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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红

2016-01-05 10:32 作者:扎西平措  | 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披 红

沈 飘

(一)

哥成家时,我家条件挺好的,方圆的人们都知道。那时已分产到户。秋收时,我记得满场院金黄黄的玉米粒,才一角七八分钱一斤,就知足得不像样不像样。也是呀,头些年,生产队分粮也就论麻袋,现在也说不上有多少麻袋,仿佛满地都是黄金,有点儿不知所措了,晕……哥上面只有姐,又有了二十年的箱子底儿,所以,没用别人一分钱,便欢天喜地完成了哥的婚姻,小侄女两岁时,便出去找房另过了,虽没敲锣打鼓,可入住燎锅底儿时也是鞭炮齐鸣的,、妈、我们也都笑逐颜开。哥下边是我、大妹、小妹、大弟、小弟,大弟成家时,我、大妹、小妹也都成家了,爸妈没朝我们借一分钱,也没怎么在钱上愁得牙疼。

考虑到下边有小弟紧跟着,大弟是天结的婚。那年天,赶巧路边有人卖房子,地盘好,便高价买下,匆匆地也单挑,自己顶门过小日子去了,老院子便只剩下爸、妈和小弟。那时爸妈还不怎么老,上屋大三间砖平房,下屋小三间砖平房,看着还可以。钱是肯定没有的,可小弟和装修队去省城打工有几年了,日子也算安生。我们姐几个一去,爸和妈便盘算着,是先盖房,还是攒钱先订媳妇。那时,屯子里订媳妇的财礼钱,已经涨到两万了。我们便说,应该先盖房。我说:“不盖房子,房子撵不上形势,相亲时打眼一瞅,指定人家不同意,这人都是眼虚的。”大弟相亲时就经过一个,那还明摆着一结婚就得出去单过呢,人家都没同意。小妹就说人家:“纯虎,二百五!结了婚就出去过,你管人家房子好不好当屁,不差你一分钱财礼就行呗!”看大弟现在过得房像房、院像院,要猪圈有猪圈、要牛舍有牛舍,车像车、人像人的,在我们招苏台河村也是个人物了,小妹便又骂:“好该,那女的没好命!”姐说:“这房不翻盖,会影响订婚的。”小妹说:“指定的,你说你有钱,谁信?这点儿理谁不懂?”我说:“你不盖房,订也订不上太好的,这时这人,越来越难整。”妈说:“谁有钱住瓜窝棚、土坯房?谁不想盖个宽敞亮堂的大房子住?活着也洋棒。过日子就是争一口气,都是比着过,你看他、他看你的,破房子、烂院子,谁也看不上眼。”爸说:“那就先盖上大瓦房,缺点儿借点儿,再赊点儿,到年底把赊帐还上,第二年再把借的还上,然后再攒上一年两年的,赶上两个好年头,遇到应当的就订,差点儿也好张啰啦。”姐说:“到时候,我们一定拿点儿,您也别愁。”妈说:“你们也都有场日子,也都是穷底子,也都够呛。”爸说:“我这辈子也没啥能水,盖上房,给你老弟娶上媳妇,死也安心闭上眼睛了。”我们七嘴八舌地和爸妈议论一番,都表示同意,便忧心如焚地各自回家大干社会主义、尽力挣钱去了。我们每一个都是普通人家,泥菩萨过河,难维持,可心里都急,都想帮爸妈一把,不想钱想啥?盖房子要一大笔钱,娶媳妇要一大笔钱,这两项都是看涨不开掉。那时,做都想一暴富,可钱没想我们,想也白想啊……

(二)(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为了所谓的钱,我们都挖空心思,忙得晕头转向。可计划没有变化快,好不是想的。爸得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感冒,一检查,都傻眼了。人活着,有时真的很无奈。现实是啥病也得治,不能等死。可妈说得对啊:“治了病治不了命,人的命、天注定,该井死河死不了,该你倒霉,马蹄窝儿都能淹死人。就那么大寿命,谁有啥法儿?”人没治好,钱没少花,家里蹦子没剩下不说,还拉了许多饥荒。这下这个家已不像个家:一个一日比一日不成体统的老院子,一个老妈,一个老弟,上哪儿说理去?

