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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剡溪尾【四题】

2016-08-17 10:07 作者:香辣鸡丁(商量岗)  | 10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家住剡溪尾

文/鸡丁

家在溪口镇,门前有条溪,溪水澈见底,能窥鱼虾嬉。

李仙清风送,一苦痴迷。杜圣壮游至,抒怀表瑰丽。

坦途淌九曲,缓行展新奇,驻足剡溪尾,绿涌杨柳堤。

这一道水,流经了多少诗人的梦里,缓缓地把诗卷融入卵石丛中,只留下清如水的典范。清,与新同行,与净同根,与醇同味,与闲同趣。因为剡溪的水是清爽的,所以家住剡溪尾就变成一件自豪幸福的事。(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游子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窠。出门在外,提及故乡,与友人说起最多的事就是屋后叫什么山?门前有一条什么河?少年时,流行音乐刚刚兴起,歌手范琳琳唱过一曲《我热恋的故乡》,铿锵的节奏,迸发的音色让我依稀记住那段歌词。

我的故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

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

依恋在小村周围

关于故乡,是离家人心中的眷恋,那一脉碧水,诗仙太白曾在梦中追随清风明月咏叹吟哦,此刻,我却简略了许多,一缕乡愁就轻飘飘送我至龟山鳌头,武岭滩边。华灯初上,两岸应是灯火通明,姑婶们挨着埠头上的青石,搓洗打捞着一水的清秀,叔伯们打开了话匣子,迎着凉风阵阵,把新闻滚进清风里,添一番油醋,说得铺天盖地,争得脸红耳赤。

剡溪绕了九曲,扭扭捏捏拐进了溪口镇。如青涩的新娘,一入门就被劫了下来。镇西的龟山迫不及待伸长了脖子,把爪子掅在水里,掐断了来路,镇东的武岭与对岸的湖山联手兜出一个网袋,形成一个豁口,镇子也就叫成了溪口,剡溪也就成了溪口人的媳妇。

1994年,父亲为了让我读初中不用起早蹬高八寸凤凰牌自行车,举家搬进镇上一条叫财神殿弄的弄堂里。

【财神殿弄】

财神殿弄是条狭长的巷子,狭长到如同智利国的地图,竟然找不到一处开阔的地面,巷子保留着民国时期的青砖高墙头,沿街都是一头厚重的木门关起,共享一个天井,南方人管这种建筑格局叫“阊门”。老式的木楼房左三间右三间崭齐布列着,中间是一部木质众家楼梯,踩上去吱嘎作响,每到深上楼,走道还需学会猫的脚步,蹑手蹑脚轻泛泛地摸着黑,通过黑腾腾的过道,行径如同月光下散步的猫。

我家在弄堂的北侧,挨着巷道东首,原先的主家是做祺糕馒头的,沿街开了一孔窗户,清晨的日头懒洋洋在地上躺出一块方格子。某天清早,窗户里伸进一只淘米箩来,里面放着两张一元的红色人民币,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踮起脚尖冲我喊,祺糕馒头,半斤。我对她说,不卖了。她失望地看着我,又问,卖光了吗?我回答她,人搬走了,以后都不卖了。她顿然委屈得眼里噙满了泪水,泪汪汪的样子有些让我错手无策。时间住久了,就知道是一个阊门里木匠宋叔的女儿,叫娜娜。若干年后,我在街道上遇到她,她牵着她女儿的手,我叫她的名字,她一时竟然没想起我是谁?我就开玩笑地说,祺糕馒头要不要呀?她不好意思,悻悻地说,想吃,就是找不到那个味道了。

财神殿弄的叫法,是起先巷子口剡溪边上有座财神庙。等我搬进财神殿弄的时候,财神庙早就灰飞烟灭了,原先的庙基地上换成了一排四层楼的水泥房子,当时也是溪口镇当时唯一的大商场,叫武山商场。在童年记忆里,商场里最海威的是正进门摆着一台22寸的西湖牌大彩电,方方正正的机箱因个体庞大而显得格外亮眼,我生怕别人家买了去,隔三差五去盯着,每每小伙伴家里买来电视机向我炫耀,我就犟着嘴,神气什么!我说了,要么不买,要买就买武山商场里面那只最大的彩电。而这个愿望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实现,在我十岁的时候,家里杀了两口猪,父亲也结了一笔工钱,家里添了一台双喇叭的17寸百合花,伙伴们讥笑我,说好的大彩电呢?我为此暗暗下了决心,见武山商场有卖那种贴在电视机屏幕前的彩色塑料片,于是捡易拉罐,省早饭钱,足足攒了大半个月,当那张彩色的塑料片用电工胶带固定住,我叫来满满一屋子的小伙伴,打开电视机,屏幕里的人影儿终于透过塑料片的色带显示出红黄蓝紫,隔壁大头大声嚷嚷着,我看见过彩电里胡一刀的衣服是灰色的,不是红色的。为此,我足足半月没有和他搭过讪。搬到财神殿弄后,家里终于换上了大彩电,不过那时候的彩电已经比较普及,当然再也不用去摇转树在门口的电视天线,有线电视已经走进了溪口小镇。小伙伴们也对电视机的魔力也随即变淡,巷子口武山商场的二楼开起了康乐歌舞厅,旁边还有一个录像放映室,又一波眼球朝里伸望,包括青期开始萌动的自己

