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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青》短篇小说

2017-03-09 15:37 作者:随心所欲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青》短篇小说

作者:马益林

    

刮风了,冬青听到姐姐叫他把什么活计搞一下,他就在院子里扫着树叶,可是怎么扫都扫不完。冬青蹲下去用手将树叶搂了搂,抱起一堆准备放到潜意识里认为最适合堆放柴火的地方,具体什么地方冬青并不在意,他心里没来由的十分的妥贴,就这样来回的抱树叶。一抬头,他发现东边的云彩好红,似大火烧起一般。不时,在一片模糊的镜像中又化作天高云淡。这时他看到了一列火车,火车缓缓而行并且停在了自己身旁。他想,他应该爬上去。

    火车开动了,在一颗大树跟前驶过,他看到老六推着人力架子车远远的往回走着。冬青叫他,怎么叫他都听不到。火车速度突然变的很快,路过的地方也都很陌生。冬青看着同样爬在另一节车厢的张良,冬青看到张良对着自己笑了笑,冬青也就对着张良笑了笑。他们的微笑都很甜。

    火车行过一条小溪。冬青清楚的看到在清澈的溪水里有着红色的不停在弯弯绕的小虫子,他知道这是在村后的大山脚下,他还看到铁轨笔陡的贴在山坡上,看不到尽头。(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经过漫长的行驶,火车终于在一块很大的岩石旁边停了下来,这里冬青很熟悉,在岩石旁边的小路径直往上走,就是自己家的地。这片地里常年种着胡麻。冬青要去看看胡麻能不能收了,他又怕火车开动,走了。所以他就蹲在溪水前拿根野刺枝在水里搅动着。突然冬青觉得很冷,这一看才知道火车已经开动了,他神奇的发现自己已重新爬到了火车上,油然生出了一种安稳的宽舒感,在心头荡漾。   

   火车是要冲上那条贴在山坡上的陡直的铁轨的,冬青觉得这太危险了,但他并不想考虑危险,因为太冷了,漫山的白,山溪都冻成了冰,石块表层也结了冰。一块很大的披着冰碴的岩石躺在铁轨正中挡住了去路。听说火车正加足码力准备冲过去,要过此路,除此别无它法。

火车飞快的疾驰着,但始终到不了那岩石跟前,似乎铁轨如橡皮筋般被抻长了。冬青双手牢牢的抓着车身的把柄。突然冬青想小便了,但是火车无法停下,双手也腾不开,可是他真的很尿急,正在手足无措之际,冬青一翻身,醒了过来。他发现轻闭的窗户被风掀开一条缝,寒风挤进来向着因蹬开被子而裸露在外的半截身子刺去。窗户外的天空似亮似不亮,能听到一两声猫头鹰的叫声——寂静,幽长。

   冬青起身,站在院子的墙角。撒尿的同时他还看了看天空——灰蒙蒙一片。打了个寒颤,扶了把裤腰,院墙那边传来开门的声音——小心,缓慢。冬青掂脚往外瞄,他看到了一颗男人的头。这使得冬青心里“咯噔”一下。他就站在木桩上扶着墙往下看,原来是张明这“狗日的”。他本不该这样骂张明,他与张明往来甚少,虽是同村,但一个村头,一个村尾,少言寡语,见面也是微笑点头。

现在他在冬青心目中的就是一个狗日的。为什么?因为张明是打丹萍家门里溜出来的。自打丹萍男人死后,村里就有不少有关丹萍的闲言碎语。

被他们口头列出的“野男人”名单甚至有着冬青的名字。秋收种,丹萍家的活计冬青时常参与——自从丹萍的男人在建筑队坠楼死后——起出叫冬青耕地是三十块钱一亩。这个价钱当时不但不高,而且偏低。就算是这样,吴老汉还是很想揽下这活。他去找过丹萍两回,都被丹萍婉拒了。一来吴老汉家里有儿有孙的日子过的还不错。二来一大把年纪了做活肯定不行,累出毛病了也不好收场。

除去这些不说,雇六十来岁的老人做活,丹萍多少还是有些不忍。冬青实诚,受夸,做事不掂轻怕重,总是孜孜矻矻。且冬青孤身一人,生活拮据。靠姐姐的周济实难饱暖。冬青每劳作回来丹萍都会留他吃饭,早上出发前时不时还会烙张薄油饼命孩子给冬青送去。慢慢地有种温暖在冬青心里油然而生。