老房子也不是太老太破,是形势逼的、和别人家比的,所谓人比人该死、货比货得扔。那时,到处是养猪、养鸡、养兔、养牛的,东出一个万元户,西出一个万元户,本来爸活着时,小弟在外打工的钱干攒着,家里除种地外,也养了猪、兔子,日子挺好。可这……挣上钱的农民,第一件事便是翻盖房子,如果不是有新房子比,我家老房看上去也还可以。最初盖时,四个墙垛头是红砖的,窗台底下的腰裙子全是青石的,外面用水泥抹上了,后来爸又把外墙全用红砖包上了皮,便看不出是泥墙了,当然里头的墙还是沙伴河肌土,冬季为了暖和年年糊纸。棚是用高粱杆扎成的,也是年年过年糊一层花纸。窗子全是松木的——那时盖房子讲究松木到底——刷着蓝油漆。房盖是灰白色的水泥瓦。烟囱用砖码成空洞,像楼房的塑料模型,灶膛的烟就顺着炕洞子腾腾冒出去,我们在外面玩着玩着便会站在高处望,望到烟囱冒烟了,便往家里跑去吃饭。后面三扇窗子是梯子型的,前面不是;中间是大梁,两边两合窗子,上面是六块等长等宽的玻璃,下边是长条的三块等长等宽的玻璃。屋里上边共四扇,下面也是四扇相对着。从天棚上垂下个八号铁丝,底下围成个扁担钩。开窗时,把窗子往上一举,把中间一个螺丝拧的门把手一挂;最热的伏天,也会把上边两边的连着窗框的插销一拨,把窗户扇拿下来,戳在炕稍的大柜夹空里,底下的窗户扇也可以往高拨,或抽出来,也放在柜夹空,这样保险,不会把玻璃碰打。我们小时候常常抢窗台,那窗台是水泥抹的,抹得光滑滑的,呈青灰色。抹时爸特意加工,一遍又一遍地抹,八分干时,又一遍一遍找光度,早先那水泥也好,型号也标准(外包装都是三层或四层的牛皮纸,有的让妈用着剪鞋样了,有的剪个一方块糊炕席上了,大块的拼巴拼巴,到冬天糊后窗户上了)。春天,我们天天望着房檐下,看我家的燕子回没回来,看它们垒窝。那燕子一趟一趟的,一会儿一口泥,一会儿一点儿草屑,一会儿一根白毛,也不知烦不烦、累不累,真服了它们。有时那窝修了一半,不知怎么就掉下去了,便会看到两只燕子叽哩呱啦地叫,大概像人间的俩夫妻在吵架吧!可又几天不注意,那窝便竣工了,麻麻都都、剌剌巴巴、毛毛草草的。有时我们愿意光着脚站在窗台上,一脚屋里、一脚屋外地骑着下扇窗子,左手把着窗户框,歪着脖子,仰着脸,半眯着眼,伸右手去摸那窝里有没有蛋,小心翼翼的,蛋摸出来便放在窗台上。有时还会卷个纸筒,把蛋在太阳光下对着照,看里面有没有崽,但那蛋多是青灰色,皮上带一块一块的大小不一的斑点,很难看清里边,不像鸡、鸭、鹅的蛋一照便可以看清。费劲巴力把蛋摸出来,还得费劲巴力放回去,不久后的某一天,偶一抬头,便看到燕崽子探出了头,稀疏的灰毛,粉嘟嘟的肉皮,鸡蛋黄的嘴丫。我们便慌忙上院心,翘着脚,抻着脖子,为了看清,不停地往后稍,一遍一遍地数着到底有几个。我说:“四个。”小妹说:“五个。”大妹从来不参与我们三个的事儿,小弟说:“六个。”小妹说:“滚一边去,瞎白呼!”小弟不服气,便上了窗台,小妹在里屋窗台那儿,小弟拿一个她接手一个,一查五个,小弟便不吱声了。老燕子叼虫回来了,我便让小弟赶快往里放,那帮燕崽子便一个动静地叫,探着头,挤着,张着小嘴。小弟把小扇窗子抽下来,脚蹬着窗框,躺在那儿望着,我和小妹也探头去望。天的夜晚,上边的窗子总是不关,小弟便站在窗台上往外尿尿,总会有尿哩哩啦啦落在窗台上几滴,时间长了,外面窗台那儿便有了几个河涟印,怎么擦颜色也和别处不一样。妈便说:“尿是有碱的,把石灰拿变色了,把这窗台弄得花里胡哨的,没好味儿,以后不许尿了。”小弟刚开始说做梦,把窗子当门了,后来又说憋不住了。“冬天不下夏天外面哗哗下雨,怎上外面去尿尿?”

房檐底下,还会有爸教我们扎的“三叫驴”笼子在晃,那“三叫驴”会一声一声地长叫,“仨!仨!仨!”我们便会摘来窝瓜、吊瓜的花叶给它吃。那笼子是用高粱篾和酱杆瓤扎成的,像个塔,还单留个门,现在想也挺有趣的。妈一听“三叫驴”叫便会笑,便边缝衣服,用针尾不时划划头皮,边给我们讲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说梁山伯和祝英台变成了蝴蝶在天上飞,马家公子马文财变成了臭蛄蛄在后面追,“仨、仨、仨”地叫,意思是说:“咱仨!咱仨!”我们便全笑。妈便接着说臭蛄蛄的故事:一个小男孩儿和他姑姑四月十八去逛庙会,人山人海的,他姑姑被有权有势的人抢去了,他找不到姑姑,便“姑!咕!咕!”地叫,后来就变成这样啦。我们全直着脖儿静静地听,觉得不过瘾,便抠根刨底地问:后来怎样了?后来怎样了?