关于康乐歌舞厅里录像,基本上按照时间分三个阶段,这都是从来不上夜自习的前桌水波黄毛说的。水波黄毛的黄头发是自个找理发店染上去的,即使白天上课,也是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用他的话来讲,九年制义务教育,他是来为他交的学费来尽义务的。别人问起录像厅的时候,他会变得活龙活现,滔滔不绝讲上半天,录像室五点半开门,大黑板上写的当天放映的粉笔字都是不准的,第一片一般都是香港的警匪枪战武侠片,放到第二片就变成了三级片,放到夜深了就变成了赤裸裸的毛片。水波黄毛的嘴里形容着各色各样的奶子,有的像小笼包,有的像大馒头,有的像班上早发育的某个女同学,谁知被那个人高马大的女同学听见,嘴里大骂一声“蛇猡胚”,操起拖把狂追好几间教室,一直追到操场上围着毛氏墓转圈圈。镇初中办在财神殿弄北出口摩诃殿,原先是蒋介石元配蒋经国生母毛福梅毛太君念经礼佛的佛堂,外墙漆成了黄色,墓前后有几棵松柏,立有墓碑,先妣毛太君之墓字样。墙外有一棵古樟,树身已经掏空成一个大洞,某年天,有些个顽劣的孩子在树洞里烤火未熄,把树洞内壁熏烧成炭,连树叶都燎成枯焦,墙弄里人们都觉得有些惋惜,谁知到了春,枝头又爆发出一片片猩红的嫩芽。

财神殿弄另一种叫法,叫做裁缝店弄。原因是弄堂北出口就是镇上的菜市场,这条狭长的弄堂几乎成了手艺人的集中地,尤其裁缝师傅居多,不到十几步路就是一家裁缝铺子,我家对面的李婶就是开裁缝铺的,每年招收心灵手巧的小姑娘来做学徒,铺子里垒着一层层布匹,正门口放着几个模特儿,各家铺子把大玻璃擦得铮亮,拿手款式一一摆放着,每家铺子也显得极其拥挤,一大长桌上堆放着熨斗、剪刀、布片、尺子,几架洋车踩得哒哒作响,头顶一只吊扇呼啦啦盘旋着。小姑娘学徒一多,后生们也随即忙了起来,开着“幸福大头”,喇叭拧得虎虎生风,额头顶上罩着一副黑墨镜,手上提着便携式录音机,整个巷子荡起“我让你靠,让你靠!”整条巷子的狗也在此刻附和着狂吠起来。在我少年年代,听得最多的话题就是某某的徒弟和谁好上了,肚皮不经意间鼓了起来,才十九岁,那个男的是个赌胚,天天在小井潭掷骰子,前些年刚离婚,这小娘真是瞎了眼。然而事情败露,当师傅的脸上青一块黑一块觉得很丢人,自己没有尽到做师傅的准绳。徒弟们却不屑一顾,卷起铺盖就辞师出门。李婶对徒弟们也再三告诫,但是每年还是有小姑娘对情的渴望禁不住花言巧语,软磨硬泡。最后的结局都成了《香水有毒》,“把自己变成世界上最笨的女人,擦掉一切陪你睡。”

【那个叫叶芬的女孩

那个叫叶芬的女孩,我未谋面。却熟悉她的每一个字迹,那是一种修长的瘦金体,笔锋尽头都似溪边上的柳条一样富有弹性,自然的弯曲,恰到好处。某年,我收到过她寄来的照片,如她写的字迹一样,修长的个子,一袭粉色连衫裙,手里拿着一束一年蓬开出的黄花,脚上是一双干净白色风凉鞋,刘海齐平,别着一个黑白圆圈相间的发箍。她嘟着好奇的嘴,冲着镜头没有笑意,眸子却很清澈,那个表情很好奇。那一年,我们都16岁。

16岁是一个花之季,花灿雨浓。叶芬,绿叶芬芳,在初初接触文学诗意的日子里,都希冀拥有这份大自然赐予的美好。与叶芬相识也是如此,觉得这是个简约富有诗意的名字,有一股雨后泥土里蒸发出来的清香,又似一脉来自山谷的清流,拥有一丝冲破嚣焰的宁静。每一片叶子的香味来自雨水的垂怜,我仿若在那个睡意昏昏的午后,听着窗外鼓噪的蝉声,无心笔录讲台上老师沙沙地粉笔划过的轨迹,坐等清脆的下课铃声响起,雀跃逃离课桌,“趴脚”会准时从传达室拿来一叠书信,大声朗读着收件人的姓名。每周两封,一去一回,谈得最多的话题,第一是学习,虽然我对数理化有强烈的免疫,但是对语文还是报以十分贯注的态度,回信也常常夹杂一些诗句,我们谈过《兰亭序》,评论过鲁迅先生的《彷徨》、《呐喊》里的文章,还有越剧里的唱词。第二是最近发生在各自身边的奇闻趣事,如我们村里水库放空了水,我爸抓来一条大鲶鱼,足足有十几斤重。或者无事了了,也会提及你那里山上的杜鹃开放了没有?立你们有没有拄蛋?你赢了没有,赢不过我告诉你一个秘方,煮蛋的时候放一勺盐,包赢。

她是我的第一个笔友,也是唯一一个。我们之间的书信通往了四年,从16岁到20岁。在信里,他是个健谈的女孩,渐渐地,遇到烦心的事情,她也会在信里捎来,习惯了轻描淡写的问候,也习惯了每周不变的等候。渐渐地,有颗种子萌发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钻出了土壤,露出浅绿色的对叶,她说,向左那片肯定是她,向右那片是我。我问为什么?她说,她是个左撇子,习惯用左手拿笔拿筷子,我说这有关系吗?她又说,进步的思想叫左派,你呀,一切都不愿意向前看,天生就是右派的血统。

初中毕业后,我到杭州攻读卫校,她初中毕业就没有再就读,找了一份熨烫领带的工作。而我们之间的书信一直没有断,她在信里地问我,学医,不会解剖尸体吧?我说,是吧!每天看着泡在福尔马林的标本,习惯了。她又说,那你将来是医生了,做医生好咧,我们村的保健站,一天挂几瓶盐水,就能进账好几百。我说,你怎么那么财迷呢?他在信里没有回答,只说,一天烫几百条领带才二十多块钱,好累。书信也变得疏远起来,一周两封变成了一周一封,过了些时间,变成了半月一封,他再也不关心诗歌,越剧和鲁迅的文章,反而对工作更加上心,信里问我,你家附近有学裁缝的吗?我肯定地说,有,多得是,我家就住在“裁缝店弄”。过了段时间,她来信告诉我,她已经在溪口镇上的一家裁缝铺子里当了学徒,叫虹霞裁缝铺,师傅是棠云人,在菜市场下面,你认识吗?我回信说那里有几十家裁缝铺子,我没有留心,到了暑假,一回家就去看你。她来信笑笑,以后就别写书信了,做了工以后,笔头也变得懒了,她买了传呼机,想说话了,呼她就可以了。

