔的经历来鼓励她。

“我不仅是肉体上的痛苦,精神上更痛苦。”

“不要这样,一个人的精神状态、心理因素与疾病都有很大的关系,你要坚信你的病能好,就一定能好。”

“可为什么得病和偏偏是我呢?不公平。”

“其实,幸福快乐不可能降临到每个人的头上,而不幸和痛苦随时都有可能光顾每个人。从这个意义上讲,既公平,又不公平。你就用你的行动讨回一个公道,行吗?”

“行,可我怕坚持不住了,真想放弃了。”

“不不,不管怎样,在你父母的眼里,你是他们的心肝,在老师的眼里,你是我的财富,要知道,老师没有了学生还谈什么价值呢?如果我们的师生缘分还没有尽,如果有机会,我多么希望你重新出现在我的课堂上啊!你不是很爱听我讲课吗?你平时不是很开朗吗?”

“其实,我只是在你面前开朗,在别的老师面前我不敢,我的心事特别重。”

“不要想太多,别人不管为你付出多少,都是应该的,如果老师能分担你痛苦,我会心甘情愿地替你分担。”

月儿的妈妈说:孩子自从得病,只哭过两次,平时从来不哭,还劝慰别人。同学来看她,都说:你太坚强了。“那就继续坚持吧,”我一直把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要知道,我还等着你来听我讲课呢……。” 我看着被病魔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月儿,眼泪不觉流了下来,像濛濛细雨,遮住了视线。

“老师,您别这样。”

“好,为了老师的眼泪,你一定要坚持,行吗?”

月儿郑重地、吃力地点了点头,使劲地抿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流泪。

月儿妈妈去了厨房。月儿忽然说:“老师,我想拼一把,我知道有生命危险,但我想做,我没和我妈说,怕他们难过。”

“别急,总会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现在医学这么发达……”面对生的渴望和无耐,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还记得你说的那场雨吗?”我换了个话题,“当时我在写板报。”

“记得,老师的记性真好,这么小的细节都记得。”

“我们当然记得,你们动不动就气我一顿,我都没忘,我要报复的,等着吧。”

月儿的嘴角向上翘了翘,吃力地笑了。

谈了一个多小时,月儿的手一直贴在我的脸上,只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好像除了五官,身上的其它部分都是替别人保管的。

月儿的妈妈端来了鸡蛋糕,我接过碗和匙,说:“多吃一点才有力气,你肯多吃一点,我天天来喂你。”月儿又笑了,很吃力,但很甜。她闭着眼睛,吃得很香,我喂着她,心里多了一丝宽慰。

“好好睡一觉吧,实在睡不着,你就想,在辽阔的草原上有一群羊,正在往圈里走,一只、两只、三只……”

“我试过,不顶用。”

“那就多数几只,直到睡着为止。”我再次抓起她的手贴在脸上,“好好睡一觉,我明天再来看你。”

“老师,你明天还来,喂我。”我做也没想到,这竟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一天是2003年4月23号。

次日上午,我见到月儿的时候,她在昏睡,时而睁开眼睛,但对周围的一切没什么反应,只能用一个字吃力地表达思想。月儿的妈妈说,可能是吃安眠药吃的,孩子昨天还真睡了一会儿,后来又睡不着了。

“累……”,一个多么沉重的字眼!我抓起她瘦瘦的手,贴在脸上,眼前一片模糊。

泪,绵绵的雨。

“孩子早晨就问你什么时候来”,月儿的妈妈说。我真后悔没有早点来。“她昨天和你说啥了?”我如实相告。月儿的妈妈泣不成声:不是不做,做不了,下不来手术台……月儿一直幻想着,真想拼上一把,对自己的病情也有所察觉,家里人只说最近南方在闹“非典”,过了这阵再去看。我建议他们到山东去试一试,淄博有一家很有名的肿瘤医院,月儿的妈妈只是摇头。

下午,月儿仍在昏睡,脉搏跳得很快。

其实我今天要给她讲一个故事,名字叫《最后一片树叶》,是一个绝望的女孩终于战胜了病魔,重新走向生活的故事,然后告诉她,过几天花开得多了,我去野外采一些,放在她的枕边,那儿的花生命力特别强。然后抽空录几首钢琴曲,虽然我弹得很糟糕。我设计了很多种方案,看来今天只能成为方案了。

一天之内,我吃了五片降压药,我的血压一直很正常,但今天实在挺不住了。

次日上午,家门紧锁,邻居告诉我,昨天半夜走了,严重了。

下午,我在门口见到了月儿的父亲,院子里有很多人,一种不祥的预感猛击心头,但还是满怀希望。月儿的父亲急忙过来和我握手。

“怎么样了?”