后来冬青上了低保,加上租给别人的几亩地每年能收五六袋小麦的租金,生活不再是问题。此后冬青帮着耕地很少收钱,丹萍每逢孩子放假回家,她都会改善一下伙食。每次她都会多做一份,端给冬青。三番五次,大家都觉得这俩邻居俨然有了不为人知的关系。且一个寡妇,一个光棍,这是多么理所当然,水到渠成。                                     

   冬青咳嗽了两声,下了木桩缓缓的走到门前,正准备进屋,他听到有人在摇晃刺枝与柳条编摽而成的院门,发出“欻欻”的声响。冬青知道是张明。他还是侧过身子瞅了瞅。开了门,进到屋里。张明面对着冬青坐了下来,讪讪的用似笑非笑的用眼神看着冬青。

冬青木讷的靠在墙头想着开门时张明对他的第一声问候:你怎么起这么早?冬青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擦着火柴用手掩着火苗将烟点着。睡不着了,起来尿了泡尿。冬青说,早晨冷,你怎么也起这么早?张明讪笑。

少顷,张明嗫嚅道,千万不能说出去。你可要替我保密。冬青看着张明干巴的嘴唇和因为不自然而显得突兀的抬起又放下的胳膊。他还看到张明的脖子上有根又细又长的毛,以及被眉毛埋藏起来的小黑痣,——他脸上的皮肤略显粗糙,鼻翼的小黑点也很清晰。冬青觉得这很像玻璃上的苍蝇屎。

送走张明后,冬青站在院里又撒了泡尿。盖好被子趄靠在枕头上。冬青心里有点儿堵,他接受不了丹萍怎会是这样一种女人。他想到了丹萍给他端饭时泛着油光的手,以及饭后洗脸时脱下方格子外套后只穿一件单薄线衣的上身。线衣将丹萍的身段塑的温婉而丰韵,尤其是两只突出的乳房。还有被水打湿的贴在脸上的头发。

不由的冬青点上了支烟,狠狠的吸了一口,缓缓的吐出。他想到了更多有关于丹萍的画面。比如,弯下腰捡拾垄沟里的洋芋时丹萍肥硕的臀部;两手叉在腰间做伸展时耻骨部位被裤子烘托出的微隆;突然转移过来的令他不知所措的目光;搁男人堆里时那安份与守旧的模样;给人送烟递水时盈盈的笑脸。

弃了烟头,打开窗子,随即凉风拂面,使得冬青炽热的身体减少了些许难耐。可一想到小着丹萍八岁的张明,那种炽热又迅速蔓延全身,难耐中带着愤怒。冬青直起身板又将窗户掩住,放平枕头侧躺了下来,他将被子拉了垃,捂在头上。冬青怎会想到自己竟会在这样的朝晨臆想到赤身裸体的张明呢!当然,浮现更多的是柔软、风情,绯红着脸的丹萍。

    冬青推开被子再次打开了窗户,做了个深呼吸,任凭凉气在五脏六腑游窜。哈了口气,在脸上搓了搓后下炕,趿拉着上面有着硬梆梆的干泥渍的布鞋,在布满油渍的地桌下拿出老电壶往塑料脸盆里浇水;耷拉着四根手指在散着热气的水面轻轻拨了一下又迅速收回。又在桶里舀出半海碗凉水掺进去,这才掬起水往脸上潦去。

冬青打开房门,阳光扑到脸上,端着脸盆将洗脸水倒在墙角,转身回走,他看到裹着绿头巾的天东母亲背着一堆柴草一颠一颠的在门外走过。冬青站住,看着丹萍家的房子,房檐下的烟筒在冒着白烟。

他听到有人在院墙外边说话是天东母亲搭话的声音,另外的声音他没听出来是谁。不一会儿老六挑着水桶出现在了院门外边,在行走的同时他看了看冬青的院子,他看到冬青正对着丹萍的房子发呆,嘴角便露出一丝笑来。

他冲冬青喊:“哎,杵在那干嘛着哩?”冬青回过神看了看老六说:“你担去哩么?”老六“噢”了一声便消失在了门外。

生好火,下好茶,从缸里拿出两块冰凉干硬的馍,放在炉子上烤着。冬青揿下电视机的按钮,黑白电视荧幕上有个女人正在播报新闻。

冬青扭着电视机上的转扭换频道,接连三个台都是白茫茫的错综复杂的“雪花”。冬青又调到播报新闻的那个台。女人一直不停的说话。冬青听到似乎有关香港的什么事,冬青更不明白什么叫回归。可是对于香港冬青还是知道的。

