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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翠

2014-12-09 11:06 作者:半山茶主  | 12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师政治部孙副主任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交给我办一件事:把一个老太太送回大港油田,给她女儿办调动,从大港油田调到天津市内。我一听有点发懵,送老太太回大港油田这事好办,为她女儿调动工作,怎么调?凭我这一个小军官,没地位,没关系,囊中又羞涩,把一个活人从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调到天津市内,我有这个能耐?

我看孙副主任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就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那个时候,政治部有十个副主任,一个人管一样事,还没有我们科长管得宽。孙副主任是一九四二年入伍的老家伙,排在诸副主任的第五位,在他前面还有更老的老家伙。官多了,就会冲淡他们特附的威严,还他们本来面目,甚至还哄着下级办事,这是很有趣的事。

孙副主任接着给我介绍了这件事的起因:将被我护送回大港的老太太的丈夫是孙副主任的战友,也姓孙,一九四二年抗战中期参加八路军的,一九五五年转业到地方工作,转业之前是我们师二团的营长。后来孙营长调到大港油田采油二部任书记,前不久,孙书记在采油二部的大澡堂里洗澡,大概孙书记的感冒病还没好利索,加上洗澡水温度太高,泡着泡着,孙书记就坐不住了,就往池子底哧溜,被旁人捞起来,抬到更衣室的长条椅上抢救,但是已经晚了,诊断是脑溢血。那个时候脑溢血是没救的病。老太太把丧失办完,听人说,部队是很吃香的,孙书记以前的老战友都还在位,怂恿她去找找老部队,兴许还能解决大问题。于是,老太太便来找到老部队,要求解决一些困难,其中之一,就是把她的女儿从大港油田调到天津市。

交代完后,我就直接表明我的态度:“我不去,我完成不了这个任务。”

孙副主任笑笑说:“你听我把意图讲完,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难。其实,你也别指望真的把这事办成,事实上也办不成,无非是临时满足一下老太太的要求,我们是出了人,出了力,责是尽到了,懂了吧?”(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哦,是这么回事,这有什么难的?无非是说,把这个老太太送回去,送到家,路上不出事就行。至于调动工作,那就看着办好了。

于是,我在师机关招待所找到了这个老太太。

我以为当真是个老太太呢,其实只有四十多岁。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彩翠。彩翠中等模样,中等身材,中等个头,齐耳的短发,收拾得很利索。她一见到我,非常热情,用很浓重的河南腔和我说话。

“贵姓啊?哦,小王呀。哪里人?哦,是四川人啊,俺们那里四川人可多哩,四川人好着哩,吃得苦,又实诚,俺们二部就有四川人。”她说话时,总在胸前交叉着臂,朝上翻卷着上嘴唇,我试图摹仿她这个动作,却总也摹仿不出。看起来,她对我寄于相当大的希望。

她把我让进屋,从旅行袋里掏出一些蜜枣请我吃。她说:“俺家的蜜枣可多哩,可甜哩,每年俺家都要做几大坛,要吃到第二年天。”我试着吃了一颗,果然很好吃,于是又吃了几颗,连声夸赞。

吃了蜜枣,我把部队为她解决的钱物给她:三百元钱,三百斤粮票。我还告诉她,过些日子,部队的农场会给她捎去一百斤大米和一百斤面粉。彩翠高兴极了,要知道八十年代初的时候,三百元钱相当于一个一般军官近半年的薪水。这次来收获颇丰,这是她没想到的。但是,也有一些要求没有得到满足,比如她女儿当兵的事,年龄过了一年。再就是她女儿调动工作的事。只不过她现在还不知道这码事,还沉浸在无限希望之中。

当天,师部派了小车,把我们送到火车站,买了到天津的火车票。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我在车上买了盒饭,但彩翠却不能吃,她的左牙床长了一颗火牙,这两天上火了,没法吃饭,一路上用左手捂着腮,然而却阻止不了她说话的兴致,一路上,她滔滔不绝地对我讲述她所经历的一些充满喜悦和悲伤故事