一个大雨磅礴的傍晚,我被困在学校门口的公共电话亭子里面。雨如注,从葱葱茏茏的梧桐树冠滤了下来,卫校在杭州的贴沙河边,挨着火车城站,透过雨水向下蠕动的玻璃,看着一辆辆有轨电车仓皇来回穿梭着,车顶上网状轨道在乌压压的空气中摩擦闪着电星,贴沙河边青年公园树丛里的小情侣们急匆匆钻出绿树丛疯跑着,紧急找一处避处,我认得出那一张张刚脱去稚嫩的脸,多半是这条马路上的学生,只是他们脱去了统一款式看上去有些肥大臃肿的校服,在夏季来临之前,露出白皙的长腿,凸显突兀的轮廓,把自己尽量打扮成好像路边的夹竹桃,成一朵花,令对方倾慕。而此时却像一只只被雨水打湿了羽毛瑟瑟发抖的鹌鹑。

环城东路上的学生对性的感知要比其余学院里面的学生来得早一些,这一片集中了所有跟医学相关的浙江省里高等学府。从金衙庄的清泰门到庆春门,延伸到艮山门,省卫校,中医学院和护校一字排开。每天目睹着标本室里泡得皱得翻起表皮的尸块,只不过换了名称叫标本,这让这一带的小面馆里的牛肉面几乎零销售,由此在恋之初多半男生女生牵着对方的手显得一副坦然自得的表情,只不过实验室里触碰到的肉块是僵硬的,恋爱中人儿的手是富有弹性的。当然,也不在乎裸体是一件龌蹉的事情,城站火车站门口一溜的录像厅里的毛片也找不到所谓刺激的感观,学医的孩子几乎有些冷血,更加注重每一个器官的功能,他们有更加精准学术名词,比如奶子,认真地翻译成了乳房。

在雨地里,我想她了。拨通了那个呼机号码。第一次等她的电话,心头有些发跳,好像服用了肾上腺素,仿若上了发条。这种反应注定我在卫校毕不了业,因为成为一名医生最基本的几点元素。镇静的状态,严肃的面孔,郑重的口气。用同桌“竹叶青”的话来总结,不然你门门学科都是优良也无济于事,即使你当了医生,也只能做一个混口饭吃的赤脚医生,做不了当课大夫撑起一个科室的门面。“竹叶青”做了详细的名词解释,比如镇静的状态,不管患者伤得多么血出污烂,病者多么痛苦欲绝,死者多么恐怖难堪,必须整齐地穿着好白大褂,全身用一片白色把自己掩埋起来,露出一副严峻的眼神,你不能作呕,更不能颤抖,即使对方已经变成了厉鬼,你还必须勇敢面对和战斗;关于严肃的面孔,最好能把脸庞削成笔直的岩壁,除了妇产科医生给主家报喜意外,不管术前收了多大的红包,应予杜绝眉间喜悦的表情,即使病态情况好转,还需端上一副架子,用低沉的语调告诫对方,药还需服用,身子还需静养;郑重的口气更加不用解释,不管是送进急诊室之前还是之后,能动手术刀的医生都已经学会了郑重的口气,“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或者“请签字,这里有危险。”我在等候的时间里面尽量告诫自己是一个学医的,要学会心不惊,肉不跳,要沉着,要霸气,要有第一次触碰尸块时候的勇气。由此推断,“竹叶青”隔三差五跟护校的妹子开小旅馆是铁定的事实。我问过他,怎么交女朋友,他扶着极有光泽的无框眼镜,打了一个比喻,泡妹子和泡方便面是一个道理,火候到了,还需要勇气。你泡方便面不会紧张吧!泡妹子也一样,大胆点就行了。

电话铃声清脆地响起,接起电话的第一声起。我预先准备好的勇气都揉在风里。

:“喂,是你吧?我知道是你,溪口镇上下雨了,我在剡溪边上的武岭头下面的电话亭,你知道这个地方吧。”

那是一口夹杂着浓重的江南吴音普通话,她在电话那端显得很自然,自然得让我想起那个电话亭子不远处那棵紫薇,台风过后,满树的姹紫。我显得还是有些木讷,她跟信里一样,从晚饭吃什么到最近学了些什么,她问得多,我答得多。

我们约好的那个暑假,她还是离开了溪口镇,去了绍兴柯桥,绍兴是他的家乡。我在杭州读书的时候,她在电话那端汇报着我每天经过的景色,包括我家那条弄堂里面有个叫十三道地的大院子,门口上有几缕绿苔,那拱起的屋檐角,上面雕着孙猴子借芭蕉扇的木刻,很精美,有空的时候留心一眼,可能变成我笔下精美的诗。等我回到了溪口,她却又擦肩而过。我问,什么时候能牵你的手?她回了一句秦观的诗,“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最终,我还是没有在卫校毕业,选择去当了兵,我与叶芬写了最后一封书信。信里最后几句。

我写着:君住剡溪源,吾住剡溪尾,一脉共秉承,同饮一江水。雨落君云头,思溢门前堆,此情何时歇,随月可相随?

她回着:君驻剡溪尾,我占剡溪源,细流吐脉脉,送君赴前程。男儿在四方,驰聘耀故乡,倾心只一枝,盼君早些归。

那年的冬天,我进入了新兵连,书信封锁得很死,也来得很缓,头一月我发出好几封,始终等不到她的消息。新兵连快结束的时候,我收到另一封截然不同字迹的来信。来信者自称是她的妹妹,只说了一句,别写信了,她姐走了。

我不想公布她的去向在哪里?因为那个地点永远没有返程的车票。检票的老头叫上帝,到站的站牌叫天堂

【汪虎与黄颡】

汪虎是我一条墙弄里的一个小伙伴,住在双井潭,他爹是个卖柴佬,他娘在井潭边支着一个口大锅炉,摆着一毛钱一热水壶的开水摊。当夜星伏云,东方通亮的时候,屋角的家雀钻出墙洞,沿着墙弄里的电线列成一队叽喳着,汪虎家锅炉里的水气也弥漫开来,白茫茫灌进巷子深处。时间久了,这反而成了弄堂里起床一个的信号,女人们催促着自家男人起早就这么说,“都什么时辰了,卖柴老嬣水都烧开了!”

