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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客婆

2016-10-29 08:50 作者:云静水闲  | 10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二客婆已经去世三天了。

母亲在电话中说:“二客婆明天就要上山,你回家看二客婆最后一眼吧,你几个表弟都回来了。”

这个精明能干而又有点让人讨厌的老人就这样走了,我不免一阵嘘唏:人的一生真的太短暂!

外婆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二客婆就常常以我的外婆自居。

我认识二客婆的时候,她已是个半老徐娘。 因为身材又瘦又高,所以她经常穿一件中长的蓝布衫。脸庞瘦长,颧骨高耸,说话尖声尖气。细细想来,她和鲁迅先生笔下的豆腐西施杨二嫂倒有点相似,只不过杨二嫂是个“美貌”、“被生活磨灭”的人,而二客婆虽然美貌,却从来都不会被生活磨灭,只会被生活“磨活”。

外公是家中的独苗,二客婆的男人是外公的堂弟。外婆去世后,舅舅又接了外祖父的班去了县城工作,外公就一个人住在乡下的老房子里。也许是因为外公为人和善,和外公比邻而居的二客婆就成了外公家的常客。按着中国人的礼仪来说,我们这些小辈该叫她一声叔外婆,可她总是板着脸告诫我们:“什么叔外婆?这名字听着生分,我比你们的外婆小,你们就叫我二客婆。”我们开始不愿意,可她讲的次数多了,我们就叫顺口了。后来,大人们也开始叫,慢慢地,她的本名被大家忘了。听说二客婆读过不少书,“二客婆”这个名字是她从书上“搬”来的,可到底是哪本书上来的,没有人知道。我后来也读了不少书,还专门查过,就是找不到这三个字的出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小时候喜欢去外公家玩,倒不是因为外公家条件不错,有鸡蛋面吃,有油炸豆腐吃,去外公家无非是想和表弟表妹们聚一聚、闹一闹,还有就是牵挂着二客婆家的红薯干。我母亲有兄妹四个,三女一男,我母亲最大,舅舅最小。母亲和两个姨妈都生了四个孩子,表兄表妹加起来有十几个,于是,每当外公生日或过年时,他家里就热闹了。这个时候,二客婆就会来帮忙。他帮忙不但动手,还动嘴。她对我的外公说:“国荣,你还去街上称两斤肉,买十斤豆腐,二十来个人,不要东西吃啊?”她又对我的舅舅说:“可仁,你去地里扯两把葱来,别把自己当小孩,当客!”然后她又对我母亲和姨妈说:“梅香,你来炒菜;香,你烧火;香,你煮饭。”她俨然成了家中的主人,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

外公家只有两张床,晚上,二十多个人睡觉就成了问题。可这难不倒二客婆,她在外公家的楼板上铺上厚厚的稻草,稻草上再铺上草席,再借几条被子,冬,十几个人挤着睡在稻草上非常暖和。

当然,外公家来了客人,二客婆一家人自然也成了“客人”。我们这些客人走后,二客婆就会把那些没吃完的剩菜都要了去。她说:“国荣,这些剩菜我拿去给我家的狗吃,不然你舍不得丢,一个人要吃好几天,吃剩菜对身体不好。”不过,这些菜最终是进了人肚还是狗肚就不得而知了。

小时候,我和表弟表妹也喜欢去二客婆家玩。别看二客婆平时那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让人讨厌,可到了她家,她却变得客客气气。左一声“云宝”,右一声“军宝”,又软又甜的红薯干更是管饱。但是,有两件事千万要记得。一是要讲卫生,二客婆非常干净,她家的地上难见一点草屑,桌子、凳子、柜子可以用一尘不染来形容,去她家玩不讲卫生,她就会鼓着双眼,破口大骂:“你这个猴崽子,没有一点教养,我扒了你的皮!”二是不能进她女儿(我们叫晚姨)的房间,更不能动她女儿的东西。你若是误进了她女儿的房间或动了她女儿的东西,她准会气势汹汹地揪着你的后衣领,把你倒拖出屋子。 二客婆特别宠爱女儿是众所周知的,你可以骂她,可以骂她的父母,却不能骂她的女儿。

