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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

2014-04-29 10:43 作者:半山茶主  | 1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题记:如果一种情结,可以维系终生,直至到死,这是一种多么美丽的事啊!

这只穿在银链上的琥珀晶莹透明,中间有空,空里有沙粒,黑色的沙粒,加上微形的扇贝和水,这只琥珀项链就算非常精致了。据说琥珀可以有上亿年的历史,所以当吴楚老先生递给我这个琥珀时,我的思维有一种承载感,我顿时感觉到它陈年的脉博,心里涌出一股厚重的感动

洛西古城,这座坐落在澜沧江畔的小城,随着最后一只马帮的消失,它似乎才被现代旅游业唤醒。但是在已往几百年里,它都是云贵高原上人人皆知的商埠。听吴老生先讲,在云贵川的茶马古道上,古洛西城远比北平上海的名气大。我走在麻石铺成凹凸不平的小街上,耳边不时传过呢喃般的话语,我静静地观察着人们宁静的面孔,忽然觉得这座小城的每个角落都隐藏着震撼人心的故事

我在吴楚老先生那里看见过许多照片,这些照片都是上个世纪初拍摄的,都已经被历史侵蚀了,留下斑痕和霉点。吴老如数家珍般地向我介绍这些老照片,于是我知道了美国的探险家詹姆斯先生和英国的传教士林德先生。这些照片记录了一百年之前的古洛西城,记录了这里的山水,以及这里的人文。但是,我马上发现了那张镶在镜框里的照片。这是一张人物照,主人是一位风韵十足的女子,头发馆成髻,穿一身质地上好的旗袍,手拿一把折扇,侧身斜倚在沙发的扶手上,笑意中略带忧伤。“真是太美了!”我情不自禁感叹道。而且我发现,女子修长的脖子上戴着的那只项链,似乎就是我刚见识过的那只琥珀项链。

“她就是林慕蝉女士?”我问。

吴老先生点点头,凝视着照片。(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在我们编辑部李人大姐那里读到过一篇散文。这篇散文就是写琥珀。她借着写琥珀,引出四十年代末一个大学生和一个舞女的恋情故事,后来舞女到了台湾,而大学生却留在大陆。这样凄婉的故事似乎已经很多了,但是由琥珀引出这个故事却很新颖。文章最后写道:琥珀是松林枝的溶液所形成的化石,但是它无论如何演化,也只能反映当年那一时候的画面,凝固当年那一时候的摄影。

李人大姐使用的笔调很是令人伤感,我请她讲讲这个故事,李人大姐向我讲了一些破碎的片段。她说,你要想真正了解这段故事,到洛西城去吧,去找一个叫吴楚的老先生。我表示怀疑:一个深藏在老人心底的故事,能轻易地昭显世人吗?李人大姐说,你把琥珀这篇散文给他读了,相信他一定会讲给你听的。

果然,吴楚老先生翻出来的几张老照片,全都是林慕蝉女士的,在溪边、在山野里、在小船上,林慕蝉头上戴着用野花编成的花环,一片清爽的笑。渔歌唱晚,矣欠乃归舟,水波粼粼,林慕蝉把自己溶入大自然中,全然是无拘无束,清婉动人。我听见吴老先生在轻声地吟读:“闻道双溪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多少愁”。

老先生拿起相框,用衣袖轻轻擦拭本来就是一尘不染的玻璃,我看见老人纵横交错的皱纹里,贯通着对岁月回忆和依恋,似乎听见了老人与天国那边超越时空的沟通。我很想拍下这个画面,但又怕惊醒他的思绪。

时间回到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初,这个偏远古老小城的人们忽然开始学会现代的交谊舞,当外地的人们看到他们风度翩翩韵味十足地跳着“资格”的伦巴、布鲁斯、华尔滋、探戈时,都惊叹不已。这天晚上吴楚来到这个小城唯一的舞厅时,舞会早已经开始。这个名字叫“季”的舞厅是都市里的人承包的,因此有着浓郁的都市风味。舞厅的消费很高,来这里的人不是很多,但吴楚却是这里的常客。