初秋时,妈会让我们掐来苍子叶,找来绿的苘麻扒下皮,撕成一条条的,再掐下芨芨草的花叶,加上白矾,用擀面杖捣碎,姐便挨着个儿给我们包手指盖,妈最后给姐包。小弟也非要包不可,而且脚也包,自己就扳着脚,脚趾下放一片苍子叶,把脚趾盖上放一点儿,摊平,然后用绿绿的苘麻批缠上。妈便说:“你还成《西游记》里的红孩儿妖了。”爸便望着小弟笑。妈又说:“晚上起夜尿尿不行走门,走门就不红了。”我们便憋着盼天亮,憋着憋着就睡着了,梦见上学上厕所,怎么找也找不到,可下找到了,便急急地尿,睡来一看,丢人现眼了,尿炕啦……

(三)

小弟长得白白净净的,按弟媳妇显摆的说法:“我家他长得像歌星解小东。”大伙偶一回眸,还真像。方圆的人都知道小弟小孩儿不错,可人再不错,要房不像样、要钱没钱的,也难办事。满屯子的人也都跟着急。人们一聚到一起,就好扳着手指头算:村里还剩谁谁谁该订婚了,算来算去,没订上婚的就小弟一个,成老大难了。我们便托亲朋好友,说:“有应当的,给我老弟介绍介绍,就是家穷点儿。”可人越来越现实,谁愿意瞪眼儿往穷坑里跳?弄不好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好看当啥?也不吃模样嚼模样。就这样,对象没少看,却总是相俩黄仨,其中一个半路就吓跑了。便有好心人和妈说:“找一个能对付过日子的,生个孩子,好歹成一家人家算了,也别挑三捡四的。”那意思我们姐儿几个和妈都明白,就是说,有点儿残疾或精神不怎么好的也将就吧。妈说:“不行,那样宁可打光棍。”我们姐儿几个更是一蹦八丈高,告诉妈:“黄天了也不许同意!”可话是这么说,一想到小弟二十七了,已经过了农村订婚的最佳年龄,我们心里也都七上八下的。

妈有时也会报怨几句:“都怨你爸,那时人都傻,说孩子多好,到老了有福。”有人便劝妈:“啥事别愁,好饭不怕晚,等福呢。有福不用忙,早晚都得享。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月下佬儿给安排的人还没出现呢。”

我们愁小弟没对象,妈愁老儿子红孩儿妖没媳妇。可天下愁的不光我们一家,邻村有一家也愁:姑娘二十七了,长得漂亮,挑来挑去挑花搭眼了,一直没找到如意郎君。人家条件好,是正二八景过日子的人家,上边一个哥已经成家。媒人一提,都知根知底,甚至都知道双方祖宗三代的事。人家这会儿看人,不看钱、不看房。

媒人是大弟的同学,年轻人办事效率高,除了没房、没钱,我小弟是人见人爱的主儿。那时还没听过闪婚一说,小弟就是现实版的闪婚吧!弟媳妇(那时应该叫女方)的妈和妈说:“住得这么近,咱有啥说啥,你也别多心。也知道你家的情况,可总得给我们留点儿面子啊。让他几个哥姐凑点儿钱。好歹孩子翻回身,让孩子乐呵乐呵,等以后有了再还。憋憋屈屈的,以后过上日子也不会顺茬儿。”妈也是要面子的人,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便说:“可不是这个理儿吗?哪家都一个理儿,拿人心比自心。听你的。”妈便找大弟,次日我们便全聚到了一起。媒人敢说敢做:“也别说谁穷谁富、拿起拿不起的,谁让你们都是一个娘胎的?一家出五千,我也借五千。丑话说在前头:不兴要的。他多昝还给你们,你们就多昝接着,不兴因为这事儿回家吵架。”姐说:“我们拿,两旁世人看见难处还拉一把呢。”妹说:“他不同意?还没王法了呢!”大妹是和妹夫一起来的,全说:“如果还不够,我们可以再多拿。”大弟对媒人说:“你的我拿,你给牵成这线,大伙就都谢谢你了。”媒人说:“我的钱不好花呀?有猪粪味呀?”小妹说:“是钱就好花,揩屁股纸当不了钱!”大伙儿又大笑不止。说实在的,兄弟姐妹里属我家条件不好,他们都知道,结了婚便开始借钱,春天借、年底还,一年又一年的,刚滚出点儿钱,全变成猪、变成牛了,又不是今天没苞米喂、就是后天没饲料的,动不动就抬钱。丈夫是个敢拉饥荒的人,我也不想深管,不然这日子也没法过。说到底,我家不过是窗户眼吹喇叭——名声在外,没钱打有钱的幌子,别人不信,妈信。我说:“不用担心我,我拿。”妈说:“要不你就别拿了。”我说:“没事儿的,你放心吧!”那时,屯里订媳妇的财礼钱已经涨到三万多了。