汪虎不姓汪,本姓俞。从亭下水库顶一个叫岩坑俞家田自然村落搬来。因岩坑村在奉化一带的老虎天话中出了个厉害的人物叫汪虎,传说这个汪虎敢作敢当,爆脾气,拆庙造路有一股直来直往硬劈柴的性格,一般人不敢惹,也不想惹。后来,镇上人把来自岩坑,性格有些耿直火爆的角色统一归纳管叫汪虎。汪虎是继承了他卖柴佬的爹先被墙弄的大人们叫成了汪虎,跟着被叫了汪虎。起因是他爹踹翻了弄堂口的膏药摊,卖柴佬长期负重劳作,有腰疼的小疾,巷子北出口是镇上居民的菜市,向来闹热,连菜市门口有一条不到十米的小通道,也被流动摊贩挤成了一块,有卖翻盘拷贝的黄碟子,有求神问卦的测字摊,有看着像地里刨出来的,多半是硝酸做旧的古董贩子,挖鸡眼,点黑痣,去雀斑,壮房事,形形色色,五花八门。这里还时不时推销一些听上去非常先进的高科技产品,比如能刨出各种花色多功能刨刀,节能高效的煤气灶内垫,祛除一切污渍的神奇皂水,轻轻只要挤出一小滴就能立马补锅不漏水的万能修补液。叫卖现场往往是物理实验和生活实际操作相结合,托儿在人群中竖着拇指,叫着好,卖家一本正经,最后的台词都是为回报广大消费者,厂家直销,限量购买,人手最多只能买多少,托儿一哄,人群中就出现人头攒动争先恐后的现状。卖柴佬倒不爱凑这个热闹,那天路过膏药摊也是被托儿鼓吹进去的,说这膏药万般神奇,一贴上就火辣辣的往外逼毒素,表皮肿胀,用三棱刀轻轻一挑,立马就咕噜咕噜往外冒黑紫色的淤血。摆摊的戴着金边眼镜,留一小撮山羊胡,穿着白大褂,地上铺着美国宾夕法尼亚某医学院认证的鉴定报告,白白净净、方方正正的照片旁边写着长长一大窜的头衔,祖传十四代中药世家,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解放军医学院中草药博士,再标上一排赫然醒目大字。“本草精华,一帖见效。十贴根除,永无病痛。”关于这膏药治病范围,那是更加超乎想象,从各种病痛到体虚多病,盗汗阳痿。

金边眼镜人群见了卖柴佬一副忠恳农民样,当场指认说卖柴佬腰上有问题。又一脸笑意当场承诺免费治疗。卖柴佬一看有些本事,心想又是免费的,试试也无妨。撩起外衣,让金边眼镜在屁股根贴了一方,顿时确实是火烧火辣冒汗肿胀,等肿块隆起,金边眼镜拿起三棱刀,在酒精灯前一燎,朝着肿块点扎了几处,紫红色的血水顺着扎破的皮肤冒了出来,金边眼镜拿了一张纸,擦了给卖柴佬看,果真是污黑一片。

金边眼镜说,你这是常年积压留下的老毛病了,幸亏遇到我了,先拿十贴一个疗程,两天一换,半个月以后包好。

卖柴佬觉得几方膏药,值不了什么大钱,再者当场试验,这膏药一贴上就有一股辣劲,人家也确实排出了事先说好的淤血,于是接过膏药问起了价钿,金边眼镜不言说,只对卖柴佬伸出三个手指,卖柴佬以为是三十,比保健站的麝香虎骨膏稍稍贵些,不过果真能断了病根,这个价钿还是可以接受的,顺手掏出了一张五十递了过去,等着找钱。

金边眼镜愣了一下,把五十块收进口袋,对卖柴佬说,你搞错了,三十一贴,十贴三百。钱不够没有关系,我今天就在这里摆摊,等你上屋里去拿,膏药我先给你留着。说完又要示意卖柴佬把手里的膏药还他。

卖柴佬一听,就说,膏药我不买了,你也不用等,你把五十还我。

金边眼镜指了指卖柴佬的后背,说这药已经贴在你后背上,药性你也自己看到了,说好的事情你怎么可以抵赖?

卖柴佬顿时就冒起了火,狗娘养的,不是你自个说的免费试用,才一脚前后的事情,就恶人先告状了。

金边眼镜也振振有词,膏药谁管你要钱了,你不买膏药,总要把诊疗费给付了吧。

不明事理的人群顿时就围了过来,托儿又开始搭花腔唱大戏,说卖柴佬不讲究,给医了病,还不给钱买药。金边眼镜赶忙打起了各种比方,冲着人群说你上医院去看,医生给你瞧完了病,你会老老实实去药房抓药吧,又露出一脸哭腔委屈的样子,说什么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进一步抬高自己和膏药的神奇。卖柴佬这才悟到进了套,索性把说好不要钱的膏药揭了下来,拿在手里,谁知道这刚揭起膏药,破绽就露了出来。起初卖柴佬以为自己身上排出来的是黑紫色的淤血,揭了膏药一摸,自己的血还是鲜红的,这奥秘不在自己身上而在膏药上面做了手脚,卖柴佬嗅了嗅,有一股辣椒面的味道,瞪起眼珠子,上前揪住金边眼镜的领子,喝道,到底给老子贴的什么东西?金边眼镜挣脱反抗着,架不过卖柴佬铁钳般的手力把领口掐得喘不过气来,托儿赶紧来拉架,一拉一扯,金边眼镜掉出个小药瓶。卖柴佬打开,发现里面是一粒粒黑乎乎闪着磷光的晶体,指头只沾了一点点,就变得墨红墨红。

