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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掩不去的故事

2015-03-29 23:13 作者:明山秀水  | 1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奶奶去世十二年了,而每到二月初一她的诞辰日,我都会特别的想起她,想起她边吃蛋糕边讲述的那些流年往事……

记忆中,奶奶中等身材略显胖,布满沧桑的国字脸上透着果敢与刚毅,见人总是笑眯眯的,稀疏白发在脑后绾起一个小圆髻。她喜欢穿偏襟褂子,小腿上都打着绑腿布,说是年轻时落下了腿疼病,绑着舒服。她走路时总是背着双手,说话时语音也高,就好像女干部。她出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条件较好的人家,却逆时代地长着一双大脚板。或许,她命里注定要历经艰辛,所以才有大脚板“应运而生”吧?

奶奶虚岁十八的那年,嫁给了虚岁才十三的爷爷。在门当户对和“女大有福”思想盛行的年月里,娶“大”媳妇,既懂得呵护幼小丈夫,又能在将来的某天为夫家生儿育女,何乐而不为呢?看过《自古英雄出少年》这部电影的人,一定记得剧中二十多岁的“小媳妇”保护十岁“大丈夫”的故事,时代的产物,见怪不怪。

爷爷的祖辈上曾出过举人,这也是家族比较富裕的根源,而在旧社会,富裕的家庭才有能力供孩子读书。奶奶嫁给爷爷时,爷爷正读高小。除了学校放假,平日他是不回家的。即使放假回家,他也很少出去玩耍,整天就知道泡在书本里。每到晚上,家里人像哄孩子似的他哄进奶奶的卧室。也难怪,十几岁的年龄,充其量就是个大孩子。

说来不可思议,爷爷虚岁十五的那年,竟然喜得贵子了。在中国传统思想里,添丁进口是家族兴旺的吉事,定要摆酒庆贺的。可宴请宾客的那天,却找不见爷爷的人影儿了。直到亲戚走完,爷爷才从藏书的阁楼里慢慢走下来。家里人好气又好笑地望着他:这哪像当了的人嘛!

爷爷十七虚岁那年,他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了,这个儿子就是夫的父亲。同年,爷爷考取了南京某大学。双喜临门的日子里,连乡邻们都能预测出爷爷和奶奶的未来,都说用不了多久,爷爷就会顶戴花翎地骑着高头大马荣归故里,然后再八抬大轿将奶奶接走!二十刚出头的奶奶听着这些预言,嘴没说什么,心底却盛开着幸福的花。(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光阴流转,爷爷虚岁十八了。他高挑的个子,阳光而帅气,一身学生制服更衬托出他的儒雅气质——穿戴整齐,他又要收拾行李返校了。像往常一样,他先拜别了高堂,最后才跟奶奶告别。他的告别语很简短:“我上学去了,你看好孩子。”奶奶也向平日那样,轻轻点点头,然后,眼巴巴地望着“小”丈夫背上行囊,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村口……

爷爷走后,心灵手巧、勤劳肯干的奶奶,接管了家里的“大权”。这在女人没地位的旧社会,是个很不简单的事情。奶奶掌权,引来了家里俩人的嫉恨,那就是爷爷的大哥和大嫂,一对好吃懒做的家伙。这种嫉恨,在随后的岁月里几乎要了奶奶的命。

奶奶这个“当家的”,不像影视剧里那些富家少奶奶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像只头羊,带着家人耕种在田间地头、进出于厨房磨道。期间,她还要被两个幼小的儿子哭闹缠磨着。不管身体有多累,凭着年轻,她都能挺过去。只是,爷爷走后,一晃一年多了,始终没给家里捎一封信。奶奶那颗常人的心,每天像滚水锅里的水翻上翻下,好几次她想跟公婆说出心思,又怕人笑话只好打住。只有深人静时分,奶奶的泪水才敢无声地任意流淌,她遥望夜空,心底一次次地默念:你回来吧,就算没文化,咱照样能把孩子养大的!