一曲完结,这时他环视舞厅时觉得有一双陌生的眼睛在注视着他,就在离他不远的咔啡桌旁,一位年龄在三十多岁的女士在用肯定的目光打量他。待他们的目光第二次相会时,女士站起身,款款向他走来。女士戴一付金丝镜框眼镜,穿一身青色的套裙,略施粉黛,头发细心地辫了,盘在颈后,气质逼人。须臾,她已站在他的跟前,含着笑,他觉得这笑貌似曾相识。

“李人”,她自我介绍,随即递过一张名片:“环境保护导报记者。”

“吴楚,四面楚歌的楚。”

“果然是吴先生,我在这里等了您三天。”

“等我?做什么?”

“跳舞。”

吴楚一听,多少觉得有些惑然。这时新的一曲开始了,李人已经伸出邀请的手式,吴楚随她迈进舞池,他马上感觉到,李人的一招一式,已经非同凡响了。四十年代末,富家子弟吴楚在K市读大学时,交谊舞做为必修课,受训于美国教官,教官告诉他,跳舞只讲求一个字:韵,韵是黄金点,教是教不会的,只有凭自己去感觉,但这种感觉是道不出来的,因为这种感觉来自于灵性和修养。吴楚这时所感觉到的,就是李人那种天幕似的空灵,森林似的清新,溪流似的婉转。舞步的运行产生的合力效应,使双方融为一体,加上高雅的风度,完美的动感,流淌的音乐,可以称得上是和谐致美。他们跳了一曲又一曲,全然不知身外的世界。这时,吴楚感到时光停止流动了,在他动情的时候,吴楚借着蒙胧的灯光,见李人双目微闭,像一尊美好清丽的塑像,另一个女人就立即浮现在他脑海中。

散场后,步出舞厅,旁边是一家新开的火锅店,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诱人的火锅味。街灯淡淡,和风徐徐,在这种气氛里,把吴楚积蓄的吐露欲逼得再也无法控制。他总有一种感觉,李人在这个小城等他整整三天,绝不只是同他跳几曲舞而已,李人的突然造访,一定有她还未道出的秘密。

“去吃点宵?”李人提议。

吴楚立即同意了。这时,火锅店已经没有多少人,店子里显得冷冷清清。他们走进店里,找到一张临街的清静角落。李人掏出一盒摩尔香烟,点燃了,青色的烟雾就在李人纤长的手指间静静地缭绕。

“能问一个问题吗?你怎么知道能在舞厅找到我?”

“因为这个舞厅的名字叫雨季”。李人若无其事地说。

吴楚心里“噔”地顿了一下,他越来越相信他的直觉了。但是他希望像剥笋一样,慢慢地把心底的疑结剥开。

“你认不认识一位叫林慕蝉的女士?”

李人轻轻地把指间的烟灰弹掉,一片烟灰飘在她的衣服上,她吹了一口气,烟灰又重新扬起来,她的目光追随着它,看着它慢慢地飘落在地。“会跳阿根廷探戈吗?”李人问道:“它的结构非常完美,开初总会有一个前奏,然后进入主旋律,中间一定会有一段抒情的慢板,最后又是快速的变奏结果。跳这种舞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

吴楚没有答话,他在静静地观察着李人的神态。

“我觉得,这里很多人跳舞,都是您教会的。”李人笑着说。

“你是觉得,他们跳的舞都是一个味儿?”吴楚又问:“你是在K市长大的吧?”

李人摇了摇头,问非所答地说:“K市,那是我的故乡。”

时间有点沉闷,交谈似乎也深入不下去。

“住在什么地方?”

“县政府招待所。”

“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明天吧,我已经把事情办完了。”

“明天?你不是在这里等了我三天,是为什么事?”