卖柴佬不依不饶,生怕金边眼镜跑了去,一把拉过把金边眼镜摔坐在膏药摊上,举着小药瓶对人群说,这就是你制造出来的淤血?说清楚是什么东西,免得说老子打了你这个有过辉煌经历的神医。金边眼镜依然不呿真相,嚷嚷着,你一个土豹子,知道什么是美国进口金疮药吗?卖柴佬顿时额头火苗蹿了起来,脸憋得通红,如落霜时候的柿子,熟透了。展开小铁棍般五指,照着金边眼镜撩起就是一巴掌,金边镜架当场飞出几米远,捂着脸话音还没有落,脸上就被盖上五指山。哭喊着,打人了,强盗胚看了病不给钱还打人了。

卖柴佬吼着,别欺负上年纪人读的书少,美国有金疮药吗?金疮药是咱们中国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你再喊一个试试,打你是让你长记性,多老娘钿,就怕打不死你。说,到底是什么东西?

人堆里钻出一个扎马尾的小姑娘,十四五岁。对卖柴佬说,叔叔,我知道。这是高锰酸钾,老师化学课里面讲过,实验室里面我见过。

后来,警察把金边眼镜带走了,卖柴佬“汪虎”的名号也叫开了。

小汪虎随了他爹火爆的脾气,倒不是他也有股打抱不平的劲头,而是三天两头喜欢在弄堂里找小伙伴打架,在一块赌玻璃弹珠,赌输了也不买账。后来,小伙伴们就不愿和他一起玩耍。那一年,我已经十四岁了,玻璃弹珠也很少玩了,更加对小霸王游戏机感兴趣,魂斗罗、超级玛丽和松鼠大战,噔噔地音乐响起,冲着一台黑白电视机,用脑壳撞破一路的箱子,吞下一颗蘑菇,穿背带裤的玛丽大叔会增大一倍,踩着一不小心路过的乌龟,一脚踢到阴沟里,最后爬上高高的旗杆算是胜利。

我家开了小卖铺,我很容易从店铺的抽屉里拿到几枚硬币,偷偷摸摸跑到上街头电影院旁边的小霸王游戏摊,按时消费,五毛钱一刻钟。金虎时常跟去,挨着坐着,看得比玩的人还要激动,动不动就来抢手里的游戏键盘。我很烦他,仗着我比他大两岁,他是不敢胡来的,一遇到比他小或者身材孱弱的,一把夺过操作键,虎咋咋叫人在一边看着,貌似自己是个高手,到了这个关口,应该怎么跳,遇到这个魔王,应该用选择什么样的子弹。

后来,我在杭州的姨娘送我一个掌上游戏机,有方格子构成的飞机和俄罗斯方块两款游戏,用五号电池就能玩上好几天。汪虎见了,天天缠着我,缠不过就放下狠话,敢不敢比一比?他赢了白玩我的游戏机,输了就要买五毛钱一碗的冰木莲给我,我抝不过,想想自己也不吃亏,也就应了战,比俄罗斯方块,看谁分数高,第一盘下来,他就输了,我说,木莲去买来,汪虎眼珠子从左边转到了右边,犟着嘴说,开始的时候没说好,三盘两胜。谁知第二盘,我还是大比分领先。汪虎这才磨磨唧唧摸出三毛钱给我,一脸阴沉地说,自己去买。我说,五毛钱一碗,还少两角呢?他振振有词地说,是五毛钱一碗呀,我输了一半,出两角五够了,另外一半你要吃你自己出钱呀。小伙伴们说汪虎天生就是癞皮狗,输了也不认账。谁知汪虎眼珠子又从右边转到了左边,立马蹦出一个新的策略,指着我说,他爹是做石匠的,我跟一个石匠佬的儿子比搭石头,比得过吗?输了也不丢脸,有本事你们派个代表出来,萝卜哥输了,我和萝卜哥出钱请你们喝冰木莲,你们输了,凑钱给我们两买个大西瓜。

那时候,小伙伴们都穷,身上最多没有几个角子,一听汪虎这么说,也不多话了。汪虎觉得他又战胜了别人,昂着头和我站在一起,我知道,他惦记的是他输掉的那半碗冰木莲。

门前的剡溪是六月天孩子们的天堂,每天顶着毒辣辣的日头泡在水里,晒得跟泥鳅干一样黑,要么拿起网兜抓溪底的鱼虾,要么一个猛子扎到水底,从河泥里翻出几枚螺丝,到太阳下山,每个人手里都能捕得一些吃食,用小塑料红桶装着,开水一汆,从刷锅的席帚上折下一根竹签,蹲在井潭边挑着吃。井潭边井底的水汽在入夜前会向上升腾,缓和空气中的热浪,巷子本身就热得好像一座两边不通风的风箱,所以井潭边的一丝凉意成了巷子里人们的争抢纳凉所,上年纪的摇着蒲扇,血气旺的光着后背,男人们搬出躺椅,围着井潭摆成一个圈,相互递发着香烟。谈农事,谈街头新闻,也说国家大事。汪虎家就住在井头沿上,一到入夜,提着茶缸的都会往汪虎家锅炉前的饭盂里扔一粒角子,把水灌满,一边讲大道,一边喝着茶,茶水喝光了,就叫汪虎再续上一些。汪虎看得很死,没有丢角子的手一摊,见了角子才灌开水,不然,一概不侍候。井潭边围的人越多,汪虎觉得自己的面子就越大,好像井潭是他家独有的,谁家的小孩和他杠上嘴,他就骂骂咧咧地说,有本事别叫你爹夜里别到我家井潭边来乘风凉。