回到家,我便和丈夫说:“定了,一户出五千元,你拿还是不拿吧?不拿咱们就离婚,你选择。”我知道说这话不讲理,分明是找茬儿干仗。可我和小弟差十二岁,小弟是我看大的。记得我常给小弟戴上白的确良的前面有个红布轧成的十字的小护士帽,然后按那年头流行的,把小被铺好,菱形放着,把小弟放上。我一放,小弟就知道要抱他到外面“溜溜”,便很听话,两条小腿伸得溜直。我把他的两只小脚丫正好,掫起底下的被角,然后把两只小胳膊顺好,掫起两边被角,然后裹紧,抱起,把上面的被角压到他头上,就露出个小脸儿,然后走到外屋门口站着,用手指着天空,一字一句地教他“星星”、“月亮”。外面亮如白昼,爸妈顶着月亮地儿在垛苞米杆子,姐和哥往垛前抱,大弟、小妹也都凑着热闹,大妹、小妹在门口的大石头上坐着看月亮、看月亮里的小白兔,这都是听妈讲的故事造成的。日子就这样快,转眼都要娶媳妇了,如果不是条件耽误,小弟的孩子都有当年我抱的小弟那么大了。丈夫说:“我也没说不拿呀!你看你,哭哪门子?”我哭着说:“我爸不在了,房儿也不行了,家里就剩我妈了,不这样咋办?”丈夫说:“你也别哭,别人爱拿不拿,咱凭心,该拿多少拿多少。”我擦了把泪说:“我妈说了,以后有钱了,先还咱们的。”丈夫说:“还要啥,看着挺可怜的,就说我说的,不要了,别惦记像回事儿似的,别给你老弟压力,活着挺难心了。你看看,这么说你也哭,那么说你也哭,越整还越来劲儿,哭啥?”我说:“我一寻思我老弟就想哭。和小弟同龄的多是哥儿一个,有的上边有个姐,有的下边有个妹,人家父母都四十七八岁,家家这几年都过起来了,房像房、院像院的,再看我们家,破狼破虎的,我看着就闹心。”丈夫说:“自个儿过自个儿的日子,比那干啥?你家如果就他自个儿,也是娶完媳妇盖好房儿了。”我说:“轮到我老弟这儿,现在是净眼毛光,我爸死时之所以闭不上眼睛,我知道,他的任务没有完成,他不甘心。”丈夫说:“他惦念他儿子吧,还一个没成家呢。可有啥办法?天做人受,谁愿意死?可又谁能不死?谁能管得了生死?阴间路上没老少。”我说“我也没打算要,怕你不给张罗吗。咱得抬钱,不然没有,这我也不是不知道。”丈夫说:“抬点儿,花点儿利息,到年底卖了粮就还上了。一户摊点儿。都放他一个人身上,上哪儿抬去?别人都怕他结婚以后说了不算、还不上的。几个人帮一个人好办,就怕一个人帮一帮人,那才难。”我说:“你还挺会说,全国人,一人给你一分钱,你就是亿万富翁了。”我朝他笑了。

五千块钱对于那时的家庭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要是现在还说啥,我会说:“我一个人包了。”可那时,我是心有余、力不足。干啥都得有底垫儿。俗话说的好,打耗子还得个油子捻儿呢。可话说回来,啥事都有个轻重缓急,得往大处看。每家出几千元,每家还是每家,夫妻还是夫妻,孩子还是孩子,也许就是少养一圈猪、少养两头牛,这是小事儿,日子长着呢,都有机会的,而小弟的婚事是天大的事。有些事儿是一步走错百步难回,我们不帮忙,小弟也许就会家不像家,没妻、没子,那样的话,不光妈无法面对,我们也不光彩,还有何颜面堂而皇之地活着?

(四)

小弟大婚之日我没能参加,紧赶慢赶的,让小女儿抢了先。但有姐有妹帮助妈,我也放心。我躺在月子里,心里就盼着别下雨,下雨去我家的路不好走,院子也不好走,虽然砖也铺起了,但由于是老院子、老房子,年年铺沙土,再铺就高过外屋门槛子了,下雨水就顺不出去,会往屋里淌水,本来一进屋就跟下菜窖似的了。好在前几天是晴天,正日子那天也是晴天。我想着小弟结婚的鞭炮该响了,便躺不住,坐了起来,整个儿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时还没有手机,只有座机,可我也没打。有两个亲戚来下奶了,一个是丈夫的三姑,一个是他老姑。我说:“今天我老弟结婚。”三姑说:“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外面风平浪静的。”我说:“太好了!”老姑说:“人家选这日子不错,你着急想去吧?”她这样一说,我便流泪了。三姑慌忙说:“不能哭!月子里哭,以后眼睛该不好了。”老姑便递我手巾让我擦:“看孩子,多好看,多想开心的事儿!”我说:“嗯哪。”三姑说:“今年结婚,明年你老弟也会有孩子的,啥事儿也别愁,说不道念不道,啥事儿就解决了。”我说:“可不?累死也没想到我弟娶这么个好媳妇,她妈和她爸是正儿八经的过日子人,我爸年轻时就认识她家。”老姑说:“这就好,你们姐儿几个就不用操心了,人家爸妈会帮助的,再说,俩人好好过,几年日子就像样的。”

(五)

我这小弟媳说话可有意思了。有一次,一个朋友见到我,初次见面就和我说:“你像你老弟,他那天给我家邻居吊棚,我看到了。”我说:“真的?”她说:“可不真的吗?”我笑了。小弟确实是百里挑一的漂亮人,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帅哥。“我和你弟媳妇说这事儿,你猜你弟媳妇怎么说?能把人笑出鼻涕泡来:你可没你老弟长得白、长的好看,白还不说,还双眼皮儿,眼眉里还有个痦子,人家说那叫眉里藏金!”