冬青知道它是个大城市,挨着广东省。小妹就是去了广东。她先是同南平村的妮子去的兰州,后来妮子一个人回来了。

那天冬青回到家已是傍晚,他将肩上扛的铁锨搭靠在了梨树枝上。进到屋里感到气氛有点异常,他看到母亲眼里隐约闪烁着泪光。然而他并未理踩这些,就像父母未曾理踩他一样。冬青斜躺在了炕上,两只手放在脑袋后面,他摸到了父亲的烟杆,便直起身跨在炕头。

沉默了许久,母亲才对父亲说,这女子太瓜了!谁知道是好人坏人,就这么跟着人家去了。这时冬青已将烟锅填满点着,不一会儿屋里便有了层淡淡的烟云正丝丝悠悠地飘荡着。冬青眯缝着眼睛长长吁了口气。他想着下午在坪地里打死的一条菜花蛇。冬青突然两眼放光,往前挪了挪屁股说:“阿呀!今天在坪地里碰上条菜花蛇。它先人的,有手腕子这么粗,差点被我踩到。真吓死人!我用铁锨把它剁成两节,它还在跑。”

父亲抬头看了看冬青,又无奈地低下头去叹了口气。它还往前跑,冬青说,我就抡起铁锨砸它的头。母亲转过头凝望着冬青,脸上带有愠色。冬青还在说,我把头都砸扁了。最后我又把它摆在埂子上,肯定能吓到人。

母亲哽咽了一下哭出声来。父亲靠在墙壁目光散落,不时脑袋又耷拉了下来。那趟新疆就不该让他去。父亲说。两天后冬青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乘凉解闷时知道了小妹找了个“富汉”对象,他还知道了小妹去了广东进货的事。回去询问母亲,母亲却拿起笤帚打他。冬青只好抬起胳膊边挡边退。父亲从庙里回来后,母亲的心才稍稍平静了。是好签,陪祀过了。父亲说,签上说喜事,人平安着。茶已煮开,咕噜咕噜往外溢着。电视里正在插播广告。

这半晌冬青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吃着喝着,什么都没想。茶又煮开了,冬青端下茶罐,茶已煮淡了,随手连水带叶地倒在脚下装煤球的破烂脏污的搪瓷脸盆里。从墙上挂着的一叠裁成条状地报纸中间抽出一条,几根手指娴熟地一对折,拿起泛黄的白色小药瓶扭开盖子往纸条上磕着烟叶,再从边角慢慢卷起,握在手心搓转着。最后伸出舌头一润,纸上沾了口水,一支大头小尾的卷烟就可以叼在嘴里了。划着火柴点上,深吸一口,浓烟刺激咽喉的那一刹那已没了春秋冬。

   冬青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张明进来了。冬青朝张明点了点头。张明兀自进了房门,站在门槛旁朝冬青使了使眼色,冬青也就起身朝屋里走去。

张明把手上提的东西放在了油渍闪闪的地桌上。说,昨天卖剩的两斤狗肉。说话间又从怀里拿出了两盒烟。一时冬青无言,只是坐了下来摸了摸那两盒烟。尴尬间张明瞧了瞧冬青那台十七英寸的黑白电视。说:“这电视还能看吗?”

冬青往兜里掏着火柴说:“去年吴老三送的,能收到三四个台。雪花大得很。”张明笑着说:“吴老三跟你关系还可以啊!”

冬青又不说话了。他拆开张明带来的烟,抽出一支点上。耷拉着脑袋往炉子里填着煤球。张明离开电视走了过来,两只眼睛不停的四处打量。冬青抬头看了看绿色的烟屁股,他发现自己并没抽过这种烟,也没见过。冬青莫名地就觉得这是好烟。

张明靠着冬青坐下,手搭在炉子边缘烤了烤手。冬青心里作了个决定,他打算帮着张明瞒下这件事。但有个条件,就是张明再不准钻丹萍的被窝了。张明满口答应。冬青又家长里短的说了许多不知所云的话。

张明岂能不明白冬青的心思,就算他再道再德,绕得再远,张明还是知道他心里那点弯弯绕的。冬青看张明答应,心里也多少有点释然,话也多了起来。不知不觉的说到了新疆,冬青一想起新疆就说,那个“球”地方热死人了!五六月份的天气,戈壁滩那就不是人去的地方。张明是知道冬青去过新疆的,整个富水村的人都知道。他们还知道自打冬青从新疆下来就不一样了。