“跳舞啊,就是为能和您跳舞。我猜想,雨季这个名字一定是您给取的吧。”

时间又停顿了,李人似乎并不想对他说点什么。吴楚低下头,这时,埋在他心底的欲望不时地撞击着他,于是,吴楚在这静夜的小饭馆里,讲起了一个悠远的故事。

四十年代最末的那一年,吴楚还在K市上大学,那时的吴楚年轻潇洒,风流倜傥,喜欢跳舞,周末和星期天,常到地处闹市区的一个叫雨季的舞场跳舞。舞场是全城一流,舞女也是全城一流,无论作为富家子弟的吴楚,还是作为舞姿一流的吴楚,都应该成为雨季的常客。在这里,林慕蝉第一个进入他的视线。

林慕蝉一旦进入吴楚的视线,立即就把吴楚吸引住了。当时她坐在舞池边,独自一人,留给吴楚的是一个侧面,乌黑发亮的发髻上斜插一枝白玉簪,玫红色法兰绒质地旗袍紧裹着身子,极有线条感,留给吴楚一个古典美人的印象。

吴楚走到林慕蝉跟前,很有礼貌地做了个邀请的姿式。林慕蝉却矜持地不慌不忙地伸出手,搭在吴楚的手上,缓缓地走下舞池。吴楚伸出右手,绕住林慕蝉的腰,感觉她的腰又细又柔软,而且,吴楚很快发现,林慕蝉的舞跳得美极了,更惊喜的是,他们在一起跳舞有着极致的默契和配合,他们毫不费力地运用整个身体,不露痕迹的重心转移,使美妙的音乐和舞姿结合得美伦美焕,显现出无以伦比的魅力,甚至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身段造型,无不给人以美的享受。两个人的身体随着音乐一起移动,一起摇摆,一起旋转,一起呼吸,这种完美结合的方式很容易给两人带来心灵的感染和兴奋。林慕蝉已经完全没有了最初的矜持,她的精神完全投入其中,眼神里充满了湿润,脸颊红润而光滑,她软软地紧靠住吴楚的身体,任凭吴楚带着她自由地满场旋转和跃动。

一曲终了,林慕蝉兴奋地紧闭着眼,捂着胸口连声说:“晕了,晕了。”吴楚上前扶住他,说:“至美至善的形、貌、神。”林慕蝉说:“真是酣畅淋漓,我很长时间没这样跳舞了。”

一曲舞,就把他们拉近了,他们似乎本来就没有距离,无非相隔了一段时间再次相聚而已,一点也没有陌生感,反而是一种重逢的惊喜。”从交谈中,他了解到林慕蝉家境不好,父母早亡,留下她和妹妹林慕侠由姑姑带大。林慕蝉是念过高中的,但姑姑实在无力供养两姊妹同时念书,林慕蝉只好辍学做舞女。做舞女的收入相对要丰厚些,除了能帮助妹妹慕侠完成学业,还能补贴姑姑的家用。吴楚其实也能估计到林慕蝉的家境,她身穿的这套旗袍虽然很合身,但陈旧了,摸上去已没有多少质感,袖口的一些地方已经出现脱绒,露出光光的底面。

结束时,吴楚把剩下来的筹码全部给了林慕蝉。林慕蝉慌忙推辞。

吴楚说:“记住!如果我给你东西,你万万不可以推辞。”

林慕蝉说:“为什么呀?”

吴楚故意绷着脸,说:“因为这也不是我的,是我那老财主给我的。”

林慕蝉先笑起来,吴楚也忍不住笑起来。

“听我的,置一件象样点的衣服。”

“嗯,这件衣服太旧了,是我在旧衣店买的。”

临别时,两人依依不舍。吴楚拾起林慕蝉的手,说:“等着我,下个星期六晚上我会再来。”

吴楚老先生讲到这里停住了,他把饱含神光的眼睛混沌了,然后穿射过去,象穿越无限的时空,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四十年代末的K市,那个叫做雨季的舞场和那个叫做林慕蝉的舞女。我仍然没有惊动他,只是默默地喝着茶。不知过了多久,吴老长叹一气,思绪回到现实。

“那是什么季节?”我问。

“秋季,仲秋,木叶渐黄,秋雨缠绵。知道这首《采桑子》吧,‘夜来秋雨三分寒,似遥遥。醉掷暮朝,谁家深院弄清箫。’这是慕蝉教我的,后面那句我总是忘记,叫慕蝉打了好几回手板。”

“那时临近解放,时局很乱吧?”