有一回,小弟哭着给我打电话:“姐,你来吧!”我说:“怎么了?”他说:“这娘儿俩谁整得了?老的不敢惹,小的任性惯了。”我们姐妹中,小弟和我最投缘。我便劝妈:“你可修修好,可怜可怜你老儿子吧!人家已经不错了,给你洗衣做饭、买药看病的,我是你姑娘,你叨咕我都会受不了。”母亲就对我叨咕:“这时这人都啥人?下来黄瓜不吃黄瓜,下来茄子不吃茄子,和孩子一样,就抢那小食品吃,偷买辣片子、辣条子。这时的人也不怎么了,都和辣干上了!”我说:“国家都管不了,你操这心干啥?这是社会问题。人家就一个姑娘,在家娇惯坏了,再说赶上社会好。我们小时候想买没钱不说,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呢,没人给制造。”边说边望着妈笑。弟媳有时真像小孩儿,她还有别的缺点——不爱收拾屋子,屋里经常乱得跟来过小偷似的,妈是个干净立正人,气得边收拾边叨咕——但干活儿一个顶俩,养猪、养牛头头是道,而且细心。我便和妈说:“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你还能活多久?我弟看顺得过眼儿去你就别瞎搅和了,哪有十全十美的人?知道过日子就比什么都好。”妈说:“就这条还将就。”我说:“岁数小,活儿也是多,养活这些张嘴物,哪个不吃不喝的?也够她呛。这破房子,乱院子,也别这别那的,等盖上房子就好啦!”妈说:“可不,我也愁这房子。”我说:“你就别叨咕了,谁听都烦,帮着看好孩子,让他俩好好干两年,好盖房子是大事,你们俩一吵,这家就乱了。”妈不吱声了。老房子上边的水泥瓦已经严重风化了,有的地方漏雨,用塑料布苫上了,换红瓦也没价值了,有的实在不行的窗户扇,小弟上街买了旧的但没坏的换上了,门不行了,小弟用铁皮自己包上了。可一打雷,下大雨,我总是夜半惊起。睡不着觉,便趴着,爬到丈夫枕头那边就摸一棵烟,点着,不会吸,就往出吐烟,吸上便觉得落体点儿。时间久了,丈夫便知道了,有时看我想事,便给我棵烟抽,说:“鼓掏玩呗,省得老想解决不了的事儿。”

爸没生病时,小弟年年和别人去省城打工,给人装修室内。小弟聪明,学啥都快,和别人混了几年,竟能独立干活儿了。他房子不像样时,正是农村发展最好那几年,家家条件都好了,盖房的盖房,不盖的便开始装修,把高粱秆子棚一通扯巴,吊PVC板的、华丽板的,水泥棚的又钉一层木头楞子,把水泥墙刨得破头烂齿的,屋里乌烟瘴气,家具都搬到了院心,像不过了似的。小弟找了几个当初一起干活儿的(现在都成家了,都有了老婆孩子坠脚,不愿意出门),几个人约着成了小装修队,小弟当头头,在河东河西、东村西村地干起了活儿。当初打工时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在后面,当初是被逼无奈干的活儿,今天换来了得意。生命快乐就在有意与无意之间,别太计较,万事皆会好的。几年光景,小弟的脸上有了笑容,妈似乎也年轻了,虽然房子没盖,但听妈、小弟、弟媳说话的口气,知道小弟挣上钱了,盖房子已不是问题了。

小侄六岁那年,我们姐几个和小弟说:“务必盖房子吧,外面活儿再忙、再挣钱也搁下,把房盖上吧。我们受不了啦,一打雷、下雨就担心。”小弟说:“这不正打算和你们说吗,估计今年外边活儿能比每年少些,这钱也够了。头几年盖,得连累你们,我考虑过。”我们姐儿几个一下张大了嘴巴。弟媳说:“连下屋全盖好。”我说:“没吹吧?”小妹说:“别把牛吹跑了!”妈就笑。小弟说:“你问妈,我们家钱都老太太看着呢。”弟媳也笑:“我天天忙得丢三落四的,我也不管,全归老太太管。”小妹说:“这是个金老太太呀!”小侄说:“不是金老太太,是沈老太太。”大伙儿全哄堂大笑。弟媳说:“还得和你们说一件事儿。”便对小侄说:“儿子,去把红包拿来,给你姑姑们发红包。”我们都有些蒙了。弟媳说:“把当初借你们每家的钱都拿回去,大哥、二哥的早还上了,没和你们说,知道你们几家不吵架,那哥俩都不怎么说了算。”姐说:“我们从没打算要;再说,这是你结婚前的帐,与你没有关系,你不用还,天经地义点儿事儿。”我说:“你不用还,没人要,谁让我们和他是一个妈的呢?”小妹说:“你可拉倒吧!赶紧盖房子,盖得越好越好!”大妹说:“你们好好过,过好了,我们看着比我们自己过好了还高兴呢。钱不要了,你们和和气气的,别吵也别闹,我们姐儿几个就乐。”弟媳说:“我和你老弟结婚了,什么前、什么后的?这不挣上钱了吗?这得感谢老天爷,要是没钱,你们要也没有。”边说边笑。小弟说:“儿子,把红包都给姑姑们。你们都拿着,我也省得惦念。”姐和小妹说:“我们早忘这茬儿了,你还惦念?”弟媳说:“不能光为自己着想,你们几家孩子都大了,念书正用钱,等我们孩子大了念书用钱,再朝你们借。”小弟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妈望着我们就笑:“这真挣上啦!比啥都强。”我们都佩服弟媳。她如果执意不还,我们不可能要,也不敢要。这可好,不要硬还,天下竟有这样的人。