而且冬青还让整个村子的人知道了一个新鲜词——脑震荡。八二年的桃花一开,冬青就卷好了铺盖上了新疆,同行的是村里的一群少年。这是一群先驱,因为在他们之前,这片土地上的人没有打工这个概念。他们只知道种田、耕地、起房子、攀婆娘,生娃儿。有脑瓜子好使的,也就是做些盈利不到两三毛的小买卖。直到打工热潮蔓延到大西北的上空时,富水村的乡亲们还是毫不知情的。

某个无风的晚,热潮的余温悄悄的渗透了这里的空气。第二天,人们在田地里锄草浇粪的时候,一阵大风吹过。说来突然,他们似乎都明白了!放下手中的活,操起农用的行当,纷纷便往家里赶。

    冬青本来没份跟他们去“搞副业”的,冬青太老实,不知道巴结人。父母又人缘不好,也抹不下脸去求人。正当冬青落寞,父母妒忌之时,吴家老三专门找了冬青一趟。

吴老三是吃完晚饭去找的冬青,天刚擦黑。点了蜡烛,冬青刚放下碗坐在门槛上。吴老三进来拍了拍东青的肩膀,冬青站起来,两人进了屋。

母亲拿来一个小马扎塞到了吴老三的屁股下面。吴老三从怀里掏出一盒香烟来,抽出一支递给冬青,接而自己也点了一支,正准备重新揣回怀里去,转眼在暖黄色的光晕中看到了坐在炕上的“斤八两”。

吴老三边做掏烟的动作边笑呵呵地道,王大,来来来,抽根纸烟。“斤八两”赶紧将两手挡在面前,说,不用了,不用了,有旱烟,有旱烟呢。说着话吴老三就将烟丢了过去。“斤八两”还真没抽!(第二天在谝闲传的人堆里,王严肃将一根有着过虑嘴的香烟在手里摆弄了半天后,终于将它点着。)他把烟捡起来放到窗台上,从炕头拿起了烟杆,实实的摁了一烟锅。然后借着烛火点着。

    村里去“搞副业”的这帮少年都是吴老三带的,准确地说是吴老三帮亲戚找的。说去挖什么管道,管吃,一天还有十二块钱呢。

只是人数有限,只要十三个人。当天消息一放出去,吴老三家院子里就挤满了人。吴老三挑了些实诚的,干活卖力的。当时他在人群中扫了好几圈,就是没看到冬青(吴老三知道,冬青干活是一把好手)。就冲打柴来说,这一帮人里没人砍得过他。所以两天后吃完晚饭他就去找了冬青。吴老三说了,去新疆得坐火车。那几日冬青心里惶惶不安,火车在脑海里绕来绕去,他并未见过火车,只听人说起过,长长的,一节连一节,跟龙一样。而且在铁路上跑。快得很。有时打个盹儿他都能到,模模糊糊的一长串,看不清形状,但他心里明白那就是火车,醒来一看,青天白日整个梦彻底被遗忘了。

   莫名地张明就有点好奇,他绕有兴致地问到:“唉,你们跟维族人是怎么打起来的?”话一出口,张明又觉得哪儿不对。他马上拿起桌面上的烟盒,抖出一支来送到冬青嘴边。冬青也就带着笑容热情地接了过去。张明又赶忙擦着火柴冲着香烟迎上去点着。

冬青刚吸了一口就迫不及待地说,那都是老三他们一帮惹的祸。正说着冬青话锋一转,叹了口气,唉!那都多少年的事儿了。张明也觉出说这事不合时宜,在一旁附和道:“主要是年轻时的那场病把你害惨了。”

冬青抬着头看着萦绕的烟雾说:“说那干啥呢,命,主要是命…… ”

   还是人的命。冬青兴致似乎又来了,他的两道粗眉明显地动了动。那天要是我也跟着老三他们捡石头去,我也就不会落单。冬青说,那几个维族人来时我正在睡觉。我听到外面叽里呱啦地有人叫,我就出去看。