到了天津,已是下午五点钟了,我们终于没有赶上开往大港油田的最后一趟公共汽车。据彩翠讲,她们油田在解放桥旁边有一个服务站,今晚可以在那里找到住处。“到了那里,俺给采油二部打个电话,叫他们派车来接俺。”彩翠大模大样地说。于是,我们沿着通往解放桥的大街挨个地打听,还好,天黑前我们找到了这个服务站。

解放桥坐落在海河上,是一座钢构大桥,解放前叫金汤桥,1949年初,我们军从关外到关内打的第一个大仗就是天津战役,第四野的两个军分别从天津的东西方向往里打,相约在金汤桥会合,结果我们军第一个打到金汤桥。想必当初孙营长也在其中吧,解放天津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服务站已聚集了不少的人,他们都是大港油田的,都是没有赶上班车,到这里落脚的。彩翠马上同他们唠开了,一听说死在澡堂的孙书记,人们似乎都知道有这么回事,对彩翠表现出了极大的同情和关怀。

这里的人们极为友好,他们都互不相识,只因为聚集在这里的人们都和油田有联系,便自然地产生出亲切感和信任来。我们来到这里,马上就有人腾出缸子来给我们倒水喝,有几个小伙子往里凑了凑,我们坐下了。知道彩翠牙痛,有人拿出了消炎止痛的药,建议她马上吃下。吃了药后,彩翠果真打电话要车,我说:“行吗?”她翻翻上嘴唇说:“哦,老孙刚死,他们就不管了?”说罢,气忿忿地拿起话筒,却不知如何拨号。一个老师傅过去,帮她查了查电话号码,问道:“你找谁吧?我给你打。”“谁都行,只要是领导!”可惜,电话打了大半天,却没有人接,彩翠有些悻悻然。

“别打了,就坐我们部的车回去吧,我们部往这里派车了,一会儿就到。”说话的是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小伙子,长得清瘦,像南方人的脸型,普通话里带有浓重的南方话,在这之前,他一直在同一个姑娘低声交谈着,姑娘娇小玲珑,带有几分羞涩,新烫的卷发显得很靓丽,话不多,却时时抿着嘴角笑,我猜疑,她是他的女朋友

“你们有车了?”我问。

“打过电话了”,他略略计算了一下,“大概里十一点之前就能到,不过,是货车”。

货车?!我身上不觉有些寒冷了。这时是五月初,五月初的北方,倘若在白天,倒还是暖烘烘的,可是夜里,那是非穿毛衣不可,而我身上却只穿了一层单衣,再没带别的衣服了。

“听你口音像是南方人?”我问。

“四川。”

“四川?”我惊喜了,原来是我的同乡:“四川哪地方?”

“我是仪陇人,她是自贡人。”他指着身旁的姑娘,那姑娘向我笑了笑。

“仪陇?南充地区!我也是四川人,遂宁。”

我们聊开来,东西南北中。他告诉我,先前他们就在川中油矿,川中矿区的矿部就在遂宁,是去年才调过来的,在大港油田采油三部,五一节时,他们结婚了。哦,原来是新婚夫妇,我不觉重新打量了他们。女子非常娴静,听着我们的交谈,始终没有插过言。

已经十一点了,彩翠沉不住气了,她建议干脆今夜就往在这里,天明再走。于是,我告别了这对小夫妻,去登记房间,拿行李,没洗漱就上了床,很快入睡了。

半夜,我突然被彩翠嚷醒,原来,车到了。我看看表,是下半夜十二点过。“小王,是走还是不走呀?”彩翠似乎向我商量。我看她的表情是很想跟车走的意思,不好说别的,只得起床。一直到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我正在犯一个大错误,那就是,我还不知道我这身单衣在货车上难以抵御北方暮的陡峭寒风,直至在车没有开动前,我都没意识到。

人们在闹闹嚷嚷装车,几包五金货。

司机把头探出来:“喂,驾驶楼里还有一个空座,谁下来?”