回家把红包放在丈夫面前,我逗他说:“今天我妈给我们姐儿几个发红包了。”丈夫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上前打开,便明白了,说:“都说不要了,你还拿回来,房儿还没盖呢,给你也别拿呀!”我说:“人家盖房子够,不拿不干。”丈夫说:“当初就看出来了,直肠子,好人,你弟娶她,也算你们家祖坟冒青烟了。”我说:“那叫祖上有德,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笑,我也笑。我说:“我笑,你笑啥?见钱眼开吧!”他说:“你这啥话,我是那种人吗?我压根儿都没打算要过。”这话我信,我就是和他逗着玩。他说:“有钱就是好呀!”我说:“也不全是。”

这两年小弟常年在外边混,喝上点儿酒,说话就老跑调。我说:“你知道你是怎么混到今天的吗?人前人后像个人样吗?别忘了你死去爸的教导,你要知道你在这个家的重要性,不是光棍,上有老、下有小的,弄不好,会乱套的。”姐说:“好好过,别东一出、西一出的,过场日子不容易。”妈说:“我老儿子可好了,他说啥她媳妇就听啥。”小妹说:“人家喜欢你儿子才这样的,老太太你懂啥?”大妹说:“啥事儿见好就收,别过了头,别以为别人都傻,就你尖,有些事儿想想、说说也就罢了,想和做是两码事,别胡诌八扯的,小心爸在看着你呢。”小妹说:“别以为你英雄,谁没遇到过诱惑?”姐说:“咱爸年轻时,多少女知青看上了爸,爸都没差步。”妈说:“可不?你爸说,我可不能仍下她和一帮孩子,不能让孩子没爸。”小弟笑笑说:“我怎没听爸说过?”小妹说:“你没听过的事多啦!不信你问妈。”我说:“咱爸年轻时比你够派,咱妈做的衣服也平整,比成衣铺做的还好。爸那小胡子、大背头,那叫霸道。”姐说:“咱妈更像样,我们姐儿几个,哪个也没超过咱妈年轻时那样。妈穿过一件知青给织的红毛衣,方圆谁不服?梳着油光乌亮的大辫子,有名的大辫儿。”小妹说:“赶紧盖房子得了,还有心思扯外国溜呢?”大妹说:“赶紧盖房子,别让妈遭罪。”我说:“沙楞儿盖房子,自个儿吃几碗饭不知道,闲心还不小呢!”大妹说:“王小放牛,还不往好草儿赶了呢?有钱烧的!”小妹说:“给脸不要脸,还反了呢!”小弟噗嗤一下笑得把酒一抻脖咽了下去:“得,怕你们,我也没说啥呀!”小妹说:“你还想说啥?”小弟嘿嘿地笑,用手背了擦下鼻子。“这还了不地了呢,服你们呀。”小妹便咯咯大笑:“服就好……服就好。”

(六)

家乡古老的风俗,盖房子都是头天起大框,第二天上大梁,放鞭炮,贴对子,披红,挂八卦。妈翻着大钱,叨咕着乾隆、顺治、道光、嘉庆,小侄在跟前晃着,帮着倒忙。妈说用顺治的太平,便用一块四方红布,拴一双筷子和一串铜钱,记得疙瘩大爷说过,意思是有吃、有住、有钱花。房梁上贴的阴阳鱼和八卦,阴阳鱼的含义就是指变化,谁能掌握变化的规律,谁就能掌握主动权。对联也准备好了,小妹念着横批是“四季平安”,左联是“青龙盘玉柱”,右联是“白虎架金梁”。找人选好了良辰吉日,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便去南河沿给祖先上坟去。走着走着我便憋不住乐了出声。小妹说:“你精神病呀?乐啥?”我说:“我想起二丫的作文。老师让写家乡的景物,她问我怎么写,我说,那你就写家乡的小河呗!你猜有句话她怎么写的?她写:我妈管这条河叫招苏台河。我看到就乐。我说不是你妈管它叫招苏台河,它历史上就叫招苏台河,不是妈说叫啥就叫啥的。”姐说:“我们屯里也有许多人不知道这河的名字。”大妹和大弟说:“就知道在村南叫南河,在村北叫北河。”小妹说:“在村东就叫东河、在村西就叫西河?”我家二丫和我说过:“妈,我还以为你给起的名呢。”姐说:“小孩儿是啥?大人不告诉她懂啥。”