我一出去就被俩胖子给按到地上,有四五个进了屋去,他们腰里都别着刀子哩!锃亮锃亮的刀子。冬青停顿了一会儿,又斜着头看着房上被烟薰黑的椽子,像在尽力地想着什么。

少顷,冬青一副严肃的表情盯着张明平静地说:“起初我还以为是抢东西的呢。那几个人一进到屋去就乱砸,连我们搭的床板都给踩断了。后来那两个胖子……”

说到这里,冬青被烧到末端的烟头烫了一下,下意识的松了手,烟头掉在地上。冬青佝着头用脚一边碾压着烟头一边又接着说道:“后来那两个胖子拉着我进了屋,我一看,连雪生搭床沿上的一件新汗衫都给撕烂了。我那个气愤,我就扑上前去。可是人家人多,我不知道被谁绊了一下,就栽倒了。”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里张明突然就哈哈地笑了起来。冬青也跟着笑了笑。张明拿起桌上自己带来的烟,抽出一支递到冬青嘴巴前,冬青只是动了动唇就将烟叼住了。张明又擦着火柴谄媚的给冬青点着。甩灭手中的火柴佝着头扔进煤盆里后张明说,那时候的维族人野蛮得很。

说完他还望着冬青露出了一丝微笑。冬青吐了口烟,又端起桌上的一杯不知哪天倒的冷水喝了一口,清清嗓,润润喉。再吸口烟,接着再喷口雾。那些怂,把我一顿乱脚,还拿刀架我脖子上。冬青恨恨地说,踢地我都岔气了。他们还在老三包里拿了钱,手里捏着一大把,五块十块的都有。

这时炉子上的水开了,冬青刚要起身,张明就已经站起走到了炉子边上。他提着壶在地上逡巡了一翻后来到供桌旁,他看到桌子底下放着两个电壶,就抬头问冬青,灌到哪个电壶里?冬青挼着手说,随便,随便灌。

张明刚要拔壶塞,冬青又说,灌到那个绿壶里。那绿壶里是喝的,红色那个洗脸用。倒完水张明又帮着往水壶里倒满凉水重新搭回炉子上。

张明坐回原地,不自觉地也扽了根烟叼嘴里点着,还没吸就被呛地咳嗽起来。冬青又一次丢掉烟头。张明干脆不吸了,就夹在指间任它自生自灭。过了一会儿张明站了起来伸了伸腰又坐了回去,一脸无趣地说,钱多钱少的他们要拿就拿去嘛,人家人多,咱哪弄得过呢!

冬青又接上了他的叙述,说,我忍着痛爬起来走过去扶着门框看了看外面,我看到那些人把老三晒在柴垛上的两张羊皮攫在手里准备拿走。那个满脸胡的人还转过头来冲我啐了一口,然后转身就走。当时我就想跟他们拼了,我冲过去抱住那人,照着肩膀就是一口。

那人就是力大,一下就把我甩开了。冬青吞了吞口水接着说,我刚准备转过身去,冬青又重复说,我刚准备转身,就看到斜刺里有根棒子抡了过来。当时我就觉得眼前一黑,鼻腔里泛起股血腥味。这些怂!张明忿忿地说,忒毒。说着张明扔掉了烧到一半的香烟。冬青把头边的窗户打开了一扇,一束阳光正射在张明脸上。冬青又看到了张明鼻翼的黑点,和眉中的那颗痣。张明动了动嘴唇说,这种事应该动公家。后来那些人找到了没?冬青叹着气摆了摆手,说,动什么公家。后来我才知道,那俩张羊皮是吴老三偷的。说到这,冬青搔了搔头,有点纳闷的说道,嗳,也不知道那些怂是怎么找上门来的。

   张明走后冬青又坐在门槛懒洋洋的晒着太阳。(他总是喜欢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我怀疑他这几年三分之二的时光都花在了门槛跟太阳上了)晒着晒着冬青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亼意,他想去土台子上凑凑热闹。

他知道这时那里会有很多人晒太阳。当冬青迈着小步背搭着手来到土台子上,才发现没有人。冬青就独自蹲在那儿抽了支烟。百般无聊,冬青又沿着来路回了家。他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找了一圈,自己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随后又坐在门槛发起呆来。他想着早上跟张明聊天,不由得又想到了新疆,他摸了摸头,疤痕很明显。冬青记得那次流了很多血,手跟衣服上都是。刚开始冬青用手捂着,但血还是往下流,后来他又用衣袖捂着,仍然不管用。最后他就用凉水冲,冲了三遍,还是在流血。直到春贵背他到诊所包扎后血才止住了。冬青又想到要是那次自己不用冷水冲,也许还能讨到媳妇。