一天天地等啊,一天天的盼。奶奶有位娘家堂哥,当时在开封当教书先生,他几经周折打听来一点爷爷的消息:正值内战,国军从学校抽调空军,将爷爷调走了。在一次战斗中,爷爷不幸挂彩,一时半会儿难以回来。

好不容易盼来的消息,和噩耗有什么两样呢?挂彩,不就是是受点伤流点血吗,怎么就不知道回家呢?奶奶躺在土炕上越想越越糟糕,连着几天水米难进,整个人一下子瘦了好几圈。炕边,一边坐着后奶奶,一边站着后婆婆,她们除了陪着落泪,几乎找不错合适的话来劝慰奶奶。幸亏两个小儿连哭带叫着,奶奶总算清醒了:“孩子、我还有孩子!我要看好孩子,我要等他回来!”

1950年,中国大地上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地主老财,不管他们是否做过坏事,一律要挨批挨斗。这时候,爷爷的长辈中还剩有他的后奶奶和后娘。他的后奶奶经不起折腾,夜深人静时,偷偷吊在了梁头上;他的后娘害怕,带着她的两个儿子回了娘家。为了划清界限,爷爷的大哥和大嫂“大义灭亲”,将奶奶告到乡公所,说奶奶是家里的掌柜,手里一定窝藏着钱财。这就是亲情,在斗争面前,它像随地可见、毫无价值的石子或土坷垃,只需轻轻一脚,就能踹出去很远。

奶奶被乡公所人员捆绑着吊在梁头上,她的两个儿子坐在冰凉的地上守着她,想哭却不敢哭。两天过去了,眼看奶奶就奄奄一息了,之前家里的一户佃农夫妻,举着工本跑到乡公所求情,他们可以证明奶奶没有坑害过佃户和雇佣过的人。核实情况后,奶奶才被放下梁头,这时候,她气若游丝,身体像棉花般瘫在地上,多亏那佃户夫妻才左右搀扶,才架着她回到被搜查得穷兮兮的屋里。

在经过“土改、三反四清、大跃进”等政治运动后,爷爷曾经红红火火的家族,死的死,走的走,开始破败起来。原来几十口的大家庭,还剩着爷爷的哥嫂和奶奶两家人。而爷爷的哥嫂连做都在寻思赶奶奶娘仨出门,那样的话,家里的财产就统统归自己了。偏偏奶奶生性好强,又执念丈夫会回来,坚决守着所谓“家产”的几间老屋,在苦苦候盼中,艰难地苦度时光。这期间,她凭着自己的一双大脚板,过黄河,上山西,去河北,走山东……用自己纺织的粗布换来粮食、布票,讨来红薯片干粮,愣是将两个戴着“富农”标签的儿子养大成人,并且娶来媳妇。

人,永远是凡胎肉身,即使很善良的人,身体里依旧生长着某种劣根思想。比如,奶奶的身体里就根深蒂固着一种重男轻女思想。她的两房儿媳,大儿媳生有三个女孩,她嘴上没说啥心里却不舒服。小儿媳婚后先结子后开花,一下子就把她的心思给拉住了,她总能找出合理的理由帮小儿媳洗衣做饭带孩子。大儿媳看在眼里恨在心上,却总将怨恨的矛头指向小儿媳。这种怨恨,一直延伸到她孙子长大后娶来的媳妇身上,说直接点,就是延伸到我的身上。

我是奶奶唯一的、亲自相来的孙媳妇。我和夫定亲的那年起,每年的二月初一,我都要送奶奶一份生日礼物,不光是表示心,对她经历过深重艰难后仍旧守候爷爷的那份坚贞,我始终充满敬重。

娶我进门的时候,奶奶已是古稀之年,但她身板很硬朗。每天除了打骨牌或麻将,就是躺在我的沙发上,给我讲过去的故事。同一段故事,在她嘴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记得她讲爷爷故事的时候,眼里透着兴奋,偶尔,脸上还会像少女般飞起红云。她说:“你爷爷就像你家的(地方语,“你家的”就是“你的媳妇或你的丈夫”)那样,细高细高的个头,不多讲话,不爱打诳语。回家就爱看书,看累了,头一歪就睡着了。到了晚上,我忙完孩子再忙他,他睡得像小猫小狗似的,摆放成啥样就啥样。有时候,我发火,就骂他‘你也小孩子呀?睡觉还得我给你脱衣服?找你娘去!’发火归发火,怎么能真的惊动公婆呢?其实也不麻烦几天,假期满了他就得返校,一去就是几个月不回家呢……”奶奶的神情貌似幸福地讲述着过去,这让我发现,包办婚姻里的女人一样会启动爱情,这么多年来,奶奶就是靠回忆品味着自己的爱情。

