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院春秋（写在清明之际）

生命中有一个地方，土坯的院墙和房子，我叫它土院。

我生于斯，长于斯，亲人离世于斯，无论它后来怎样被红砖、水泥、瓷砖翻新装饰，我仍叫它土院，它仍是我第一次睁眼看世界时的样子

土院很大。春天，爷爷种的瓜秧出土了，一窝里挤出了三四颗瓜苗。爷爷带了我薅瓜秧，他一把大剪刀，我一把小剪刀，他剪去孱弱的，一窝只留下一颗最壮的，而我不懂这些，冒尖的好剪呀，就剪大的留小的，爷爷并不阻止我，只是笑吟吟看着。他觉得损失几棵瓜苗和一个孩子的认真劲比起来并不算什么，他是个慈祥而睿智的老人。

院子里养着一头老驴，秋天伯父们要割很多青草晒干，作为它过冬的饲料。整个秋天，土院里都是青草的气息，就连那驴粪也是青草的味儿。大豆收割了，被脱粒机碾压后的豆棵子堆在院子里当柴火，垛底下不时落下金黄的豆粒，奶奶和我坐了小板凳，一颗颗捡豆子。老人家在捡豆子时教我一首首儿歌：

小老鼠 上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喊它老奶奶

拖着尾巴拽下来

、、、、、、、

爷爷做小生意赚了钱，在村子里最早买了自行车，我坐在后车座上，脚踝被飞快转动的辐条擦去了大块皮。爷爷奶奶在院子里给我清理伤口，大人们正在房顶上晒玉米，一只玉米棒子从房顶滚下来，不偏不倚打在我的头上，连接两次重创，我万分沮丧，在热闹的小院里歇斯底里哭闹。

有一年窗子下长出来一个小小的，呆呆的芽，待长大些认出那是一棵小桃树，奶奶便精心呵护。小桃树开了一树粉色的花，灼灼其华，一院子的好春光。奶奶在树下摆了茶具，和一帮老姐妹喝茶聊天，春天的土院里天天都是家长里短，欢声笑语的日子。扩建房子时桃树碍着地方，伯父们不舍得砍掉它，只齐腰锯掉了树冠。第二年春天，桃树向外一侧长了新的枝条，正对堂屋门口。春天开花，有无数只眼睛往屋里探头探脑。奶奶一年年苍老，她洗了衣服，抹布已无力仰头挂在高高的晾衣绳上，就把他们挂在桃树枝上晾着。

夏天，床上垂挂着厚蚊帐，经常有一只手伸进来，手里有时是绛红的李子，有时是熟透的桃子或一串葡萄，我总能眼疾手快抢下，咯咯大笑。我知道那是爷爷，他也会突然缩回手让我扑个空呢。二十多年前，爷爷赶集回家后，突然摔倒在院子里，他自己没能爬起来，父辈们把他搀到床上。从此他再没有出过小院，再也不能带给我惊喜，那一年，他70岁。

很快的，我经历了第一位亲人的离世，冬天早晨放学回家，我看到好多邻居聚在家门口，我知道是爷爷不行了。对死亡的恐惧我不敢进家门，我躲在小夹道里很长时间，听到院子里传出了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声，我也跟着哭起来。等到母亲把我找到，我的爷爷已经被穿好寿衣，停放到灵堂里。我懂事后常听大人们说，爷爷临终前在人群中找我，一直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我无语凝噎，我终生不会原谅自己，尽管那一年我才8岁。

二十年后，我又经历了奶奶的离世。前年清明节放假回家，我明显察觉出老人家行动吃力，挪动几步要喘上半天，我隐隐感觉到奶奶大限已近。忧心忡忡回来上班，等不及周末便赶了回去，看到奶奶躺在床上，额头一片凝固了的血迹，奶奶在做饭时摔在了灶台上。我强忍着眼泪小心清理她的额头，除去血痂中混着的泥土。奶奶却清醒，不住地安慰大家。几天后情况好转，奶奶一定要我回去上班，她叫我不要担心，她说等下次我回家时她就又能下地走路了。怎么能放心呢，电话一响都要心惊肉跳。果然几天后接到母亲电话，母亲小心翼翼地说：“要不你请个假回来吧，你奶奶实际上几天吃不下东西了”。

流火七月，太阳烤着大地，我却一阵阵发抖。匆忙赶了回去，老人家已经意识不清了。

人在弥留之际，不是往外呼气，而是吹气，传说那是在吹自己阳世的蜡烛；人明明平躺着，身体却不断往下缩，那是往坟墓里缩靠。我感觉到死神已经来到了家里，就坐在奶奶那把老圈椅里，等时辰一到就要捋人而去。夜里，猫头鹰凄厉的叫着。一只被奶奶收留的老猫也老糊涂了，白天黑夜半闭着眼昏昏欲睡。死亡和沉闷的气息弥漫在整个院子。已经十多天了，老人家颗米未进，甚至一口水也咽不下了。我们的心就要崩溃了，到了这个时候，你情愿用自己的寿命来延续亲人的生命，以了结那些未竟的遗憾，又或者在心底希望至亲能在这痛苦的折磨中早日解脱。最后一天下午，老人呼吸急促起来，整个下午大口大口喘气，房间很静，只有这痛苦艰难的呼吸声，我们都明白，我们无能为力，心如刀绞。终于呼吸声停止了，一颗硕大的眼泪从她的眼角滑下来，她的面容从痛苦变为安详、、、、、

奶奶享年91岁，一位总是一身干净青布衣衫，病倒在灶台上的老人。

按老家习俗，老人故去要在家里停留二天二夜，到第三天才能去火化。那是一年中最热的几天，气温接近40度，我向父辈建议只需一个简单的祭拜仪式就带奶奶火化。我太了解老人家，她不管自己腿脚多不好，吐口痰也要吐到猪圈里，我希望她最后离开这个世界时是干净而有尊严的，我想她的在天之灵也会赞同的。父辈没有采纳我的意见，奶奶的葬礼相当隆重浩大，她的遗体在灵堂停放了二天二夜，却没有一丝腐烂迹象，家人说那是瘦到皮包骨头，体内没有一点脂肪的缘故，我认为那是老人家一生积善行德的果报。

奶奶下葬的那天夜里，久未逢雨的天地突然下起了大雨，家人悲喜交加，奶奶在世时为子孙造福，下葬后还留了美好的念想。

我有将近两年的时间没迈进过土院了，或是近乡情怯，或是不愿揭开心口的那道伤疤。大伯告诉我，老猫从奶奶去世后离家再也没有回来，那头老驴还在。桃树已老到只开花不结果，新种了两棵柿子树，谐音事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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