因为大夫说了,肯定会有后疑症的。而且大夫的话也应验了。冬青坚定的认为这是命,注定的。想着想着头就有点晕涨。冬青觉得有些困意,就上炕躺了下来,可是一躺下又不困了,还越躺越精神。冬青干脆靠墙坐着。他看到了地上的小马扎,这还是父亲做的呢。父亲喜欢喝酒,人送外号“斤八两”。喝起来就停不下来,可谓是不醉不欢。几次倒下差不多都喝了个斤八两,外号就这么出来了。外号是村头的老汉起的。

父亲听了后拍桌叫好,他居然觉得这外号霸气。从此“斤八两”便替代了王严肃(父名)被乡亲们一叫叫到了五十八岁。父亲活了五十有八便驾鹤西去了。他死的那天全村人都说“斤八两”死了,没人说王严肃死了。冬青怎么也感觉不到“斤八两”这三个字的霸气,但他觉得王严肃这个名字太严肃了。

直到现在,冬青仍不知道父亲是得了什么病而死。他只记得那时父亲总是盘着腿坐在炕上,每次自己砍柴回来将柴火搬进院子,父亲才会故意的咳两声,手撑着席簟将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伸出烟杆磕两磕。说句,柴好打吗?然后缩回脑袋,靠着墙擦着洋火再点一锅。每当这时,冬青总会附和着回一句,好打着呢。

   冬青现在坐着的地方,以前一直是属于父亲的。他的烟杆还在,仍然放在窗台上,只不过换了个主人。冬青挪了挪屁股伸着胳臂将烟杆够了过来。烟杆上衔着的小布袋鼓鼓囊囊地。

三天前冬青才往里面装的烟叶,冬青填满烟锅,擦着火柴点着。抽了两口,冬青又直起身子挪到了窗口,他把左胳臂搭在窗台上,目光洒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满脸朝气的少年一捆一捆地抱着柴垛,眨眨眼皮,院子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

冬青心里涌起一股哀默,他就冲着院子喊了一声,柴好打吗?然而没有人回应他。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一只干掉的叶子在空中旋转。不知不觉间冬青有了些许的乏倦,悠长的回味他也理不清,隐隐忽忽仿似了解了人生的真谛,懵懵懂懂间又化作了一团斑驳的光影,似羽翼之轻,又似春秋厚重。

   冬青下炕穿好鞋子出了门,他坐在屋前的台阶上看了看黄土夯起来的院墙上的那几株猫儿草,冬青知道,它们已经彻底枯败了。院墙外有行走的脚步声,再远点还能听到麦场里传来的孩童的欢愉声,暗忽忽的。

冬青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仰着头看着屋顶的瓦片。他发现屋顶站着只,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只乌鸦。晦气,晦气……他一边扫兴地呢喃着,一边扬起手臂挥了挥。乌鸦不但没飞走,还盯着他沙哑的叫了两声。这让冬青莫名的有了几分怒火,他转过身向着东房走去。在房角的旮旯里拿出了一把颓败的老扫帚,操在手里使劲地挥了挥。

乌鸦翅膀微张,做出一副要逃跑的样子。然尔它只是向前蹦了两步,并未飞走。冬青又卖力的挥了挥手中的扫帚,未果。愤怒中的冬青脑袋里突然蹦出一个词——挥之不去。冬青想着他是在哪里听到这个词的,秧歌曲儿里、秦腔里、还是打柴人的野曲儿里、或许是电视上,再要么就是从正在上大学的外甥那儿听来的。

混沌的意识流中并未找到他想要的答案。总之他觉得这个词用到这儿,此情此景,很合适。他觉得自己把这个词用到心坎里了。前些年在村里讲过话的那位干部,乡亲们就是用“心坎里”来评价他的口才的。

   现在挥之不去的是一些过去的岁月,那些记忆总是缠绕着冬青。冬青觉得这些总是浮现的记忆简直就是乌鸦,不,它比乌鸦更加讨厌。冬青眯了眯眼,脸上露出了几道浅纹,在夕阳的映衬下,神情显得有一丝悱恻缠绵之意。

他觉得脑袋有些疼胀,就进了屋去,舀了半海碗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打了个嗝后又打了个哆嗦,心生了些冷意便也畅快了些。忽然冬青就想去姐姐家看看母亲,姐姐住在五里外的镇上。可是冬青一出门就朝丹萍家走去,他掀了掀门,没有掀开,这才发现门上了锁,丹萍不在家。冬青又折回到了自家院里。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后,在墙角拿起铁锨扛在肩上出了门去。