人们立即推让一个抱小孩的妇女。这时借着灯光,我看见那对新婚夫妇也在车上。

车开动了,花二十多分钟穿过市区,向渤海方向驶去,这时,我方觉得冷风透过我单衣的每一个缝隙,拼命往里钻涌,真冷呀!我赶紧裹紧衣服,我知道,这只是徒劳。我抬头看去,车灯像两支利剑劈开了寒冷的夜幕,我的牙齿禁不住上下磕碰起来,我使劲咬住牙,腮帮鼓起了包。我那两位小同乡紧紧依偎着,相互传递着体温,姑娘新烫的头发被风刮乱了,飞扬着。

汽车以每小时六、七十迈的快速向前疾进,风像鞭子似地抽打在我脸上,渐渐,我觉得我的整个脸麻木了,向着风那面的胳膊和腿也麻木了,肌肉在拼命地收缩。

“有多远?”我问,舌头是僵直的。

“一个半小时吧。”

听罢,我决心大病一场了,我认定我是必须病的了。但我希望不在今天夜里发作,最好等我到招待所,睡到第二天早晨,头昏昏沉沉,这时我才懒懒地起来找药,再躺个一天半天,第二天也许能好。我的半边胳膊和腿仿佛不是我的了,用手摸摸,它们像是木棍。一会儿,开始疼了,揪心地疼,像是刀子在割,这时,似乎我的思维已经不管用了。车跑了一个小时没有?我连看表的意识都没有,一切都僵了,时间也僵了,连头脑也僵了。

忽然,彩翠大声嚷起来:“快了,快了,顶多三里地了,你看那遍灯,那就是我们二部。”我抬头一看,果然,在空旷的盐碱地上,有一些零散的灯火。我从内心里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凝固了的血液开始复苏。

车稳稳地停住了,我试着活动了一下筋骨,还好,自如,只是腿脚有些僵硬,我扶着车沿跳下去,“咕咚”,脚踩住了冻硬的大地。之后,有人把彩翠递下来,我扶住了她。车又向前驶去,我们朝车上的人们招手致谢。彩翠也冻得不轻,缩着头,站在地上顿开了脚。

这个地方有个奇怪的名字:上古林。

“走吧,不远,几步路,你就住俺家”。

“家里能住下么?”

“能,只有俺妈和俺闺女,天气冷,闺女搬过来俺们仨住炕,你就住俺闺女那间屋子吧。”说到闺女,她话语中流露出深切的舔犊之情。在她以往的絮叨中,她就常提起她的闺女。闺女长大了,这年已满二十三了,还没找到对象,彩翠着急得很。我认定一定是这个姑娘太挑剔,也许这个姑娘的模样很可爱,心气自然就高吧,我这样想。

到家门口了,彩翠开始叫门:“丹军,丹军!”屋里传出了少女的睡意朦胧的回应声。不一会,门开了。既然是少女半夜起来开门,那绝对不可造次。彩翠进屋后,我便抄着手在院里转来转去,听见屋里嘀嘀咕咕的人语,大概彩翠在吩咐闺女腾空屋。一会儿,彩翠出来了:“小王,进来吧,真是把你冻坏了,你看,为了俺家的事,让你吃这么多的苦。”我谦让着进了屋,拐右手的那间,就是千金的闺房了。这时我看见一个身段极好的姑娘,蓬松着头发,穿着件贴身红衫,背对着我蹲在屋角翻腾箱子,听见我的脚步声,姑娘转过身来,朝我这么一笑,爽快地向我打了个招呼,说:“冻坏了吧?等会儿给你铺厚点。”我手脚无措地赶紧回应着。姑娘的确长得漂亮,就那一刹那的印象,一对忽闪的大眼睛和一只红润的嘴唇就印在我脑子里了。