奶奶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曾经的故事,有时候,我会打断她的话题:“你总说爷爷是随着国民党去了台湾,可政策开放后,当年流去台湾的人不断回大陆来寻亲,家里人怎么不打听打听爷爷的下落呢?”奶奶总是苦笑一声:“几十年没音信了,上哪打听去?他走的时候,你公公才几个月大,现在都熬成爷爷的份儿了,咱还找他干嘛?”奶奶口头这么说着,内心并不是这么想的,她眼角的泪花已经暴漏了她的心思,她只是用无所谓的话语来掩饰自己的无奈何罢了。

奶奶有个一奶同胞的妹妹,住在几百里外的邢台市。老姐妹俩感情特深,原由除了血缘关系,还因为在困难时期,奶奶讨来的红薯片曾救过妹妹家的大小四口人。随着奶奶变老,每年里,她把看望妹妹的任务派在我和夫头上。应该说,她这样安排,无非在显摆她指派孙子孙媳的能力,好在我和夫总是一呼百应的。

到了邢台,见了奶奶的妹妹——夫的老姨,自然少不了关于爷爷的话题。有一次,老姨忽然想起一件事:“听说沙河市有个神婆,上香后可知过去未来,我们去问问神婆吧,也许能算出你们爷爷的下落呢!”

说去就去!顾不上晕车折磨,我随花甲老姨坐长途车离开邢台市,到沙河市卜卦,心里一半是忐忑,一半是虔诚。

辗转找到了神婆家,一拜下去,神婆明示:“你问的人还活着,赶紧给神灵上钱吧,让神童空中佑助,保准年内就能见到想见的人。”老姨一阵开心,拉开手包就取钱,我赶紧按住她的手,我包里有钱的。神婆见状,也帮腔我:“谁家找人谁就掏香火钱,让年轻人掏吧!”我按着神婆的要求,虔诚地掏出六十元钱放在神龛前。

从邢台回来,我把在沙河市上香卜卦的事情全盘托给了奶奶,原本笑眯眯的奶奶忽然低落起来,她叹了一口气:“八几年的时候,生产队收到一封从台湾转来的航空信件,邻家都猜着是你们爷爷寄来的的。可是,家里人怕戴个‘里通外国’的罪名,谁也不敢接那封信,听说后来又原地退回了。现在想想,当时也太胆小了,至少该记住信封上的地址才对啊。”奶奶说着,两只手下意识地摩挲着,拒收信件的遗憾一定纠结了她几十年,可惜当年经手那封航空信件的人,早已下世,还去哪里寻找线索呢?如果寄信的人当真是爷爷,他收到退回的信件时,一定一位家人都失散了,他在失望之极时,还会寄信来寻亲吗?

奶奶的心头一定在翻江倒海,她近乎腼腆地看着我,良久,她又抛出来一堆无所谓:“嗨,都七老八十的人了,想什么男人呢?况且,他走的时候才十八岁,有文化有人才的,到哪里还娶不到个媳妇?他就是回来,咱也不要他了。”

看着眼前的奶奶,我仿佛听见马金凤在《对花枪》里的一句唱词“老身我今年六十一,这四十年的活寡我咋熬滴”。奶奶从虚岁二十三熬到古稀之年,何止四十年?寡妇门前是非多,她几十年的活寡是咋熬过来的呢?

我想,如果爷爷当年参加了国民党的空军,那他极有可能随国军去了台湾,而且有家室。我试探着说出了心中的猜想,没想到奶奶竟是那样的开明:“有家室就有家室吧,只要活着跟他见一面就够了。”我心震撼!原来,只要心中守着一份爱,即使活到白发苍苍,那份爱依旧不会老朽!只要能和爱着的人见上一面,那么,几十年的离别苦难会在“一面”前而全部抵消!

我和夫商量,磕头烧香是不可靠的,必须用可能的方式帮奶奶打听爷爷的消息,即便是瞎子点灯,也要让奶奶开心。

台湾回大陆寻亲的人一拨多似一拨,我找来地址,拜托台湾花莲市的一位台胞帮打听。于此同时,我又按着央视一套《天涯共此时》栏目组的地址,发去一封海外寻亲信。奶奶看在眼里,欣喜的像个小孩,她天天泡我家沙发上,和我讲爷爷的故事,其实,那些故事我都能背下了。

几天后,奶奶神秘兮兮地推开我的屋门,手里拎着一个蒙着布布的柳条篮子。“这是?”我指着篮子问。“我蒸了几坨高,你随我去庙里烧把香吧。如果香头好,就有盼头了。”奶奶低声说着,目光里闪现着难为情。也许,她担心我会笑她才有此表情吧?