   站在村口的丁字路口,冬青看到了上下两条路。他并没有明确的目的,他只是想走走。上还是下,这让冬青很纠结。他朝下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在村口呆呆地站着。无奈间抬头看了看远处,他看到了荒凉的山跟萧条树木,便毫不犹豫地向上走去。

   在微弱的北风中走着走着,他就有点累了。坐在路边的田埂上抽了支烟,他看到了本地少有的一块墓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了。这地儿叫沟渠屲,再往上走就到李庄了。冬青想了想,在李庄一没有亲戚二没有交识,再走上去,没有任何意义。正要转身回去,他突然想起了这附近有块自己家的地,地早就租给别人种了,但是他还是绕着小路走了过去。

   冬青远远就看到在自家地里有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心里生出些好奇,便放快了脚步。越走越近,冬青看清楚了那人的相貌,是李庄的傻子海宁娃。他正蹲在那儿拉屎,身旁还放根棍子。

冬青就把扛着的铁锨握在手里,冲海宁娃挥了两下。海宁娃用厌恶的眼神盯着冬青,嘴里还呜哇呜哇地嚎了两声。冬青乐了,他准备吓吓海宁娃,他就把铁锨在地上狠狠地拍了两下说:“你信不信我把你的球给剁下。”

海宁娃面带愤怒地呜哇呜哇地吼冬青,还抓起土朝冬青撒去。冬青闪躲开来乐地直笑。海宁娃又抓起一把小土疙瘩向冬青砸去,冬青刚准备跳起来闪一边去,结果一个趔趄,栽了一跤。冬青背对着海宁娃刚爬起来,还没来得急转身就觉得背后有人扑了上来,刚准备回头,只觉斜刺里有东西击了过来。

   冬青只觉得两眼一黑,脑袋里闪过一道白光。他慢慢睁开眼睛,转过身来平静地望着海宁娃。在黄昏的光晕中,海宁娃粗糙的脸皮跟鼻翼上的黑点让冬青觉得似曾相识,这种相识感还掺杂着一股厌恶。

海宁娃正蹲着马步,双手握着棍子呈攻击状。冬青扶着铁锨把儿踉跄了两步,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转过身,正欲离开,海宁娃竟然咆哮了起来,嘴里发出哇嘎哇嘎的声音。冬青脸上青筋暴起,他觉得这声音很像老鸦,突然,冬青仰起铁锨就朝海宁娃头上拍去。

   天一擦黑,村口就笼起了一摊火。冬青来时已经有四五个人站在火旁取暖聊天了。他们在聊什么冬青并不在乎,他只是想在人多的地方烤烤火。

   冬青还是听到他们在聊白菜的价钱和明年种什么划算。他知道这些东西跟自己无关,就冲着说话的人笑笑。然而没人理他。过了一会儿,几人的聊天停止了,他们漠然地盯着火苗,想着接下来应该聊聊什么。冬青张了张黑洞洞的嘴巴,说:“昨天逢集,人多的很呀。”他们转过头来,将目光凝聚在冬青脸上。冬青察觉出他们是愿意听自己讲的,就说:“我去街上买一打洋火,我问多少钱,人家说一块五……”

冬青刚说到这里,他们就想到了新的话题,他们聊起了前两天被拖拉机撞到的一位老人,而且他们还将目光从冬青脸上移到了别处。无趣中冬青讪讪地笑了笑,独自点了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他看了看对面蹲着的戴着红色帽子的小男孩,他还发现小男孩一直盯着自己看。冬青就对着小男孩说,我问多少钱,人家说一块五,我说一块二,人家说一块五,一毛都不少。接而冬青无奈地说,不少就算了么,我还不买了。说完他还绕有趣味地向着小男孩笑了笑。这时一阵铃铛的响声传进了冬青的耳朵里,他就扭着脖子往四处寻去,他发现旁边的几个人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大家很快就认清了来人,是贩卖牲口的王勇江。他正牵着一只驴往来走着,驴脖子上系着个茶杯大小的铜铃铛。驴每走一步,铃铛就会晃两下,发出清翠的叮当声。别人还没来得急同他打招呼,他就在五米开外的地方提着嗓子喊道:上面出事了!出大事了!说着他已到了火堆前。人们看着王勇江凝重的神情就问:怎么了?什么事情?王勇江说,李庄的海宁娃被人打死在沟渠屲下面地田地里了!旁边的人对这吊诡的事情发出了疑问,说:那海宁娃都疯了十来年了,谁用得着去打死他呀!?我猜应该是从屲上掉下来摔死的吧!王勇江把脑袋摇地跟拨浪鼓似的,是被人打死的,脑袋都开花了,王勇江说,现在李庄的人都守在沟渠屲下了,听说已经报警了。听完,人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当然,人们并没有发现冬青已经消失了。