床铺好了,待她们出去了后,我赶紧洗漱毕,哈着大气钻进被窝,床铺得软和极了,我像狸猫般地倦缩着身子,啊,真是舒服透了,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舒服的人了,我从寒冷的黑夜中走出来,突然进入这个温暖的世界,我拥着被子,又舒展四肢,皮肤开始发烫,血脉活络了,像刚在温泉里泡过那样惬意。我拉过军装,从里面找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点燃,美美地吸了一口,吐出来。这时,我才得暇仔细打量了下这间小屋。屋子顶多十平米左右,靠窗一边摆满箱具,一只木箱上高高地放着一台九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以致于看电视的人们都得高高地仰着头。这台电视机应该是家里贵重财产了,八十年代初,家庭拥有电视机的应该不多。床的对面是一张书桌,上方的墙壁上挂了两张像框,镶满了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里面有一个长脸的但不失英俊、穿着校官军服的男人照片,估计这就是在澡堂里患脑溢血死去的孙书记了,从照片上看,孙书记有一个温和的脾气。照片中,五十年代的居多,大都泛黄了,大概是主人十分留恋那个时候罢。女主人年轻时从河南乡下嫁给这个营长时,相貌还说得过去。但是,我却不知道这里面有一个带有那么点悲剧色彩的故事。

天亮后,我起了床,正在漱洗,四周死般的沉寂,突然,我感觉身后“嗖”的有一股寒意。本能地站起身,一转头,猛然和一张令人胆寒的面孔打了个照面,头皮“哗”地炸起来,打了个寒战,我看见一个老太婆,拄着拐杖,直直地站在我身后,一张可怕的脸上,两道目光像利剑一般刺来,我从没见过这么一付可怕的脸,这张脸以鼻子为中心,两边肌肉拼命地往下淌去,古铜色的皮肤像被炒糊了的苦瓜。我不觉向后退了两步,胸口“嘭嘭”地乱跳,突然,老太婆咆哮起来,用拐杖敲着水泥地板:“你是哪里的?到我们家来干啥?!你给我滚!滚开!!”河南口音。我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惶万状地站在那里,心口还在嘭嘭地跳,我得时刻留神这个老太婆的拐杖,那么一根粗笨的拐杖。正在我惊恐无措的时候,孙丹军和彩翠赶到了,彩翠扶着老太婆说:“妈,这是部队的小王,给丹军调动工作来了。”老太婆顿了一会儿,转过身走了,拐杖在地上笃笃作响。我渐渐缓过气来,魂魄里还有恐怖的余悸。孙丹军向我解释,姥姥神经有病,但是从来不打人,只要惯了就没事了。这时,我仍听见厢房里老太婆的吼叫声,“叫他滚!滚出去,这是老孙的屋子!”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许久。

这真是一个不幸的家庭,我开始用另一种感受来阅读这个家庭。

“我还是到招待所里住吧。”我同彩 翠商量。

“就住这里行,”彩翠的情绪有点不太好,她坐在炕沿,向我解释。“她姥姥是好人,多少年了一直没犯病,这一向是受了刺激。小王你看看,俺们这个家,孤儿寡母的……”彩翠哽咽了,但她很快稳住情绪,赶紧走了,她要到西屋去照看老太婆。

我一看这样,就再没好说别了。

上午,彩翠和孙丹军都出去了,我一人在屋里看书,静得很。突然,我又听见“笃笃”的声音响起来,渐渐逼近:是疯老太婆!我的神经倏地绷紧了,那张可怕的面孔在我脑中晃过,我赶紧站起身来,企图使情绪更加从容些,但不行!那张面孔在门口出现了,阴惨的目光使劲地盯着我,我的心不觉一颤,背上渗出了冷汗。就这样相峙着,台钟的秒针在嘀哒嘀哒地响着,就在我对面的墙面上有一面镜子,我不敢朝里看,我只希望老太婆不要迈进屋来!不要迈进来!千万不要迈进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老太婆终于走开了,“笃笃”的声音渐渐地远去,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起了彩翠的话:“她姥姥是个好人。”