宽绰的剡溪生长着一种带刺的鱼儿,和豆腐滚在一起,味道极其的鲜美,叫黄颡,溪口人叫昂刺。大人们有的闲下心来,在墙角翻出几条蚯蚓,拿着水电提着桶去夜钓,黄颡有在夜间出来觅食的习性,尤其在急水滩头,能钓手一个晚上可以钓上几十尾,满满一海碗。小伙伴们看着眼红了,纷纷效仿,果然也钓到了一两尾,凑成一碗就要攒上好几天了。原因是钓鱼杆不太合手,大人们的杆子直溜溜甩出去,能甩好几米远,而且手臂能够保持与水面平直,铅坠也重,黄颡鱼一咬钩,就能立刻感应到手腕,一提杆,一条黄颡就唧唧叫着咬了钩上下翻滚着,小孩子们的鱼竿多半是菜园里偷偷拔来的梅豆竹梢,软绵绵的经不起什么斤两,即使真有大鱼上钩,一提杆,也有钓竿先发出一声脆响断折的现象。

一般夜钓这样隆重的集体夜活动,小伙伴们都不愿意叫上汪虎。其一,钓鱼是个安静的事情,汪虎窜东窜西,热手痒脚,嘴里会说个不停,生怕和汪虎一起,鱼儿也会跑远。其二,就是叫上汪虎一起,别人钓到了鱼,他两手空空,他也会绞尽脑汁从别人桶里往自己桶里抓上两条,黑灯瞎火的,没看见就糊弄过去了,就是抓了现行,汪虎也会死不承认,喊的声音还比别人大,看看,我看看都不行吗?

在一个台风天后,小伙伴们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决定允许汪虎参加夜钓队伍。事情的起因是剡溪发起了洪水,整个河道咆哮了,如同万马奔腾,黄泥浆卷带着老树根一泻而下,没上了平时洗衣服淘米的台阶,镇子里的低洼处也积满了雨水,镇上的工厂停了工,大人们就提着鱼竿到武岭头的回水湾,不但钓起来的黄颡鱼比平常大上一尺,而且还钓到了鲶鱼,鳊鱼,石斑鱼这样稀物。几个夜钓骨干傲牛、黑炭、大头再也按耐不住了,纷纷找到我商量,商量的结果首先要解决钓竿问题。傲牛说,去砍几支雷竹来就好了,那竹子硬朗,长得笔直,捆上鱼线,肯定不会折杆。我说,谁家种雷竹了?大伙都摇摇头,黑炭说,溪南的竹园子多的是。确定了方向目标,唯一缺少的就是工具,谁家有砍雷竹的柴刀?答案很一致,汪虎的爹是卖柴佬,汪虎家肯定有。于是小伙伴们找到汪虎说明了缘由,汪虎胸脯一拍,这事他一个人包下了。

果然,汪虎顺利从竹园里砍来五六根竹子,小伙伴们拖到角落削去上面的竹梢丝,发现竹脑头已经削平。(南方多台风,笋农为防止竹子被吹倒,新竹养成的时候都会削去竹脑尖),怪责汪虎,这竹棒棒怎么做钓竿?汪虎先是摸了后脑勺,自言自语,见鬼了,光顾着低头砍竹子,没有注意上面。接着又神气起来,别说风凉话,有本事你们自己去偷。伙伴们还得央求汪虎,大头说,汪虎哥,这偷竹子的本事,我们哪有你内行,再说,你已经偷过一次了。汪虎说啥也不去偷伐第二次,最后商定好,钓上黄颡鱼,一人前两条归汪虎所有,汪虎这才答应了下来。

介于第一次失败的总结,小伙伴们锁定了新的目标,武领中学山脚下有片竹园,这里的竹子长年无人看管,而且不削竹脑。竹身黑紫,杆杆清秀,份量轻,线条长,绝对是做钓竿的好材料。汪虎说,这武岭中学正门门卫老头看得紧,进出都要看学生证,怎么带着柴刀进去?再怎么带着竹子出来?黑炭说,从马鞍山防火道翻下去就是武岭中学,竹园在山脚,离门卫老头十万八千里,竹梢丝在山脚削掉,再窜过武岭中学的操场,那里的墙最低,翻过就是牌门路。一致表决通过,这是个完美的计划

按照计划中的路线和步骤,我们进行的很顺利,离成功就差了最后一步,不然这次偷伐竹子堪称完美。问题还是出在汪虎身上,我们随手砍了一支看着差不多就逃离到安全地带,到了汪虎手里,好像变成了他自家的竹园地,砍倒一看竹脑太瘦,撇一边,再砍一支,竹子线条不直,又砍倒一支,一连砍倒了七八根,等我们牌门路等他凯旋会师,他被操场里的学生看见,报告了老师,教导室组织了人手把汪虎扣了起来。他在教导室回答的倒也干脆,是我领的头,大头望的风,傲牛指的路,黑炭想的注意。好像这件事情跟他一点点都不搭界,结果第二天校方找到了我们学校,集体在教务室招供插蜡烛。我更倒霉,不但写了保证书,还让我爹赔了三十块钱的复林费,回到家里自然是一顿好打。不过皮肉之痛的代价,我们终于有了一根像样的鱼竿,每晚街灯亮起,把长线布入剡溪,钓起一尾尾堪称佳肴的黄颡鱼。

起初几天,哥几个对汪虎的“叛徒途径”深痛恶觉,要不是汪虎从武岭公园偷来一草帽的橘子犒劳我们,我们眼角都不瞟汪虎一眼。再则,汪虎发下毒誓,再遇到这样的事情说出去,夜里钓鱼让他一个人遇到河沙鬼。大头嫌汪虎发的誓还不够狠,补充了一句,以后再当叛徒,河沙鬼就住到你家旁边的井潭里面去。汪虎问,井潭里面住河沙鬼吗?我说,我看过《聊斋》,古时候古人寻死有投井的,井潭里面肯定也住河沙鬼!这一说把汪虎吓住了,生怕河沙鬼搬到他家的井潭里。

