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
大别山南鹿余脉的边缘，丘陵延绵，山泉沟溪涓涓而聚，成奔流之势，注入滠水河；河水婉延向东南，至黄陂北乡的大城潭，因山石阻挡，便折转向南偏西而去，洄旋的河水形成了一个清澈的深潭。古时交通不畅，滠水河便是黄金水道，这石岸深潭成了天然的码头。因此，大城潭自古已是商味和官气颇浓的地方，直到上世纪初，陆路交通渐进便捷，河上渐也不见船篙帆影，这靠水的老镇也日渐没落；至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政府工商大一统，只有官味的供销，仅有的一点商味也随割资本主义尾巴之风而飘逝。日今老镇已残垣不剩。
我老家就在大城潭下游两公里处，这原本就是一片重农轻商的土壤，如此人们便又回到了原始的自给自足的农业时代；那时节丘陵地田地窄狭，人口陡曾，人民公社公粮任务繁重，即便最大限度地发挥了红薯等杂粮作为主食的份量，每年青黄不接的季节，总还是短缺月余的口粮，于是，返销粮倒成为农民最大宗的商品。每年一度的交公粮和买返销粮的大军，在绵长的山路和田埂上成了一大热闹的景观。那时人们的欲望特少，生活简单，也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几只老母鸡便是银行，鸡蛋便是货币，需要点什么也只能是盯鸡屁股。虽然人们似乎不需要什么商品，但平时缝缝补补的针线之类总还是要的，但因去供销社买东西路途远，总感觉很不方便。
大哇的出现为人们解决这个难题。大哇是我们本村的货郎，打我记事起，人们就是这么称呼他，其真名反倒被人淡忘，更不为我们小辈所知。据说他家在大城潭，世代经商，后因工商一统而归农，也许是不惯于繁重的农活，也许是生活所迫，抑或看准了商机，偶尔重操旧业。大哇的货担极简陋，货厢里无非针头线脑、头梳发夹、火柴、纽扣、顶针之类，偶也带点麦芽糖。大哇深知人们的经济状况，与其说卖，不如说换更为贴切，几乎很少有现金交易，多是用“值钱”的东西来换，诸如破铜烂铁、破絮布条、胶鞋底、鸡内等物。这老头中等个儿，体形壮实，胖乎乎的光头，极和善，从来一袭黑棉布老式衣裤，腰间缠一长巾裤带，浑身晒得古铜色。因叫卖声音宏亮，人送雅号“大哇”，对此他似乎乐于接受并颇为自得。
农民是没有法定休息日的，而雨天又不便出行，大哇串乡须得瞅着午休时间；因是本地人，并不象偶尔游村串乡的外地货郎，摇着拨浪鼓，喊着有韵味的乡音说词叫卖。某个沉闷而又热浪滚滚的正午，他进得湾子，只是一声粗砺高分贝的“破絮破片，换针线啦。”广而告知他的到来，接着是受惊的狗发出两声“汪、汪”的犬吠，但似乎觉着眼熟，便不再叫唤，只是远远的尾随。大哇择一冠大荫浓的树下，歇了挑担。这时空气似乎也活跃起来，人们奔走相告，蜂拥而至，孩子们吵吵嚷嚷，串进串出，大姑娘小媳妇们叽叽喳喳，挑挑捡捡；偶有抠门的大嫂还价，大哇总是那句：大哇大哇，卖东西从来不还价.便不再解释什么。因为他的货确实没有话说，人们也似乎习惯了他的“霸道”，并无微词，只是各取所需，满意而去。
对于大姑娘们来说，有一手好的针线活算是心灵手巧，是个人能力的展示，也是将来能勤俭持家的一大本领。她们观注的只是绣花线的颜色，那时，出阁的姑娘没什么赔嫁的器物，做得两双大样而美观的布鞋，绣得几双花色活泼鲜艳的鞋垫、枕套之类，是被视为很有面子的事。而家庭主妇们除了生产队正常上工外，亦承担着繁重的家务，闲暇时，常聚集在一起，在笑声中边做针线活，边聊着家长里短，谈点私房话，仿佛那是她们最为快乐的时光。她们是大哇真正的主顾，偶有品种不全或花色不足，抑或个人要求特别的，就嘱大哇下次进货时留心捎带，大哇则每次都有求必应，且必能让她们如愿以偿。
小姑娘们用换来的彩色尼龙线，把蓬散的头发扎成马尾状，或两条麻花辫，即刻显得鲜活可爱了许多。勤快而大点的男孩拿了平日里捡积的破烂，贪玩的换几根做弹弓的橡皮筋；贪吃的换一小块麦芽糖，津津有味地吃着，不时把糖拉得老长如丝，还夸张地把嘴巴咂得响响的，十分剌耳又引人注目。更多的是一群无“劳动能力”光屁股的小孩，满身灰尘汗迹，有些鼻孔上还挂着如毛毛虫似的浓绿鼻涕，密密的围了几圈，安静而贪婪地盯着货厢里的糖果，不时的咽下口水，也时而把目光转向正吃糖的大孩子，神态羡慕而馋相。有时围得大哇颇不耐烦，充着孩子们吼道：“去，去，不然将你们带走。”于是，孩子们吓得一轰而散。不多久，又蹑手蹑脚地围拢，只是站得稍开些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总有热心快肠的大婶，端来一碗饭菜，大哇也不推辞；饭后则馈以细物，大婶也欣然笑纳。一阵子忙碌过后，闲下来，便有爱热闹的男人们凑过来，拉拉家常，讲讲十里八乡的传闻，听听“新闻广播”。大哇犹如一面对外的窗口，让人们了解了湾子外面的人和事。他也似乎十分投入，绘声绘色，唾沫横飞；听者也是聚精会神，附和寻问，时而午后的沉闷也被笑声打破。他的到来总能给人们带来满足与喜悦，如果一段时间里听不到大哇的声音，或因针线细物等缺乏而给生活带来不便时，人们便会想到他，甚至埋怨他“死到哪里了”。
大哇是我所见的第一位“商人”，套用现在的流行术语，他是有品牌意识的，其一是那独一无二的大嗓门和一袭黑衣打扮；其二是那“大哇、大哇，卖东西从来不讲价”的口头禅。当然，这些在大哇来说本是无意识的，而真正的经商之道还是在于他的热诚待人、童叟无欺，以及薄利多销，诚信为本的经商原则。小货郎见大商道。大哇已不仅仅是个货郎，在我们这代人眼里，他代表了一种非主流的商业方式，那样密不可分地融入了我们的生活，并且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