从此,老太婆再也没露过面,她住在厢房里,吃喝都给她送去。

大港油田坐落在一遍辽阔的盐碱地上,放眼看去,可以看到地平线的尽头。几乎没有植被,更见不到大树,正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照在大地上,远处的建筑物和沥青道路的平面恍惚着,似乎被融化了。在采油队来之前,这里少有人烟,因为在盐碱地上耕作需要付出很高的成本,收成很差。采油队来之后,这里开始有了生气,开始有了院落和楼房,能看见三三两两的油井在悄无声息地作业。在采油二分部的屋顶上,插满花花绿绿的彩旗,还延续着“五一”节的气氛。

第三天,我们开始办事。由于老太婆的出现,使我对我这次的使命有了新认识。我真的不该接受这个任务,我真的不该来帮着别人骗她们,这是一个可耻的角色。孙副主任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们这事办不了呢?为什么非得让她们揣着一个,然后再让这个梦破灭呢?难受的是,我还不能告诉她们真相,我还得认认真真履行这个程式。

其实孙丹军很现实的,应该说她很快就侦察出我的实力和底细。她是采油工,工作不累,但是常年在旷野里上班的确很枯燥。晚饭桌上她突然问:“王干事,你帮我调动工作靠什么?”靠什么,或者说凭什么,这个问题直指实质。在中国,最难办的事就数调动工作了,这个年代,所有中国人的机会都少得可怜,多数人一辈子在一个地方不挪窝。所以孙丹军问我调动工作凭借什么,我自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孙丹军马上明白了,说:“哦,什么都没有呀。”这句话让我无地自容,潜台词无非就是:原来两手空空的呀,靠这位嘴上没毛的正排职小干事,糊弄人嘛。

接着这两天,我和彩翠到油田指挥部去,找了所应找的所有人,包括书记、指挥和下面的处长,向他们阐述彩翠一家的不幸遭遇,向他们转达部队首长的谢意,反复告诉他们部队首长对这件事很重视,希望他们能帮助联系天津的单位,帮着调动孙丹军的工作。我是用真诚的表情向他们求助,但是,正如我所意料,没有丝毫的结果,得到的只是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或者就直接告诉这事办不了。随着矿部领导们一致的冷漠,彩翠饱满的希望开始蔫下去,再蔫下去,我的作用渺小得可笑,唠唠叨叨说了两天的废话,然后就是开导彩翠,给她的热情降温。我告诉她,部队吃香那是在文化革命开始那几年,现在早已臭名昭著了,何况我们部队远离天津,鞭长莫及,爱莫能助;我又从利益的角度劝导她,倘若调天津那么容易,为何油田的书记、指挥们不把自己的儿女调到天津,他们不也在油田呆着么。两天之后,经过无数次的碰壁,彩翠开始接受这个现实了。

这几天,彩翠的火牙又发作了,她很痛苦,也很忧伤,吃不下饭,成天皱着眉头,捂着腮,令我感慨万分。这个尽心尽力为女儿操心的母亲,是值得崇敬的。她爱谈起她的老孙,她常说,要是老孙还在就好了,这句话她常挂在嘴边。她说老孙在的时候,老关系就在,什么事儿都好办一些。我发觉她每次提到老孙的时候,思绪总在游离,看得出来,她是依恋着和深爱着她的丈夫的。有一次她对我说,老孙的前程,全是由她给搅坏了,接着,她谈起了这事的由来。

那还是在吉林海龙的时候,部队从朝鲜回国后,开始修造营房,享受和平的生活了。那时,部队的军官大多没结婚,包括一些师团干部,三、四十岁了,仍是光棍汉。既然战争结束了,和平了,为了稳定部队,于是,刮起了一阵找女人的旋风,部队主动参与,地方党政积极组织协调,军官们的热情高涨,姑娘们虽然羞羞答答,但在舞会上偷偷瞄着军官们,眼里放射着光芒。旋风过后,军营所在城市的很多姑娘陆续搬进了军营,做了太太。