“是的,很乱。四月份,解放军一打过长江,局势就开始乱起来。真是风雨飘摇啊。混乱的局势,和慕蝉的命运是联结的,当然也是和我的命运联结的。”吴老说,“和慕蝉认识的那一刻起,我就有一种预感,当我每次把慕蝉送到巷口,看着黑洞洞的巷子,心里就产生出一种茫然若失的怅惘。”

第二次再见到林慕蝉时,是第二个星期六,吴楚早早地来到“雨季”,在换筹码的窗口,他特意多换了一些。他到舞场里走了走,发现来得早了点,乐队的人还没到齐,也没见到林慕蝉,就独自坐在舞池边,要了一杯咖啡。一杯咖啡喝完了,林慕蝉还没来,吴楚忍不住往入口处不停张望。林慕蝉第二次进入吴楚视线时,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齐颈的短发,额前一溜刘海,更加突出她眼睛和鼻子的精致,穿一身白底蓝花的旗袍,左腕带一只白玉镯,一副超凡脱俗清新可人的样子,令吴楚感到眼前一亮。

“这身装束。”吴楚喃喃地说。

“不好吗?”慕蝉疑疑地看着他。

“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啊。”吴楚赞叹道。

林慕蝉高兴了,说:“这身旗袍是这个礼拜新做的,看起来还上身,但不知能不能穿得出去?”

“非常好。什么衣裳在你的身上,就自然有了神韵,真是不可思议了。”

吴楚为慕蝉叫了一杯咔啡,他发现慕蝉颈脖上戴有一只琥珀项链,他说:“琥珀?”林慕蝉把项链摘下来,递给吴楚。

“这是只水珀,是琥珀中的上品,你看,中间是不是有水?”

吴楚晃了晃,真的有水,水是怎么进去的,真是太神奇了。

“这只琥珀是我妈留给我的,又好看,又能够避邪。”云南这地方产琥珀,但是真正属上品的,是很难见到的,毕竟上品的琥珀,比黄金还贵重几倍。

这天晚上,他们尽情的享受,慕蝉娇小的身子在吴楚粗壮的臂弯里,象一只小船在港湾里,任随波浪上下起伏。慕蝉微微地闭着双眼,一张美丽的脸仰向着吴楚,她的面颊红扑扑的,一绺头发沾在面颊上,这个神态生动极了。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雨水顺着窗玻璃汩汩地流淌。散场了,秋雨依然未停。他们走到门外,静候着漫无边际的夜雨,秋水淌在大街上,在霓虹灯的映照下,这个城市显得光怪陆离。这时,大街上已经没有几个行人,显得寂寂寥寥。雨渐渐小了。慕蝉说:“走吧,回去晚了,姑妈该斥责我了。”吴楚说:“我送送你。”接过慕蝉的手袋,趁她没注意时,悄悄把买好的筹码全部塞了进去。好清新的秋夜,他们默默地走着,四周悄无声响,吴楚听见慕蝉高跟鞋磕在水门汀地面的“笃笃”声,慕蝉身上的幽香时不时飘进他的鼻孔。他侧过脸看着慕蝉,慕蝉也侧面看着他,就在这街的中央,相互看着对方,一言不发地走着,如此奇妙的眼神和心情,吴楚这一生中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就这样慢慢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远,慕蝉在一个小巷口停下车,吴楚借着昏黄的街灯,看清巷子叫梭子巷。梭子巷里没有路灯,再往里走就看不清脚下了。吴楚被慕蝉拦住。

“别再送了,就到这儿吧。”

“巷子里太黑了,不安全的。”

“习惯了。就到这儿吧。”