父亲就因为说过她女儿几句就把她给得罪了。记得那天外公过生日,二客婆一家子加上我父亲和两个姨父坐在一桌。席间,二客婆不停地为她女儿夹菜,还不停地为她女儿倒酒。我父亲是个清高的人,而且喜欢讲直话,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对二客婆的女儿说:“晚妹子,女孩子喝酒就不成体统,你还让你娘为你倒酒!这一桌子人就你最小,按理来说,该你为大家倒酒。你也太没规矩了!”没想到父亲的一席话引起了轩然大波,二客婆翻了脸,和我父亲争了起来,最终闹得不欢而散。因为这事,后来二客婆每年都去大姨和小姨家,却再也没来过我家。

其实,二客婆以前并不是这个样子,她这样的性格也许和她的人生经历有关。

二客婆年青时是一个美人,而且有文化,却找不着婆家;因为她父亲的成份不好,是地主。二客婆三十岁时,她父母把她许配给了我的叔外公,二客婆当时不同意,甚至以跳河相威胁。后来她父母说:“你不嫁,你弟弟也要打单身了。”为了不耽搁唯一的弟弟的婚姻大事,二客婆才委身于我的叔外公。我叔外公虽然外表猥琐,内心胆小,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根正苗红,二客婆嫁给他也算是“近朱者赤”了。二客婆和叔外公结婚后,第二年就生下了女儿晚华。女儿出生本是件可喜可贺的事,可叔外公的父母却很不高兴。因为叔外公的父母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加上他家三代单传,传宗接代可算天大的事,所以,他们对刚出生的小孙女不闻不问。二客婆却很乐观,把女儿当宝贝,出工时要么把女儿背在背上,要么找个箩筐,在箩筐里塞床被子,把女儿裹进被子里,把箩筐放在田埂上。她还到处放话:“公公婆婆不爱,我爱;公公婆婆把你当棵草,我把你当个宝。”这还不把叔外公的父母气得要死!于是二客婆和公公婆婆之间的关系就变得不怎么融洽了。

二客婆生下女儿后,几年过去了,肚子再也不见动静,这成了她人生中最大的挫折,也让叔外公的父母绝望了。于是,叔外公的父母就命令他和二客婆离婚。叔外公是个老实本分的人,结婚后被二客婆调教得服服帖帖。他不敢对老婆翻脸,也不敢违抗父母之命,像只窜进风车的老鼠——两头受罪。叔外公的父母见叔外公窝囊,气得撂下一句:“你不和她离婚,从今后就不是我的儿子!”二客婆倒是爽快,带上几件洗换的衣服,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拉着叔外公,在山脚下搭了间草棚,安下了家。

那几年,二客婆的日子过得真的辛苦。她又要带女儿,又要出工,还要忙家务。生产队送公粮,挑100斤,一趟给10分工分。从家里到区粮站有十几里,她一天走两趟。一天下来,她的肩也肿了,脚也磨得起了泡。生产队开荒,按量给工分,她为了多挣工分,拉上叔外公晚上去挖土,快天亮时,她累得一头栽倒在地,差点送了命。

那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几年,可她从不怨天尤人,好像愈苦她活得愈有劲头。

女儿八岁那年,二客婆的公公和婆婆相继病了。她不计前嫌,搬回老屋照顾公公和婆婆。几个月后,两位老人先后离开了人世。公公临死前,哀求二客婆一定要为他们家生个男孩传宗接代。二客婆流着泪答应了,可她的肚子却不争气,始终没有再一次隆起。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加上生活的磨难,使她变得又精明能干又有点让人讨厌,也使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女儿,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