那时的孙营长得还算英俊,性格又厚道,在交谊舞会上结识了一个女大学生,女大学生长着一副鸭蛋脸,肤色也好,十分的迷人,为许多军官们所倾倒,但是老孙的福气好,最终让他独占鳌头了。经过短暂的热恋,孙营长和女大学生很快就确定了关系。当孙营长怀揣着结婚申请报告,精神抖擞地迈进组织科的时候,脸上写满了笑容,幸福地回应着同事们善意的玩笑,向每个人散发香烟。

没过几天,团政治处主任约他谈话。主任的表情很庄重,他掏出孙营长的结婚申请报告,递还给孙营长,只说了两个字:“不能。”

孙营长惶惑了:“为什么?”

主任沉默了一下:“再找别的吧,这女的政审过不了。”

原来是女大学生的父亲被政府镇压。道理很简单,被政府镇压的人是人民的敌人,革命军人是不可能同人民的敌人结为亲属的。

孙营长急了:“我了解她,她本质是好的,是拥护革命政权的!”

主任把脸沉下来:“你了解她,就不要组织上的政审啦?”

孙营长恳求说:“请组织上对她本人表现认真审查。”

“本人表现是以阶级立场作为基础的,营长同志,被女人的脸蛋迷住了吧,就站不稳阶级立场了吧?小心被糖衣炮弹击中。你好好想想,她父亲仇视革命,与革命为敌,她能不受影响?她生活在真空里?这可能吗?”

“革命是不论出身的,有很多例子的……“

“我就不懂了,天下这么多女人,为什么你就偏偏缠上这个?不清不白的。”

“我们之间是清楚的。”孙营长连忙分辨,“不信请组织上调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的立场不能不明不白的,别再说了,这是组织的决定,请服从吧。当然,也有特别的处理办法。”

“什么办法?”孙营长忙问。

“除非你脱去这身军装。”

孙营长愣住了。脱军装那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孙营长1942年入伍那天起,就把生命交给部队了,从没有想过脱军装,这身军装是他一生的寄托和归宿。主任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已经没有回旋余地。孙营长神情沮丧地把结婚申请报告揉成一团,走出政治处。

没做任何的权衡,孙营长毅然决定同女大学生分手。

分手的过程撕心裂肺的痛苦,女大学生每天晚上到军营来找孙营长,希望能挽回她的婚姻,她甚至紧紧的搂着他的脖子,把泪脸贴在他刚毅的脸上,把温柔的嘴唇烙在他的身上,把滚烫而饱满的胸膛压在他的心口上,让他窒息,让他柔肠寸断,让他失魂落魄。但是,女大学生终究没能留住这个男人,孙营长用牙齿狠狠地咬住自己手掌的虎口,直至鲜血直流,他向部队请了探亲假回到河南老家,很快和邻村一个农村姑娘结了婚,这姑娘就是现在的彩翠。彩翠出嫁时,才十六岁。婚后,他们便一同来到海龙,安了家。

能嫁给孙营长,当然是彩翠意想不到的,老孙很温存,忠厚,工资也高,天天可以吃到白面,她觉得一下子就到了天堂,生活如意极了,她决心好好地经营她的生活,为老孙家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但是,这种如意的生活没过多久,彩翠开始感到不爽快了,甚至有一种潜在的危险在慢慢逼近,那是女人的本能,她要捍卫自己的幸福和家庭。这种潜在的危险就来自于那个女大学生。

女大学生虽然没能同孙营长结婚,但她的希望却没有就此熄灭,她想维系他们的关系,重新点燃希望,每逢周末,她常到孙营长家来玩,同孙营长热情地交谈着,全不把彩翠这个农村小姑娘放在眼里,有时只在床边坐一坐,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按照传统的习俗,这是绝对不可以容忍的,彩翠断定,这女人是冲着她来争夺她的男人的,是一个十足败坏的女人。开始,每逢女大学生来,她就做做脸色,使使气,但根本没有效果,女大学生照样来,照样和孙营长热情地交谈,完全忽略了这个农村女孩的能耐。后来彩翠终于忍无可忍,只要女大学生一来,彩翠就把门紧紧关住,不让她进屋。女大学生也有主意,就远远地站着,等候孙营长出门,远远地看上一眼。