吴楚只好停住,却再也迈不开步。他们就在黑巷中站着。吴楚伸过手去,拉住慕蝉的手,慕蝉的手软软的。吴楚把手袋穿过慕蝉的手弯套在她的肩上,用双手抚住慕蝉的腰,慕蝉的腰也是软软的。他顺着腰往上抚,抚到慕蝉的背向里一搂,慕蝉就靠在吴楚的身上。吴楚又拉过慕蝉的双臂,让她的双臂环绕过他的后颈,然后,把慕蝉环抱在胸前。他低下头,吻慕蝉的头发,吻他的额和她的耳朵。忽然,他听见慕蝉悄悄地哭了,轻轻地抽搐着,绕在他颈后的双臂却紧紧地箍住他,让两个人的身体在这秋夜的黑巷里再次触为一体。吴楚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呯呯地剧烈跳动,他慢慢地托起慕蝉的下颌,用嘴唇去吸吮慕蝉的眼睛,慕蝉的泪水咸咸的,热热的。他又把嘴唇跳过慕蝉的鼻翼,去寻找她的嘴唇,他感觉到慕蝉的嘴唇也在迎接和期待着,一阵感动,两只嘴唇就热烈地吮到一起。时间静止和凝固了,这是他们共同所期待的。不知过了多久,慕蝉推开了吴楚,她说:“必须走了,姑妈真的要生气了。”说完疾步离去。吴楚听见她的脚步声由近而远,渐渐消逝了。这时,他独自一人,伫立在黑暗中,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暗香,他久久地回味着,久久地不忍离去。

火锅店此时已经完全冷清下来,环视整个店堂,仅此他们两人了。老板翘着腿坐在柜台前边嗑瓜子边看电视。李人收起跟前的摩尔,对吴楚说:“我们出去走走,边走边聊,顺便感觉一下这座城市的夜景。”吴楚说:“等等,我去把帐结了。”李人说:“已经结了。”“结了?”吴楚诧异地问,要知道他们坐到现在谁都没离开过一步啊。“是跳舞之前,跳舞之前我就已经预支了。”李人淡淡地笑着说。吴楚心里掠过一丝不爽,他料定今夜多半不会有什么结果。

小城的夜真是美极了。一条清彻见底的小溪流从街旁跳跃着流过去,街边是吊着檐的木楼,檐下是红绸灯笼,一串一串地顺街排下去,街是弯弯曲曲的,溪流也是弯弯曲曲的,顺着街看下去,红灯笼便弯弯曲曲地沿着溪流延伸下去,给古城带来灵性一样的东西。

他们就沿着这条溪流慢慢地走,慢慢地谈。

“当时,时局很乱,我也无心读书,便时常约了慕蝉到市郊的西山去玩。西山的双溪、广德寺,都是我们去的地方。那个时候的双溪还没被污染,水没过膝,清彻见底,站在露出溪面的石墩上,可以看见水底一群一群的小鱼来回地游动。我很爱钓鱼,就带了鱼线和鱼钩,在溪边拾一枝竹端,站在石墩上钓鱼,我钓上来后,慕蝉便小心异异地把小鱼从钩上取下来,然后放入旁边早挖好的水坑里,慕蝉看着它们在水里游,把手伸进去,让鱼儿在她手边撞来撞去,体会那种痒酥酥的感觉,惊喜地呼喊着,这些场景。现在回想起来如梦一般。”

李人没有插话,她在静静地听,也被吴楚的追忆带进那些场景。

“钓上来的鱼,我们是不会吃掉的,慕蝉不让把它们带回去,我记得她把鱼儿一条一条地放入溪中,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水中’。慕蝉的话令我不由一震,如此净化的山水并没有使慕蝉的心远离尘嚣,反使她更加伤感。