我们在爸、爷、奶、太爷、太奶、疙瘩大爷、疙瘩大奶的坟头都压上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大红纸,这也是家乡的风俗,家有喜事了,生儿育女操办了,儿女考上大学了,儿女大婚了,盖房了,都必须去给列祖列宗烧纸的,给死去的近人的坟头压上块大红纸。每次去之前,我便会想起那些人,心里就像过镜头似的,和活着时一样:奶奶怎样教我纳鞋底,怎样描花图案,怎样颠着屁股骂大爷大娘,怎样让我给病人开药方子。医院的大夫开的方子是千克,而奶说出的药方子是药名下标着几钱几钱,奶不会写字,也没有名字,可她会说,方圆人一拿到医院给大夫,大夫一看药方子,便知是“沈大神”开的,奶是方圆出了名的巫医,医生便重新抄一下,把几钱换成千克。爷在地里爬着打瓜的叉蔓,爷是个高个子的胖老头,年年看生产队的瓜园,后来中风了,半个身子不好使,谁给他挠后背他都气个囔的,噘着嘴巴,一句话也不说,怎挠也不对,只有小弟去,一给他挠,他便有说有笑的。我家祖先的坟茔,周围是屯里人的坟茔地,多少人一个一个远去了,音容笑貌仍在眼前,过好的,没过好的,穷的,富的,好看的,赖着的,有权有势的,无权无势的,能说会道的,吭哧瘪肚的……我高兴时,他们伴我入过梦,生活逼得想不开时,梦醒十分,想起他们,我总能给自己一条幸福前行的坐标。

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挺高兴的,小弟的房子很快就要建成了,我们又一块心病解决了。爸走时,我们希望爸闭上眼睛,安心地走;现在,我们希望爸睁开眼睛,看看他的宝贝疙瘩,热热闹闹的盖房子场面。爸活着时,队里上的大小事情,各家各户的婚丧嫁娶,盖房子,打井的,都是爸带东的。不知道小弟盖房子选择的这个良辰吉日是否合疙瘩大爷和爸的心意,但愿这日子、这时辰和疙瘩大爷、爸的心思歪打正着吧。原先定日子时,有人说别赶在周六、周日,孩子们太多,会多出好几桌,闹哄哄的。妈说:“务必选在周六、周日,我们家这小孩儿不看盖房子不行。孩子多好,一辈子盖几回房子,让孩子们都高兴高兴、见识见识,难得盖起房子了。”小弟说:“不差吃的,有的是,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受大穷。”边说边嘻嘻地笑:“没想到这么快盖房子了。原来以为这辈子也盖不起房子呢,像做梦似的。”妈说:“真跟作梦似的。”旁边便有人说:“人走时气马走膘,兔子急眼枪打不着。”算日子的人说:“人是五年一小运,十年一大运,时来运转了,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七)

我家院脖子长不说,大门外的地盘也大,因为是老房场,爸喜欢宽敞。妈说:“最早先,你爸是特意和别人家换的房场,就图希地方大。”妈笑着:“你爸说,门口停几辆大马车也没问题。”

招待客人的大棚就支在这能停几辆大马车的地盘上。塑料片子的外围一道天蓝色、一道白色,是新的,水灵得让人想起海蓝背心,想起大海,看着干净又舒服。天只有淡淡的薄风,阳光无私地面对着世间万物,人们吵吵嚷嚷、进进出的,孩子们棚里棚外地跑着、笑着,捉着迷藏,穿得都像参加六一儿童节比赛似的,谁家的毛毛狗们,仨一伙、俩一串地摇晃着尾巴。家族中的几个小媳妇拿着烟站在路口,给客人们点着烟,打扮得都挺时尚,可像打算上星光大道似的。大棚里,桌凳都已摆好,有一帮妇女在打扑克,玩的样式叫“打红十”,说啥的都有,你说“红十”在她那儿呢,她说你俩一伙儿。“有轰没轰?没轰人家就跑出去了!”“有炮没炮?有炮炮她一下,把她的‘红十’炮住!”玩的几个人坐着,外面围了好几圈看热闹的,都抻着脖子,睁大眼睛,也有翘着脚的,盯着那“红十”“黑十”的。其实啥也不赢,可又跟真赢三间房子二亩地似的。一个狠劲儿扔出几颗扑克牌:“顶天龙,谁敢要?”这女的看来是有“红十”急的,一条腿跪在櫈子上,一条腿站着,鼻尖冒汗。玩的人中便有取笑道:“卖不了的秫杆——还戳起来了。”“炮呢?轰她!她指定剩个鳖三儿了!”“叭叽!”有人一声没言语扔出四个七,有人说四把镰刀呀!众人无语,出顶天龙的一摸脑袋,又一拍大腿,随即大笑:“妈哎,你怎还有这玩愣?你怎不炸她,偏炸我呀!这下玩完了!”说着坐下,把小红桃三扔桌上了。众人起哄:“等着借光吧!”可光还没借上呢,外面赶场道喜的人来了。

人来到,铜歘子的声音和喇叭的声音开道。玩的、看热闹的人便呼啦一下全散开来,都往棚外挤去看热闹。带东的赏钱、赏烟,便让唱一个。问唱啥,带东的挠着后脖梗子想想说:“唱个回娘家吧!”赶场的就四个人,两个半大老头,一个中年男的,还有一个中年女的。女的便清清嗓儿唱了起来。“风吹着杨柳它沙啦啦啦啦啦啦,小河的水流它哗啦啦啦啦啦啦,谁家的媳妇她走呀走得忙呀,原来她要回娘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后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呀……”厨师歪戴着包子似的白的确良帽子,手拿白笊篱凑过来,逗着哏:“鸡在哪儿呢?鸭又是啥样的?鸡又是哪个鸡呀?”众人又是乱哄哄地笑。