在庙里,我陪奶奶一跪在地。看着奶奶双手合十虔诚默念的神态,我心里直打鼓,我不知道莲花宝座上的神明是否会感于奶奶的虔诚,让她在有生之年再见一面自己的丈夫?

又是一天,奶奶神情沮丧,棉花般软软地落在我家沙发上:“我跟你大娘吵架了。”所谓大娘,就是她的大儿媳,夫大伯的老婆。

“怎么了?”我一脸疑惑。

“我说,算卦、上香,神婆都说你公公还活着,你们兄弟两家去找他回来吧!你大伯聋子不吭气,你大娘一撇嘴‘你以为找人不花钱?他年轻时候没回来顾家,现在老成棺材瓤子了,找他回来赔棺材钱呢?俺不找那破笊篱!’你说,她怎么能把自己的公公比成破笊篱呢?破笊篱是她该说的话吗?”

“不就是话赶话吗?您就别记怪啦!只要爷爷有消息,咱全家去接他,费用有你家孙子呢!”我安慰着奶奶,像拍小孩似的拍着她的后背。奶奶还真像个受委屈的孩子,满眼雾气蒙蒙。

央视栏目组始终没有消息,只有台湾那边带来口信:好多地名和人名都变化了,找人不如等机会,当然,这不是费用的问题。

我没敢告诉奶奶返来的消息,其实,她那么聪明绝顶之人,早在时间的推移里想到结果了,只不过,她舍不得放下那份等候的执念罢了。

二零零二年五月的一个上午,我在上班。本族婶婶上气不接下气找到我:“快、快请假回去吧!我婶婶、她走了!”那年,手机还是奢侈品,婶婶没我上班那里的座机号码,只能亲自去给我报信。本族婶婶,其实就是爷爷哥嫂的儿媳,爷爷的哥嫂坑害奶奶那么多,临死前却没给唯一的儿子娶来媳妇,是奶奶不计前嫌,千方百计给爷爷哥嫂的儿子娶到媳妇的。

“你婶婶?你是说我奶奶?”我脑子一阵空白,“她、她怎么了?昨夜我去看她还挺好的。”

奶奶一直就有心脏病的,她到底被心脏病夺去了生命!她一生执念爷爷会回来,她深信神明会保佑她如愿,可惜,五十年的候盼,到底没等来偿愿的那一刻,她带着中国传统女性特有的善良、宽容、刚毅及坚贞而驾鹤西去了!

按风俗,女人死后要和丈夫合葬一起的。奶奶走了,爷爷是否活在人间已经不重要了,按老人们的指点,绑个“草人”爷爷和奶奶合葬。很快,丧葬队人员找来一捆玉米秸秆,借助麻绳,一个有头、有身躯以及四肢秸秆“爷爷”就做成了。买好的寿衣套在“爷爷”身上,蛮像那么回事儿。戴帽子时,有人让我和一块面,擀成面饼型给“爷爷”装裱脸部。我不敢怠慢,按着七嘴八舌的指挥很快就完成了任务。这时,丧葬人员早已备好了笔墨,有个年轻人拿起毛笔,轻蘸墨水,在面饼似的“脸”上画下两道弯线,然后在弯线上点上细细的“眉毛”。我惊呼:“眼睛怎么是一条弯线?”那位拿笔的年轻人冲我一笑:“怎么?画一双大眼睛?让你爷爷死不瞑目?”我怔了一下,恍然大悟:逝去的人眼睛是闭着的,断不可“死不瞑目”的。

奶奶,这位一生执念丈夫会回来的女人,最后盼来的只是一个秸秆丈夫。我常想,世间的爱情应以怎样的姿态去执守?世间为爱情执守的女人啊,你想要一座用泪水堆砌起来的贞节牌坊,还是要一场实实在在的朝夕相守?我为奶奶空守大半生的艰辛感到不值!

时光流逝,苍老了岁月,却掩不去曾经的故事。在羊年的二月初一,我谨愿天国的奶奶和爷爷甜甜蜜蜜、和和美美,不再有分离……

(写于2015.3.20,农历二月初一)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3742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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