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多情的世界，你就得多情地活

一、致青年心之旅先生

青年心之旅先生：

你好。

现在才给你回信，是因为我觉得现在可以给你回信了。你的来信对我充满期待，有的我可能达到了你的要求，有的也可能做的还不够好，有的我现在也可能不赞成。但总的来说，我现在基本可以理解你写信时的心情了。就我目前的境遇而言，给你回这封信，我在心理上还是比较自信的。

有个叫雪小禅的作家出了一本书，叫什么“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我想这书名倒是符合你当时的心情（自然，你是没读过这本书的）。你幼年丧父，自小就只能牵着母亲的衣襟前行，母子显然都很辛苦。你外出求学，居然一身单衣度过了四个寒冬。我想你每次踱进大学食堂，又一次恳请盛菜师傅，免费送一小瓢残汤充当菜肴下饭的当口儿，你就决定要给我说些什么了。我现在重读你的来信，依然会感动得热内盈眶。对了，说到这儿，倒又觉得那个书名并不怎么符合你当时的心情了，你那时应该是“在薄情的世界里奋争地活着”。也不对，更为准确地是，“在多情地世界里苦逼地活着”。还是不帮你回忆苦涩过往了，我给你说说我吧。我要告诉你的是，在这个多情的世界，你就得多情地活！

我现在很好。自打你在前河娶回了一个栀子花女人，我后来的生活就逐渐地充满了生机和自信。现在想来，我骨子里残存的几分自卑，应该是在你奋争的那些年里埋下的伏笔。我知道你在大学四年里青春萌动，极度渴望一个女生的青睐，可是矮穷矬的你不能得够。（对不起，你那些年可能没有“矮穷矬”这个词，但意思你应该捉摸得透）。于是，你就把自卑埋入骨髓，倾尽精力地学习学习再学习。当老师和同学们惊讶于你的学业优秀时，恐怕没有人知晓你正在以刻苦学习的方式，将你的自卑巧妙地隐藏在心灵幽暗之处，学业只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副产品。就连我，也是在这几年的不断反思中才弄清这个真相。遗憾的是，急于跳出农门、自谋生计的你，果断地放弃了进一步求学的机会。不过你放心，我并不怨你。(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你可能不明白“栀子花女人”这个词儿，我就给你仔细解说解说。现在我们已经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人这一生，每一个阶段都有他该干的事或者该发生的事。可以你当时的境况，想在青春萌动的大学年代遇见一段恰到好处的爱情，的确是一件不很现实的事情。这种饥渴常驱使你对美女想入非非，也导致后来的我，不得不在那个插根拐杖就可以长出诗歌、吼一声号子就可以幽会女人的清江长阳多情地生活。我曾经在无数个难眠之夜阿Q似地品味着清江两岸、大山深处的各类女人，并将她们予以归类。你知道，乡亲们习惯将家乡分为前河和后河。清江两岸为前河，丹水和榔坪河两岸为后河。我便自顾自地以为前河山上有栀子花美人，水边有江水美人；后河山上有木瓜花美人，溪边有泉水美人。

你我生于后河山上，自小在木瓜花里厮磨长大，那脉山上的美女我们就姑且称她为木瓜花美人呗。我们对木瓜花美人有着天然的亲情之爱，这点想必你不会反对。这里的美人性如木瓜花，热烈奔放，略有几分野性，敢爱敢恨。只要春风吹来，就会漫山遍野，毫无遮拦地绽放。你若爱她，她会毫不犹豫地褪掉华丽丽的霓裳羽衣，奉献你一季又一季沉甸甸的果实。《诗经》有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前河山上盛开栀子花，低调平和，内敛含蓄，素雅清香，温婉怡人。春风吹来，她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如情窦初开的女子，把秀目在枝叶后向外睥睨逡巡，十分确定后才会绽开花蕊，吐露芬芳。一旦情定终身，定会细水长流地把日子过得像她的果实一样红红火火。是而古人感叹：“南檐架短廊，沙路白茫茫。尽日不归处，一庭栀子香”。这里的美女，我就称之为栀子花女人。在这里，我要特别地感谢当年那么苦逼的你，居然祖坟冒烟地为我娶了一位栀子花美人，一路芬芳了我人生几十年。

我也必须向你坦白，关于似水的女人，其实我也是十分向往的，这可能是你当年没有料到的事情。对这点，我只能说，现在我的境况的确比你来信里设想的还要好得多，不然我怎么会生出这么多的闲情？那泉水女人，经山川滋养，潺湲而至，清新无尘，步履如风，极具灵性，要是能在“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时节相伴细语流连，何等美哉？！而那江水美人，性情温婉，心思绵密，胸怀博大深邃，一旦走入她的情天恨海，多情时，温柔如波光粼粼，缠绵如一江烟雨，激情如翻江倒海，那份美好又能神魂颠倒多少英雄好汉？！故而“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真的去为什么似水的女人醉生梦死。对此，你尽可以嘲笑我依然还是个有贼心无贼胆的夸谈之辈，我也会冠冕堂皇地号称要忠于你当年娶下的女人。问题的实质在于，我爱这些人，其实是深深爱着那片山水，也就是你我的故乡。时过境迁，对故乡的感情，我与你当年离开时是大不一样的。每每当我渴望那些似水女人的时候，我就会不遗余力地吟颂：