   不时,村口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里三圈外三圈的围着火站着。站在外圈烤不着火的人他们有的将手插在裤兜里,弯着腰瑟缩着;有的面带笑容,将胳臂抱在胸前,不停地跺着脚。

        有人问道, 什么人会把他给打死呢?

        有人回道,暂时就不知道。

        又有人说,那海宁娃年轻时也不是好欺负的。

        有人搭腔说,就是不好欺负才让人打成神经病了。

        这时人堆里冒出一个似是知情者的声音:那是兰州那群吸毒的少年打的么。

        马上有人抬杠道,兰州吸毒的也多了去了。

        一时无言,少顷,有人说,那海宁娃跟我们庄的冬青差不多。

        话音刚落,马上有人抢白道,你这不是放屁嘛!那能跟冬青比吗?冬青那病是潜在的,偶尔才会犯作。

        有人似乎想起点什么,说,嗳,冬青好像很多年没犯过病了!

        人堆里冒出一个声音,说,人家那病早就好了。

        好了吗?那人不确定的问道。

        站在旁边的吴老三十分肯定地抬了抬下吧,说,那早好了。

说完,吴老三还给那人发了支烟。他俩就蹲在一旁将烟点着。那人巴搭了一口,看了看吴老三说:我听说冬青那病是被维族人打的?吴老三摇了摇头,说,哪里,那是四川人打的。那人被吴老三的话噎了一下,缓了缓,谄媚地说,有些话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吴老三立马扭过头来,用厌恶的眼神盯着那人,问道,什么话?那人就贴在吴老三耳旁,悄悄的说,人家说都是因为你偷了维族人的羊皮,冬青才挨的打。吴老三当时就一拍大腿,压低了声音忿忿的骂了句,谁他妈放的狗屁?那人赶忙摆了摆手,说,我也是听说的呀。吴老三把烟头一丢,那是四川的一群工友打的,吴老三重新压了压声音说,冬青捡了五十块钱,那个四川佬说是他丢的,跟冬青要了几次,冬青就是不给……突然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彻底淹没了吴老三的声音。

   这时,在夜色里一前一后跑出两个小男孩,他们在戴红帽的男孩身旁停住了脚步。红帽男孩热情地将手搭在了其中一个男孩的胳膊上,那两个男孩急切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红帽男指着李庄的方向说,上面那里有个死人。两个男孩就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然而,除了伫立在夜幕中的那几棵影影绰绰的老树以外,他们什么都没有看见。

   冬青一到家就去了茅房,排便的同时,他听到了隔壁丹萍的咳嗽声,还有硬胶底鞋撞击水泥台阶的橐橐声和行走时因衣服摩擦而发出的细微的綷縩声。

不由得冬青的身体就有了些显著地变化,他在墙角拾起块土疙瘩刮干净了屁股,走出茅房,扶着裤子站在院子里一边系着麻布拧成的腰带,一边掂着脚将目光抛过夯土墙洒落在属于丹萍的院子里。

院子里空空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冬青知道,丹萍已经进屋了。系好裤腰带,他走出了自家院子,来到丹萍家门口。他轻轻堆了堆半掩着的门,正准备迈脚进去又踅转过来向自己家里走去。

   当冬青再次出现在丹萍家门口时,手里多了块狗肉。他先是左右环顾了一会儿后,才轻手轻脚地斜身而入。之后他又转过身来将门轻轻地闭上。

   这时,你要是站在外面,会听到轻微的用木棒闩门的声音,如果你耳朵尖点的话,也许还能听到村口传来的暗忽忽的人们的哄笑声。

   小马,原名马益林。壹玖玖贰年生于甘肃天水一小村庄。零捌年初中肄业,壹伍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散见于“我的”文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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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青》短篇小说的评论 (共 9 条)

  • 崔勇(笔名: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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