营教导员找女大学生谈话,请她不要再缠孙营长了。女大学生说:“我没缠她,看一眼不犯法吧。”

彩翠站在家门口,两手叉着腰,像母狼护着狼崽似的,朝远处的女大学生骂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男人啊,臭不要脸!”女大学生也不搭腔,没事儿一样,任凭彩翠气急败坏地叫骂。有几次彩翠冲过去打算用武力较量,被孙营长好歹拉回屋去。彩翠毕竟是彩翠,她有她的办法,就是逼孙营长转业,离开这个城市。她把孙营长关在屋里,寸步不离,不让他上操,不让他工作,甚至不让他到团里开会。彩翠在身上揣了一瓶农药,闹急了,彩翠就拧开瓶盖往嘴里灌农药。见要闹出人命,孙营长也不敢硬来。团里的首长都来做工作,彩翠说:“事情好办,给俺家老孙办转业,离开这个狐狸精越远越好。你们省心了,我也省心了。”团首长被闹滕得伤透脑筋,在现场一合计,当即决定孙营长转业。

几天后,孙营长被分配到青海油田。

青海就青海,只要离这个女人远就成。但是,彩翠那时对于青海的认识如同于大熊星座那样茫然不知,她只知青海离吉林远,大概要坐半个月的车才能到。

孙营长摘下帽徽和军衔的时候,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眼泪像泉水一样流淌。彩翠安静下来了,无措地看着孙营长伤心流泪,在她那个年龄和文化水平,还感受不到生命的穿透力,她只觉得自己做过了火,闯了祸,让丈夫丢了脸面,她只有一个幼稚的想法:在以后的生活里加倍地补偿自己的男人,哪怕是做牛做马。

当时青海油田还刚组建,条件很差,没有大本营,暂时还不能带家属去,彩翠只好收拾行李,告别了丈夫,只身回到河南乡下。

第二年临近天,老孙写来信,让她到青海来安家,她收拾了行李,便起程了。先到郑州,再到西安,然后改乘汽车来到祁连山南麓脚下。这时,她才初步亲历了青海,这个让她刻骨铭心的青海。

严冬的祁连山脉,气温已降到零下三十多度,狂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屋里冻得像冰窟一样,彩翠把从家带来的衣服全部穿在身上,连晚上睡觉都不敢脱下,丈夫工作的地点海拔三千多公尺,她坐车行进了不到一半就受不了了,高山缺氧,头昏胸闷,喘不过气来,后来,只得折回油田的大本营,在那里,她需要等待三个多月,要等到开春后才能同老孙见上面。生活更受不了,每天吃窝头,硬得像冰雹,打盆水放在屋里都会结冰。大本营尚且这样,山上老孙怎样过的就可想而知。在大本营里,她成天以泪洗面,开始痛悔当初,她觉得是她把老孙害成这样的,也是她把她自己害成这样的。

在青海捱了几年,大庆油田会战时,她又同老孙来到东北,这里的景况比起青海来说强不到哪里去,直到七十年代,他们好歹才在大港安了个像样的家。谁知,没过多久,老孙就这么死去了。她说,要是老孙不转业,就在部队,现在也同孙副主任一样,住在小院里,出门都坐着小车,还有警卫员跟着,丹军也早当兵了,用不着现在这样求爹告奶奶,那多好啊。说着,她的神情又游离了,我感觉出她神情中的向往,就像面对一堆破碎的瓷器回味它当初的华贵一样。在这场战争中,她赢得了一次小的胜利,但却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我想在她这几十年里,曾经历过上百次这样的回味。她在为她当初的年轻和任性所付出的沉重代价忏悔