带东说:“快到时候了,各就各位喽!”厨师便掉转身去忙活,放下笊篱就上勺子、放下勺子又抢刀子的,几个女人在给打着下手。长长的案板上,摆着一盘盘大虾,大虾淡粉色,都一顺边地躺在一片圆圆的淡绿色的生菜叶上,像一朵奇异的花,不吃,看着也挺美的。一条条炸得稀酥焦黄的大鲤鱼,烀得油光光的小肘子,四喜丸子,溜地瓜,酥白肉,红的胡萝卜,绿的柿子椒,宽的豆角,带棱的小角瓜,猪头焖子,白菜炖排骨……瓦匠在忙着砌砖,木匠在忙着钉上檩子。妈站在门口的桃树旁,那棵爸喜欢的杏树已挂满了密密匝匝的小杏蛋子,屁股上的花还提拉当啷的不甘心离去。杏树是爸当年栽下的,桃树是妈栽下的。小时候,最先听疙瘩大爷说过,果树分大年、小年,大年这一年花开得多、坐果也多,明年就会开得相对少一些、坐果少些,就叫小年。后来一年一年的,我们便会说:“那树头年累着啦,今年比头年结的少。”这一年杏赶上小年、桃赶上大年,也许是前几天倒春寒的原因,桃花都含苞未放,只有尖上开了一朵、两朵、三朵的……院里院外全是乡里乡亲,我们兄弟姐妹、姑表兄弟姐妹、姨表兄弟姐妹、叔伯兄弟姐妹、三叔二大爷、七大姑八大姨的,弟媳娘家的亲朋好友,所有人都望着新房子。我们姐妹、叔伯家的姐妹,弟媳的姑表姐妹、姨表姐妹、叔伯姐妹,都准备好了披红的被面子,就等良辰一刻。一帮女人和妈在那儿说着话,妈说年轻时,看着好看的被面,就想方设法地卖些鸡蛋、编个席子、串几串苏子叶卖了凑钱,一年一定攒下一床来压在箱子底下,说等儿子娶媳妇时用。大姐特意买了二十尺红布,逗小侄,说留着将来给小侄的孩子做尿布。有人说:“现在都不用了,都用尿不湿、纸尿裤的了。”姐说:“到啥时候孩子生下来也得有几块红布才对。”好几个人随和道:“那是,那是,社会怎变,有些东西还是变不了。”有人便查有多少床被面子。有人逗小侄说,四床被面娶一个媳妇的话,二十床得娶几个媳妇?小侄说:“五个呗,那还用算!”弟媳听到便咯咯大笑:“妈呀!那还得了?五个媳妇,还不把我儿子累蒙呀!”小侄拉着妈的手说:“我都打跑了,一个不要,我就要我奶。”大伙更笑得人仰马翻。小妹说:“这五个媳妇,成天还不打胜仗似的?”我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五个,还不把咱家房盖掀翻了。”还有人逗小侄:“五个媳妇还不好?一个给你奶和你洗衣服,一个做饭,一个喂猪,一个喂牛,还剩一个做啥?”小侄说:“下地跟我妈干活儿去呗!”众人又是一片大笑,有的乐得拍大腿,有人乐得弯下腰,有的乐出了眼泪。又有人问:“那你干啥去?”小侄说:“我和我爸、我奶旅游去,我奶说她这辈子就想去看北京天安门,我爸说,盖完房子带我和我奶去。”众人又全笑,说:“这才是好孩子呢!”

小鞭已挂在了支着雨搭的两边柱子上,二踢脚也在房东一块地上立好。小弟骑在大脊檩上,我们一个个陆续递着被面子,小弟披上一个,打开一个,往前挪着。都是一遇上太阳光就放射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缎子被面,有龙凤呈祥图案的,有七彩祥云的,有鸳鸯戏水的,有花开富贵的,有带大红双囍字的,有喜鹊登梅的,有一对一双的灯的,有四条大金鱼围一个大福字的……人们望着,满眼繁华,满眼迷醉。叔家的弟也赶到了,他是我们这辈人中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分配在铁岭电厂了,他也比小弟大九岁,小弟是我们这辈人中最小的。他带来了相机,一层层的乡亲们,把妈簇拥在中间,小弟和一个木匠师傅、一个瓦匠师傅没有下来,就坐在新房中间的檩子上。叔家的弟告诉大家,一会儿和我同时喊“茄子”,然后不许眨眼、不许动。他调好了镜头,然后把相机交给一个干瓦匠活儿的师傅,自己跑入人群站好。那人便摆手喊:“茄子!”众人边笑边异口同声喊:“茄子!”那一刻,身后鞭炮齐呜,直冲九霄,天空一片烟光。然后叔家的弟又跑回相机前,不停地按着快门。那一刻,仿佛龙凤在人间狂舞,鸳鸯在水里嬉戏,红灯高照,祥云朵朵,鸟语花香,仿佛世间的所有幸福时光都凝聚在这里了。

而这一刻,门口那棵桃树,也像被这气氛渲染,被这亲情撞击了心海似的,在鞭炮声中,扑啦啦全部绽放。它多像我活着和远去的亲人们的笑脸啊!

粉面桃花,春光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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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红的评论 (共 4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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