我长大后,很少去外公家,外公去世后,就再也没有踏上去外公家的那条小路,所以我和二客婆就“形同陌路”了。不过,从父母的嘴里听说了她的一些情况。

父母说二客婆过得并不顺。改革开放后,她干了很多事,可每次都没成功。喂猪,猪发瘟;养鸡,鸡无缘无故死掉;种药材,药材跌价。所以十几年后,她家依然过着“贫下中农”的生活。她六十二岁那年,叔外公去世了,她一个人孤孤单单,还在家种了四亩地。七十岁的时候,她女儿把她接了去。以后的事,父母也不清楚了。

最后一次见二客婆是一年前的事了。我舅舅六十岁生日,她也来了,在众多的亲朋中,她一眼就看见了我,于是一路叫着我的名字挤到我身边:“哎呀,这不是梅香的崽老云吗?老云,你比以前发福了,我都认不得你了!你以前瘦得像只猴子,咯咯咯!你还记得不?我为你换过尿布呢!你最调皮了,有一次,我给你换尿布,你一泡尿射出来,差点就射进我嘴里了,咯咯咯……”她一边说,一边张开嘴笑。

二客婆这时有八十八岁了,却依稀是当年模样,只是额上爬满了皱纹,眼窝深陷,两个脸颊完全瘪了,笑起来嘴像一个黑洞,里面不见一颗牙齿。

我掏出两百元钱塞进她手里:“二客婆,你身体还好吧?这点小意思,您买几斤水果吃。”

二客婆似乎有点意外,显得手足无措:“那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我没拿一点东西给你,鸡蛋也没一个,我不要,不要!”

二客婆嘴里说着“不要”,手也往我面前伸,却把那两百元钱紧紧地攥在手心。

事后不久,她托母亲带了一只鸡给我。母亲说:“她专程来了我家几次,说不带点东西给你心里不安。”

我杀鸡的时候,发现鸡肚里长了一大砣东西,原来是只病鸡。为这事,我被老婆骂了个狗血淋头,心里却没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只是有点可怜那只丢了性命的母鸡。

没想到那次一别,竟成永诀。

二客婆死得很惨。本来她在女儿家住得好好的,那天忽然要回家,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她女儿却是另一种说法,说她家里冬天房间开空调,二客婆听人说开空调要很多电,心痛女儿的电费。还有一个原因,小区明文规定不准养家禽,不准在公共场所种菜。可二客婆在楼顶喂了几只鸡,还弄些土上去种了菜。物管发现后,把她的菜拔了,还要捉她的鸡。为这事,二客婆和物管狠狠地吵了一架。她女儿不但不帮她,反而说:“让你闲着,你就是不听。你这么大年纪了,能吃多少?”因为这两件事,二客婆一气之下就回了家。回家的时候正是隆冬,天冷得很,晚上睡觉时二客婆在床上放了一个小火盆(一种木箱式的烤火器具)。睡着后她踢倒了火盆,于是就起火了。她在睡中痛醒时,背上、肚子上已被烧得血肉模糊。她疼痛难忍,拼命滚下床,挣扎着爬到水缸边就倒下了。村里人发现起火赶到时,她还有一口气。她对村民说:“我上个月的养老金还没取,你们叫晚妹子快去取出来,听说人死了养老金就取不出了……”

唉,二客婆,难道你的命就抵不过那区区几个养老金?

二客婆的葬礼并不隆重。乡下在家的人本来就不多,加之二客婆没有儿子,参加葬礼的人自然就少。不过,我们这些堂外孙倒是到齐了。

出殡那天,原本好像要下的天气忽然晴了。微风轻拂,碧空如洗,阳光暖暖地洒向大地,每一个送葬的人都披着一身金色的阳光。

灵柩开始上山,山路崎岖,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人的影子,步履沉重。空气中似有暗香浮动,我扭头四望,果然,在灌木丛中,有一枝腊梅正孤独地开放。忽然想起,二客婆的本名就叫冬梅。

人生之路,本来大同小异;生命的意义,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解读。二客婆没有被生活磨灭,所以她活得辛苦。此时,灵柩里的二客婆应该有不舍、有留恋。我伸手一抹眼睛,手背湿了,接着,眼泪就不受控制地一颗一颗往下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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