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

忏 悔

贾世昌

前几日，在微信上读到我一个同学女儿满含深情推出的书信，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沉思回味之余，发自内心的钦佩这个名字叫做程程的女孩视自己的父亲如心中高耸的丰碑、如灿烂的阳春、像庄严巍峨的大山一样让她铭心刻骨，父女之情山高水长、永志不忘。尽管我的这位同学已经不幸仙逝近3年了，但看到他远在上海工作的女儿如此懂事、如此情真意切、如此怀有一片耿耿感恩之心，我真的为九泉之下的这位同学感到欣慰，为我们74届同学能够拥有这样优秀的后代而高兴和骄傲。

由此，心中不禁联想到我与父亲的关系和感情，真的是叫自己惭愧万分、无地自容啊，为此，我已经在内心里自责了许多年、忏悔了许多年......

在悠悠岁月的痛苦记忆中，从我对世事有了一知半解的感知之后，一直到参加工作，甚至比这还要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总是刻意地回避在公众场合谈论或者评价我的父亲，也极不情愿父亲到单位来看望我。

偶尔遇到同事在闲聊中无比自豪地炫耀自己当领导干部、或者是什么高级知识分子父亲的时候，我的内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很自卑的感觉，在很羡慕他们的同时，不免为自己的卑微出身而暗自怅然慨叹。我知道，在漫长的60年人生履历中，父亲并不是缺乏德行和美好故事的人，可我之所以不愿意在众人面前谈论他、议论他，其根本因素仅仅是因为我骨子里的私心、虚荣心在作怪。(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父亲，是一个极普通的矿山工人。依照惯常和流俗的标准来说，他在这个浮躁的、充满了所谓价值评定标准的社会里属于最底层的人。更何况，在我工作的机关群体中，老人家无论如何是不具备被谈论和评价资格的，也不能让我感到任何的沾光和添彩。

作为50年代投身矿山工作的一名产业工人，他操着满口吉林地域的东北方言，终年穿着一身老式的工作服，永远也洗不净的双手很粗糙，还有裂纹，裂纹里沾满了无法除去的铅泥灰渍。我常常觉得，父亲这样一副邋邋遢遢的样子怎么能登大雅之堂呢？我害怕他瓮声瓮气的提问，害怕他近乎粗暴的指责，害怕他一贯的直来直去会招致同事的反感和鄙夷脸色，并留下受人讥讽和轻蔑的把柄，让我这个当儿子的所谓自尊心受到损害、狼狈不堪。

直到他老人家不幸病逝，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也很难以判断出父亲是否真的知道在我的内心深处，竟隐藏着这些龌龊而卑鄙的想法。我总是侥幸地自我安慰自己：满怀着望子成龙希望的父亲，是决不会怀疑自己最宠爱的儿子竟会暗藏着如此阴暗心理的。

因为，他活着的时候，从来也没有在我的面前流露出半点失望和伤心的情绪。却总是谆谆教导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勤勤恳恳做事，老老实实做人的孩子一定会有出息的。然而，痛定思痛，现在想来，也许老人家早就觉察到了我这种数典忘宗、自恃清高的灰色思想，只是因为他体谅我，照顾我的“面子”而终于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而已。

也因此，父亲在我走上企业所谓“领导”岗位的时候，从来没有涉足过我的工作空间半步，没有向我提出过半点请求，尽量避免给我这个不肖的儿子添一点麻烦。如今，在父亲已经驾鹤西去27年之际，当我把自己内心世界里如此轻薄、如此可恶的意识大白于天下的时候，我自己也早已经进入到了白发苍苍的年龄……于是，我感觉我释然，我痛快。

就像终于走出令人感到迷惘的峡谷而登上高山之巅似的豁然开朗，尽管父亲活着的时候，我始终没有感觉到老人家的任何责怪和艾怨，可在我幡然醒悟以后，却是多么的渴望长眠于九泉之下的父亲能够宽容、原谅我这个不肖儿子啊――生活中，绝不是父亲作为一个普通工人的身份让我丢人，而是一个儿子的自私心理让我感到深深的自责和懊悔，并且遗憾终生。

在父母亲的期望和评价中，我并不是一个不争气的孩子。我的勤奋好学精神，我的自强不息的性格，父亲是一直感觉到很高兴很骄傲的。他，曾经为我担忧，废寝忘食的读书会不会影响身体健康乃至于成为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他，曾经为我打气，在上山下乡的艰苦岁月中，鼓励我千万不要放弃博览群书的好习惯；他，曾经为我流泪，因为阶级成分而不能当兵，竟开始憎恨起自己的家庭；他，曾经为我兴奋，当我的文学作品接二连三地被报刊采用发表的时候；他，曾经为我幸福，当我通过山重水复的寻觅，终于走进婚姻殿堂的时候….