是不是对最近的生活不满意？很久没笑过却又不知为何？既然你不快乐又不欢喜，不如说走就走去到那里！……谁的头顶上没有灰尘？谁的肩上又没过齿痕！……也许爱情就在清江边等着，也许故事正在长阳发生着……

好了，扯多了，我还得给老年心之旅先生写封信，今天就聊这么多吧。

此致

祝好

心之旅

2015年11月

二、致老年心之旅先生

老年心之旅先生：

您好。

给您写这封信，是受青年心之旅先生的启发。多年以前，青年心之旅先生给我写了一封信，让我大为感叹时过境迁，山河轮回，物是人非。多年以后，当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是否也会如我读青年心之旅先生的信件一般感受？

我在回信中告诉青年心之旅先生，在这个多情的世界，你就得多情地活，这是我的真心话，或者是我对这个世界的真情告白。若以你花甲或古稀之阅历，而不像我哂笑青年心之旅先生一样，哂笑我这一告白的浅薄，则我中年幸矣。雪小禅的叫做“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的书，想必你应该还有印象，我到现在为止都没弄明白她为什么会写下这么一个标题。我在她干净温婉的文字里，并没有看出这个世界有多么薄情，反而是感受到了一个空灵曼妙、顾盼情深的世界。不过我倒是非常地赞成深情地活着，不管是在光阴的哪个年龄，还是在生命的哪一阶段。凭了我对您的责任心，我要告诉您，不管您未来接不接受、喜不喜欢，我都在以我现在的阅历、经验和判断，努力地为您做着这样几件事情。

首先我要修正青年心之旅先生的某些观点，比如故乡怎么可能是贫穷的化身、苦难的回忆？怎么可能毫无顾忌、毫无牵连地逃离故乡？人生的某些坎坷磕绊怎么能够怪罪于生我们养我们的故乡？前几年我到英国，无限地羡慕那里乡下人的悠闲、怡人、知足地生活，有位英国的朋友告诉我：伦敦对于我们而言，就是一个聚会和办事的地方，完事了我们就会回到乡下，我们的生活和灵魂是在乡下的。那一刹那我明白，我们走过千山万水，穷尽一生地追寻，到头来推门一看，其实只不过是兜了一个圈子，我们的心终会回到那个多情的、包容的、温暖的故乡，并由故乡的小径逐步走入自己的内心，魂归故里，落叶归根。

让青年心之旅先生伤心，被青年心之旅先生抛弃，或者致青年心之旅先生决绝逃离的乡村，在您那个时候一定是一个新型阶层的乐园。如青年心之旅先生一样争先恐后涌入城市的人群会突然发现，当他们或者他们的后代历经艰辛终于成为城市居民的时候，城市的空气污染、交通堵塞、食品安全和道德沦丧，已经严重危害了他们的生活生存。城市将是苦力、叛逆者与警察共存的地方，乡村则会成为城市富人生活和享受的天堂。城市富人，将轮回成乡村的新兴力量。不信我可以帮您访一下，现在花大把的闲钱到农村圈地的都是些什么人？这可能是青年心之旅先生们做梦都不会料到的结局。可惜，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所以，为了我自己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也为了您今后可以凝望那脉山、对话那条水，不为乡愁所困，我选择将清江小城的那套房子留下，供您今后携老伴儿在那里终老。虽然我们不能回到真正意义上的乡村了，但那座小城毕竟毗连乡村，灵魂至少可以在乡村边上游荡，是不是？您是从那里摸爬滚打走出来的，我想您一定愿意回到那座小城，行走在那条江边，听闻那一街的乡音。想想那时您的惬意生活，我就忍不住畅想那山那水那人，那是我的过往我的记忆我的魂灵所在。

那座小城，温婉在岁月，低眉在光阴，不是倒影在清江里波光潋滟，就是朦胧在烟雨里欢爱缠绵。清晨，鸟鸣而过，拂起桂香缕缕，就明媚芳菲了一天好心情；夜幕，斜倚江栏，一声桨橹吱呀，就幽然发酵了一个好梦境。万家灯火时，一个回眸，便约定了一世光阴；灯火阑珊处，一次相拥，便走进了日月情长。潇潇雨下，飞檐下喃喃闲叙邻里情谊；朗朗晴空，天地间碌碌经营滋润生活。一曲巴山舞，从历史的鼓点踩出今天的律动；一支南曲调，从喧闹的繁华弹出昨日的灵静。两条大街，在男人行色匆匆的脚步里延伸着城的向往；数个巷陌，在女人步履安详的怀抱里编织着家的梦想。