第一次用新钓竿钓黄颡鱼,哥几个各自找了武岭头的竹筏子上白日里供游人歇坐的竹椅,静静地摒住了呼吸,手臂伸得笔直,生怕感受不到黄颡咬钩的信号,汪虎却长了孙猴子的火烧屁股,见东边钓起鱼了,就把鱼竿甩到东边,西边有鱼了,又把鱼竿甩到西边,竹筏子荡得水波漾起,小伙伴们纷纷撤离了竹筏子,找了一处大岩壁,齐刷刷坐下,突然汪虎在筏子里惊叫起来,钓上了,钓上来,提着鱼走到我们跟前,我们一看,是吞了死口,鱼钩都吞到了肚子里,汪虎忙得手忙脚乱,怎么也取不出鱼钩,反让鱼儿的刺扎得嗷嗷叫,最后还是选择开膛破肚。

我对汪虎说,钓鱼,你要学会安静,心静下来了,鱼儿咬钩,你也就知道了。

后来,我搬离了那条弄堂,求学杭城,入伍青岛,也就很少见过汪虎。

当我在镇上的一家气动厂当销售经理的时候,有一次陪客户上KTV去唱歌,汪虎左右手搂着两个小姐撞见了我,戴着自行车链条一样粗的项链,拍着我的肩膀说,萝卜哥,你混得不错呀。酒过三巡,还跑到我的包厢里面敬了酒,最后和KTV领班放话,这个包厢的酒钱算他的。

没过多久,汪虎被判了刑,八年。原因是敲诈勒索,情节严重,有黑社会性质。儿时的小伙伴碰面了都说,人不能太嚣张,因果有报,汪虎这辈子,废了。

这个夏天,为逃避烈日下摄影棚里的闷热,折回了老家,时常搬着躺椅去剡溪边钓黄颡。已经没有夜钓的孩子了,在河埠头,突然发现有个男子凸着啤酒肚,手伸得笔直,静静坐在台阶上,我一看,是汪虎。

汪虎看到了我,分发给我一支香烟。我问他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他笑笑,对我说,萝卜哥,还是你说得对,心静下来了,也能钓得上鱼了。一个蹒跚学步的娃娃口齿不清数着桶里的黄颡,钓竿旁是他捶着衣服的妻子。

【岭上桃花浓】

溪口是桃乡,奉化水蜜桃享誉盛名。岭上桃花浓的时候,春天也到了。隆隆一声春雷,淋漓一场春雨,剡溪两岸光秃秃的山丘就烧了起来。

春宫粉黛桃最艳,一登枝头注清魂。无力回答东君好,漫撒胭脂欲灼天。

桃仙儿从冬日的荒芜中醒来,迎着东风绽开了睡眼,从班溪的康岭沿着沙堤,一直把粉色的水袖甩到了剡溪尽头的湖山,甚至波及到剡江的萧王庙林家一带,此时的剡溪上下布满了红彤彤的喜悦,碧色的溪水映着妖娆的桃红,恋人们沿着剡溪走在夕阳下的波光里,十指相扣,脸上也漾着桃花般的笑容。

玉桃有对象了,这个消息也随同春风吹进了巷子里。墙弄里的人们不太相信这件事情,多半都有些质疑,怀疑玉桃自个挑的那一位,只是一时的心花怒放,冲昏了头脑,要么就是身体上也有局部缺陷,要不怎么可能找一个跷脚花脸儿当老婆。而事实却不如此,挽着玉桃的手走进巷子的却是一个英俊的后生。穿着笔挺的军装,肩章上一杠两星,帽檐压得很低,不善言谈,倒是玉桃在前面领着道,逢人就介绍着,这个是谁?应该称呼什么?遇到我,玉桃就按父亲的辈份说,这是小舅舅,我们墙弄里最有学问的后生。穿军装的后生紧张地擦了擦手心里的汗,跟我握手,像是在执行一次重要的接见。

玉桃比我大三岁,是我姑父堂房姊妹大女儿的女儿,右脸上有一道粉色的疤痣,从眼角勾到唇角,像一朵落败的桃花花瓣,小时候不小心从楼梯上走空滚了下来,落下腿疾,走道有些悬凌。住在弄堂的南头,是个独立的园地,三间小木楼,一侧是晒豆腐皮的场舍,一侧是磨坊。门口有一畦菜地,四周打了泥墙,墙头上用破脸盆子栽着韭菜,小孩子们对玉桃家最深刻的记忆几件事情。第一应该是院子里那棵能结出黄灿灿果子的枇杷树,果子没熟,就开始咽着口水眼巴巴望着惦记着,一到成熟的季节,玉桃会搬出梯子叫上小孩子们自个上树去摘,嘴里说着,我不骗你们,不好吃,涩得要死。小孩子们也不管这么多,皱着眉头硬是塞进嘴里,都说还好还好,就是有些酸。生怕下一个夏天枇杷成熟的季节,这会成为玉桃不分享枇杷的借口。其次就是泥墙根夏夜里会钻出后腿强健,叫声响脆的将军蛐蛐。小孩子们也不管那么多,为逮几只蛐蛐,每一片残砖断瓦都来回翻动了上百次,墙脚的野草都踩得伸不起腰杆,玉桃怕碰倒墙根的瓜架子,见人就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玉桃越说,小孩子们越不信,直到秋上,一垄菊花吐出淡雅的清香,蛐蛐儿也不叫唤了,小孩子们才笃信确实没有了。

还有,就是玉桃家的豆腐花了。一般玉桃家只磨豆腐,不做豆花。做豆花也要等玉桃有个好心情,她才会泡好蚕豆,悄悄地告诉小孩子们,明天早上早些起床,小孩子们谁也不瞒谁,私下就成了公开的秘密,第二天一早顾不得洗脸就径直跑到玉桃家的磨坊里,玉桃提出一个漆着朱漆的小木桶,人手一勺匀分着。有起晚的没吃到的,脸上露出不悦,直勾勾看着玉桃。玉桃就悄悄地凑近耳朵,下一次我做豆花的时候,我第一个告诉你。晚起的小孩这才兴高采烈地离去。