这一切，在今天看来的确算不得什么，因为如此冠冕堂皇的东西而今是很容易就得到的。比我厉害的角色和人物就像现在每天拔地而起的建筑一样，比比皆是。

我不敢，也不配拿这些过眼烟云的东西来赢得父亲的欢欣。实际上，我能够让父亲自豪和欣慰的是经过岁月风雨的磨砺和摔打，在20多年来的不断反省和沉思中终于走出了虚荣和浮躁的阴影，毅然脱下了道貌岸然的外衣，敲碎了狭隘自私的甲壳。

在世事沧桑的幻化中逐渐校正了自己的人生的态度和世界观，使我拥有了开阔的视野，深刻的人生感悟和价值取向。虽然，父亲早已经皈依大地的怀抱，再也无法听到我发自心灵深处的忏悔和真诚倾诉，可今天的我却深刻的感触到了父亲永远是朴实的、高贵的。作为一个企业里普普通通的工人，他有着他自己的性格和人生品质，他的善良、无私、直爽、奉献和牺牲精神，仿佛就像一座丰碑永远矗立在我的心中。

在对于父亲的深切缅怀中，使我深深体会到的是：或许，通往崇高的路途千条万条――出身、背景、财富、权利、才华、声望等等，这一切都可以给你带来被崇拜、被抬举、被追捧、被前呼后拥的资本，而父亲唯一被尊崇的却纯粹是心甘情愿的、日复一日的诚实劳动。作为一个工人，他不能也无法以任何投机取巧的方式来养家糊口，抚养我们五个子女长大成人。

可贵的是，他能够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平凡艰苦的工作岗位上总是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充满着安之若素、乐观豁达的精神状态。在一个大型企业里，也许从不会有谁注意到默默无闻的他做了什么，积累了哪些业绩，而作为他的儿子，我却铭心刻骨的记得他的一生为了中国有色金属工业的建设发展，从海兰江畔的延边到澜沧江畔的云南东川，从辽河之滨的沈阳到汤旺河畔的西铅，父亲情系矿山，热爱矿山，奉献矿山，奔波、创业、奉献成为了他一生最鲜明、最突出的工作主题。

特别令我感觉到应该怀念他的是，老人家一直表现着一种原始意义上的牺牲精神。他为家庭、为工作、为生活自觉的投入了全部憨厚朴实的爱，执着痴心的爱，并且一如既往、义无反顾地坚持到终生不渝。而恰恰是因为这种朴实忠诚的爱，他才默默地承受着生活中接踵而来的无尽艰辛和苦难，甚至是非常沉重的负担……

哦，父亲。我总是感觉是否一个男人的每一个细胞都包藏着生活的强烈忧患和责任？不然为什么刚刚接近50岁的时候，你竟会满头白发，一脸沧桑呢。我总是在谙读着你脸上的一条条皱纹，在那里我好像读懂了你从来没有讲述过的、曲折感人的生活故事。

每当我忆起这些难忘的情景，就自然会感慨万端，满心酸楚，并时刻警惕自己无论此生遭遇什么样的生活际遇，无论这一辈子经历多少荣辱沉浮，我都会淡定从容、谈笑风生，因为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的终究是一个普通工人的血脉本色啊。

此刻，我觉得不管是诗人、作家的桂冠也好，还是干部、领导的职务荣誉也罢，九泉之下的您大概是永远也不需要的，您所期待和冀俟的是一个脚踏实地的儿子，一个堂堂正正的儿子，一个有所作为的儿子，一个不枉来世上走一回的儿子，您没有什么文化，但我知道您最喜欢的一句话就是人间正道是沧桑。

我知道，这是您作为一个慈祥父亲，对儿女们的殷切希望啊！

2016年5月4日于楚凡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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