您将信步徜徉岸边的清江，又是怎样的一条江？您看她：春有一江烟雨难舍分离，夏有一江清凉把你挽留，秋有一江月华诉说牵挂，冬有一江艋舟期盼回归。寻根问祖的，风雨沧桑的武落钟离山，总会有一抔黄土湮没足迹；人生腾达的，闲看山河的清江大佛，总会有一丝禅意沉静心灵；闯荡江湖的，灵踪飘渺的仙人寨，总会有一片视野为之洞开；乡愁萦怀的，荡气回肠的盐池温泉，总会有一池温情涤静心尘。

最难忘那一街暗香氤氲的乡音。酒香里泡大的男人，摇摆着似巴山舞似撒叶儿荷的醉步，打着酒嗝儿，尤未忘勾着你的肩搭着你的背：兄弟，今儿个没陪好喝好，待会儿喝个茶宵个夜，哥俩儿接着喝！花香里长成的女人，袅娜着杨柳腰儿轻移着莲花歩儿，抛一个明媚洒一串娇笑，老远还在惦着脚挥着手：您儿慢些走赶明儿还来玩啊！那份热情好客，那种朴实无华，就如清江水一样久远地温润在客人的心头了。

扯远了扯远了。为了您生活充实、高雅、有趣，我现在努力地培养着写作爱好。据仔细观察，做我这个职业的退休后多半生活都不如意，职位越高越是如此。这是因为失落感造成的。大凡一个勤奋的公务员，都把一生的精力献给了事业。这份事业突然不要他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无所有，包括兴趣爱好。事业不可寄托，又无私好替代，无聊便生寂寞，寂寞催生失落。失落导致失衡，失衡导致怨尤，怨尤令人生厌，凄凉痛苦的老年生活就在所难免。我想趁现在精力尚好，在退休前十余年的光阴里，挤些时间写一些不伦不类的文字留给您。按一年三万字记，到您那里估计得有四五十万言吧。您在酒香里薰够了，在花香里睡醒了，就帮我整理整理这些文字吧，以您风沙砥砺的阅历和山高水长的见识，一定会帮我整理出一部不精彩却绚烂的人生。

最后，用雪小禅的话结束今天的对话并共勉：把自己活成一种方式，活得没有时间和年龄，这是最美的修为。与光阴化干戈为玉帛，把光阴的荒凉和苍老做成一朵花别在衣襟上。

此致

祝安

心之旅

2015年11月

三、附：致未来心之旅先生

未来心之旅先生：

你好。

这一刻我等得太久了。我现在的心情，犹如从笼子里放飞的鸟儿，冲出笼门就径直朝着太阳去了。我想和你说说话，说说话。

其实，我这时只不过是趴在地上。没有椅子，没有桌子，没有床，没有自开烟火的任何基本用品。但我还是心潮澎湃，激情燃烧。工作人员将这小屋的钥匙交给我的那一刹那，我的魂灵就脱离了我平静的表情和躯体，率先在天空里舞蹈了。我抑制着激动，礼貌地借了楼下邻居的扫帚拖把，把这件小屋清扫得一尘不染。

我趴在地上，夏天温凉的水泥地板祝贺着我的新生。是的，这是我的新生。财务室已经通融，明天就会预支我第一个月的工资。从明天起，我就会有自己的第一把椅子，第一张床，第一床棉被，第一个暖水瓶……人生的很多第一次，就会在明天发生，过去的很多苦涩疼痛都会永远过去。

忘不了那些刻骨的疼啊，一幕一幕。那一年，父亲在寒鸦声里撒手人寰，我不足六岁；那一年，母亲为了我摔断手臂，我九岁；那一年，贫穷的哥为我考取了大学而叹息，我十八岁。大学四年，我睡了三个冬的草席，吃了四年免费的菜汤，羡慕了无数同学的爱情。最最难忘的，是我离家时，母亲伸到我面前，拿着两块毛角钱的皮肤皲裂的手，和她佝偻着转身抹泪的身影……

我终于逃离了那块贫瘠的、让我苦不堪言的土地，趴在了城市的水泥地板上。我的肚皮摩挲着粗糙的地板，尽情地享受着记忆里父亲用胡子扎我小脸的踏实和温暖。

我盘算着，一定要努力工作，尽快地让那些白眼待人的人收回成见，等到了你那个年代，也会有人见了你就习惯性的微笑。要节约，攒钱，保障未来的你的皮鞋声也能在楼道里回响，夏天要有的确良衬衫，冬天要有呢子大衣。关于女人，我真不敢保证能给你娶到漂亮的姑娘，那些花花绿绿的人好像从来就不拿正眼瞟我一下。我只能尽力娶一个回家，但必须对你好，对家里人好，特别是对妈要好。最大的愿望是，未来有一天，你可以开着小车回去看母亲。

哈哈哈……

你等着！

今夜，我就在这安稳的水泥地上囫囵一夜了。这一夜，你一定要记住。

此致

敬礼

心之旅

1992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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