墙弄里的小孩都得到过玉桃的好处,也不觉玉桃的花脸儿难看,反而贼拉拉地“玉桃姐玉桃姐”一个劲叫得亲昵。小孩子们长大了,玉桃也到了嫁人的年纪,玉桃的爹娘托人去说媒,相了几次面,要么就是对方有残疾,玉桃看不上,要么对方嫌弃玉桃脸上有胎痣,腿脚也不便,看不上玉桃。玉桃索性不费那些功夫,自个管好自个磨好一方方白如玉的豆腐,天蒙蒙亮推到弄堂北菜市里,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巷子里的小孩子们越来越少了,我也很长时间没有吃到玉桃磨的蚕豆豆花了,有一天,玉桃送给我一些油面筋,问我,小舅舅,有书看吗?我借给她几本《读者》《知音》文学杂志,问她,现在还磨豆花吗?玉桃眉头锁着一层薄云,喃喃地说,静不下心,磨出来也没有滋味。

玉桃来还书的时候,果真送来一碗豆花,足足一高脚碗。我说,只是随口说说,你何必放在心上?再说,我也吃不了这么多。她笑笑说,小孩子们都不稀罕豆花了,你就多帮我吃一些。我找了汤勺舀了一口,当面夸奖味道鲜嫩。又问,遇到好事情了?她不语,脸上拂过一脸春风,那瓣桃花痣泛着红霞,乐滋滋出门去,转过头对我说,你要是想喝豆花的时候,你就跟我说。从那次以后,我从未问玉桃讨要过豆花,而玉桃隔个十来天就给我送来一碗,直到玉桃上个月神秘兮兮来问我,小舅舅,你们男孩子第一次见女朋友,都喜欢对方穿什么样的衣服?我问,又要去相亲吗?她不答,只是催促我,你书读得多,不会骗人,我才来问你,快跟我讲一讲。我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要两个人喜欢,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又追了一句,别瞒了,你肯定找对象了。她眨巴一下眼睛,算是默认了,出门的时候还是转过头对我说,这事情不许说出去,你要守口如瓶,不然就不给我送豆花吃。

果真有媒人敲开了玉桃家的门,是鄞江桥那边的人家。家里两兄弟,老大视力不好,三十过五了,家里种着几亩贝母,还没有说上媳妇。那年玉桃二十七,玉桃的父母见了人,就一口应允了。那个男人隔三差五提溜着两根两指宽的带鱼,捧着几斤重的西瓜来看玉桃,玉桃不理他,闷声不响只管做自己的事情,我碰到玉桃,玉桃总是阴着脸,我说,不中意?玉桃说,不是这个,我自个有对象。在云南边境线上看着祖国的南大门。我就说,有对象你就跟你爹妈说明了,让他上门来见见不就行了。玉桃说,我说了,他在信里说假期没到,过不来。我安慰她,他要是喜欢你,他肯定会来。

过了几天,玉桃的爹在巷子里追着骂玉桃,说玉桃反了天了。面都没有见过,画在半天里星斗的事情也会当真,鄞江桥那边定了日子下聘,不答应也要答应,不去就打断腿不许进门。玉桃不依,抹着泪。哭着驳着话,我自个嫁人的事,你们做不了主。事情闹到了村委会,书记做了调停,对玉桃爹说,等等吧,玉桃说她找了个边防解放军,还是个干部,说不定是真事呢?抲只猪崽还要挑肥拣瘦,何况是选女婿呢?这事情急不得。玉桃爹把这事跟鄞江桥人瞒了下来,回了话说还要做玉桃的思想工作,事情也就缓了下来。

当穿着军装的后生走进玉桃家的墙门,玉桃爹怎么也不相信玉桃说的是真的。一进门就兜住后生问,我姑娘你也见了,你可想好了,想好了再回话。后生在镇上住了一礼拜,玉桃是天天给我送豆花来,还央求我带后生到处去走走。我说,你们俩找对象,拉上我干什么?玉桃一本正经地说,要不是你借给我书看,我怎么可能会给他写上信,再说她出门少,路也不熟,这忙我要帮到底。原来玉桃是通过杂志上的交友信息认识了解放军后生,我应允了,带着路看着他们俩肩并肩在商量岗上数白鸽,窦寺里拜菩萨,还到我家里借了厨房烧排骨炖芋艿。后生走的那一天,郑重向玉桃爹娘敬了个军礼,当众许下愿,请二老放心,我一定会对玉桃好一辈子。

后生到了部队上没几天,就出了事情。边境线上的林子着了火,他带着兵去扑火,第一个冲进林子里,谁知就霎那间的一阵风,后生就被卷进了火海里,抢救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焦炭一样黑,事情到了玉桃的耳朵里,玉桃吵着哭着要去云南看后生,玉桃爹见玉桃腿脚不便当,死活不答应。赶巧,鄞江桥人托人催着来下聘,玉桃爹一听说人已经烧得看不清楚脸,违了心就锁了玉桃的门,答应了鄞江桥那边的婚事。玉桃得知以后,不吃也不喝好几天。玉桃娘怕玉桃生出事端来,解开了玉桃门上的锁。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吃上玉桃磨的豆花。玉桃在一个深夜出门跑了,好几年音讯全无。玉桃爹去部队上找过玉桃,部队的领导说,玉桃确实来过部队照顾他对象,最后还是没挽回那个解放军后生的命,她对象牺牲后,玉桃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这些年,墙弄里的人时不时闲下来说玉桃的事。说法不一,有的说玉桃爹当初那么逼玉桃,玉桃的对象也没了,回来又要被逼嫁到鄞江桥去,玉桃肯定半路投了河。有的说玉桃回来路上被坏人拐骗卖到了缅甸,镇上锯板厂老板孙大牙去缅甸赎被人骗去赌博的儿子小蛎蝗的时候大马路上看见过,神志不清在街头讨饭。还有的说,玉桃脸上的桃花疤和翘脚都被一个大老板医好了,长得比明星还好看,现在是几个亿资产的老板娘。我始终不相信这些谣传,等下一个岭上桃花浓的时候,玉桃肯定会平平安安地回来。

这里有她的爹娘,应该有一地牵肠挂肚的思念,还有那一碗浓浓的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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