“完了。”

美丽的梦在一瞬间全部化为灰烬。泪,伤心的雨,我无力地坐在地上,年近四十的我很少这样伤心过,心碎的感觉。

我记不清是怎么把摩托车开回学校的,只记得一路上灭了好几次火。回到办公室,一向温和的我有些歇斯底里、语无伦次,把茶杯重重地摔在桌子上:“孩子没了,我接受不了,太不公平,太他妈的残酷了,我以后再也不想有学生了……”

我的泪,倾盆大雨,倾泻而下……

我曾一度幻想着有一天重上讲台,眼前有一个黑发、大眼睛、高鼻梁、身着红衣的少女在认真地听课,即使是坐在轮椅上;我会带她到我的办公室,给她放好听的CD、MP3音乐,给她看我那些又臭又长的文章,讲一些笑话给她听。月儿的离去使我的这些幻想彻底破灭了,我死心了,一年来,我时常为自己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而忿忿不平,是月儿让我真正平静了下来,让那些无聊的东西见鬼去吧。我真的死心了,我以后不想再有学生了,我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我怕见到学生,怕见到和她年龄、身材相仿的女孩儿,觉得每个都像她。

十六岁,永远的十六岁。月儿在我的内心深处留下了一片绿地,让我在生活的奔忙中得以喘息和安慰。她对这个世界的唯一不满只是一句淡淡的“不公平”,我相信她不会怨恨这个世界,因为她的心中只有爱。也许时间能够抹平创伤,但无法抹去记忆。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有一个女孩儿,她的手好像还贴在我的脸上,我还能感受到她手上的温度。

我很欣慰能为她做了些什么,在她垂危的时刻能给她带来些许快乐,同时又暗暗地怨恨自己,我能带给她的快乐毕竟太少了,我很遗憾,真的很遗憾!

月儿说的那场大雨始终没有下,黑板上的文章也早已被擦去了,但我心里的雨一直在下。月儿的父亲说,你给她的小收音机她一直带在身旁,走到哪带到哪,她走了,小收音机也给她带走了。

我的手触摸琴键时在颤抖,老是弹错。我从来就不相信有什么来世,但此时我宁愿信其有。如果有,我来世不一定还做老师,但月儿一定愿意做作我的学生。我在想,如果月儿打开收音机,一定会听到我的琴声,不管在那个频率和波段。

月儿,你在他乡还好吗?老师很想你。

为什么有的花开了能做果,有的花开了却不能做果呢?

愿所有的花开了都能做果。

2003年4月28日初稿,6月2日完稿。

后记

文中隐去女孩真名,情节绝非故事。

自2003年4月25日,很长时间不能自拔,每每想起或提起,泪如泉涌。那以后,我很害怕见到女孩的父母,因为见面时的心情可想而知。一次偶然见到了女孩的妈妈,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临别时这位妈妈低着头,显然是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而我的摩托车又一次灭了火,停下了。

我从学校的阅报栏里找到了她的两张照片,又搜肠刮肚地找到了她的几本作业本,还有一张她画的素描。八年过去了,娟秀的字迹略有褪色,照片也渐渐发黄。我将这些装入一个档案袋,放在私人的文件柜里,加了一张纸。每到4月25日前后,打开纸袋,将这些翻看一遍,然后吻一下她的照片,最后在纸上写一句话。

去年的4月25日,写的是:“心静如水时,总会想起你;想起你时,总是心如潮水”。今年的4月26日,写的是:“问天上宫阙,今夕何年?八年已逝,难抚心痛”。

(2012年4月13日发表)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4193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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