如果我们不掺杂其他东西,仅从命运的角度评价这件事,当时孙营长选择了在河南老家找对象,其实是同时选择了两个错误,一个是失去了漂亮迷人的女大学生,另一个是失去了他难以割舍的军队。而这两个结果都富有悲剧性,放弃女大学生的初衷是为了赢得军队,说明他在女大学生和军队之间权衡中,军队的权重大于女大学生。当其鱼和熊掌都难割舍的时候,这种选择是切肤之痛的,结果孙营长把鱼和熊掌都搞丢了,可以想见当时孙营长痛苦之程度。而彩翠没想到这么多,她唯一的目的是和女大学生争夺他的男人,且不谈她心目中的假设敌是否有那么强大,她没考虑更多的结果,她的视野和认识问题的局限性导致她失去了优越的生活,她感受到的痛苦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上,这就是孙营长和彩翠的悲剧所在。

到此,彩翠基本断绝了为孙丹军调动工作的念头,这种时候,我越来越感到过意不去。我是被彩翠当作救星请到这里来的,我曾是希望之光,是她们全家的寄托,我曾被彩翠当作稀宝而炫耀,使采油二部人人都知道部队有个王干事专程来给孙丹军调动工作,现在,我就要这么走了,什么事都没办成,反在她家白吃了几天的饭。我见彩翠那副悲伤的样子,便找出几句安慰她的话,尽管连我自己都觉得是一些废话。

临走的那天晚上,彩翠让孙丹军做了顿狗不理包子给我饯行,这时我才知道,狗不理包子的馅要用筷子猛搅,搅得越久越好,直搅得粘粘糊糊。彩翠反而劝我说,事情没办成没关系,情况确实是这样,要是那么好调天津,书记和指挥的儿女早就调去了。看来,彩翠已经溶化了我的思想。接着,彩翠又提出个新问题:能否在部队给丹军找个对象,不论是哪儿的,只要是干部,人精神,能在部队干就行。这个条件不高,我满口应承下来了。彩翠说,最好在团里和师里都找找看,就托付给孙副主任了。

孙丹军递给我一张事先就准备好的照片,我认真看了看,照片是三寸的,比孙丹军本人还漂亮一些,还上了彩色,迷人极了。

我说:“照得还不错。”

孙丹军说:“什么照得不错,本来就不错。”

第二天一早,我告别了彩翠一家,肩负着另一重任,寻找返程之途。彩翠让孙丹军送送我。公交车站不远,就在路口,我需要到矿部改乘去天津的公交车。

路上,孙丹军对我说:“你真逗。”

“我逗?我怎么逗?”北方人说的“逗”里面有非常广的含义,包括挺有意思,挺好笑,挺有趣等等。孙丹军只是笑而不答。我登上去矿部的公交车后,孙丹军说:“十.一到我家来玩。”

可巧的是,在矿部等候公交车时,又遇见了我那对小同乡。小伙子仍然热情地向我打招呼,他的娇小娴静的妻子仍然朝着我笑笑。小伙子说他们今天轮休,到矿部来置办点家什,准备独自开伙了,顺便也来看场电影。看得出来,我这对小同乡还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之中。热情地道别之后,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默默地祝福他们能够这样长久地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到部队后,我把情况给孙副主任作了汇报,并把照片留在他那里。孙副主任戴上老光眼镜,仔细地端详照片,说:“我来做这个大媒,一个月吧,速战速决。”后来,我就下部队了。一直过了几个月,有次见到孙副主任,问起孙丹军的事,孙副主任说:“对象找到了,是师警卫连的副连长,小伙子挺好,就是家庭条件差了些,是河北农村的。孙丹军来部队见了面,好像没有什么意见。对了,还问到你呢,问你十一怎么不到她家玩。”

我说:“我十一忙着呢。”

孙副主任眨眨眼:“你小子,搞什么名堂。”说完,给了我一个响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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