“玩饿了,我们就会到广德寺去讨斋饭。老和尚非常和善,每次去到那里,都会招呼饭菜,尽管是盐菜豆腐糙米饭,还是吃得津津有味。我们相互往对方的嘴里喂饭,我们还用嘴叼了菜,喂到对方的嘴里,一顿饭会被我们吃出许多花样。我们常常在寺庙的后山上极尽各自的方式倾泄自己的爱。慕蝉说不要在庙里这样,会亵渎菩萨。我说不会的,菩萨大慈大悲,成人之美,他不会责怪我们,反而会成全我们的。在我们相处的那几个月里,好像整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人,整个世界为我们而存在,那段时光过得真是美妙极了。”

沿街的溪流拐弯了,又绕到街的对面,仍然沿着街的另一侧汩汩流下,这样,街面出现一座石拱的小桥。他们走上桥,吴楚倚在桥栏上,看着下面被水搅碎的红灯笼的倒影,对李人说:

“给我一支香烟。”

李人从烟盒里很潇洒地弹出一支烟,递给吴楚,为他点燃后,也为自己点燃一支。

“你没有对林慕蝉承诺什么吗?因为你们爱得这么深,也因为你们家庭背景各异。”

“慕蝉没有向我提出过什么问题,我也没承诺过什么,我们都没有誓言,都没有过山盟海誓,一切都用不着说,一切语言都是苍白的。但是,我是考虑过一些问题的,包括你说的家庭背景差异的问题,我想,倘若我那老财主父亲不认可,我就带着慕蝉到别处谋生,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到乡下教书也行,只要我们俩一生一世在一起。”

李人用纸折了一只小船,权当烟灰缸用,放在桥栏的横木上。吴楚感激地点点头,往里抖了抖烟灰。

“你们什么时候分开的呢?”

“就是那年天,一个隆冬的季节。K市的冬天不象这里,K市很暖和。但是那几天,一直飘着雨,落雨三分寒哪。”

一只香烟抽尽了,他们收起了小纸船,沿着溪流的引导,继续慢慢地走。这时,街边闪出一个咖啡店,小小的,却非常精致。这是一个自助咖啡店,交了钱,自行去取各式的饮料。他们进了咖啡店,李人要了一杯橙汁,吴楚要了咖啡。店里很静,不时从包厢里传出几声细语,更加衬托了深沉的夜晚。这是一个谈话的最佳时分和最佳地点,静静地坐在这里,吴楚头脑里的记忆变得非常清晰,全部都涌现出来。

那天晚上,吴楚象往常一样,兴致勃勃来到舞场,在门口却被两个士兵拦住了。

“包场了。”士兵说。

“谁包场了?”

“我们警备司令部包场了,回去吧,改天再来。”

“我进去看看,好吗?在一旁坐着也行。”吴楚边说边掏出钞票往士兵手里塞。

“不行的,这钱我赚不了,老弟,能通融的我们也不会为难你。回去吧。”

吴楚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在舞场门口等候,直等到舞会散场。吴楚看见军人们陆续走出来,钻进停在街边的一溜黑色轿车里,轿车开始发动,引挚声轰鸣,随着一阵阵白色气体的排出,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的废气味。不一会儿,舞女们出了舞厅,吴楚看见了慕蝉。慕蝉今夜穿的是一件素净的旗袍,面料上绣着秀雅的花样,剪裁得十分得体,配上慕蝉这样蔓妙的身材,这身旗袍像第二层皮肤一样一熨贴,令慕蝉举手投足都是风情和韵味。慕蝉笑着过来,挽着吴楚,一路走过去,把头轻轻地靠在吴楚的肩上,低柔温婉。慕蝉告诉吴楚,今天是警备区的司令过大寿,司令特别高兴,给姐妹们都发了大红包。她说,人人都说这个司令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看上去倒是挺文雅的,对我们都很尊重。她还说,司令的兴致很高,几乎每曲都来邀请我,到现在真的感到有些累了。说到这里,慕蝉不走了,她两脚蹬掉高跟鞋,提在手里,娇嗔地说:

“我走不动了,背我。”

“遵令。”

吴楚乖乖地蹲下身,让慕蝉趴在背上,慕蝉在吴楚的背上像一只小包袱一样轻灵,她搂着吴楚的脖子,给了他一个重重的吻,然后在他耳边轻轻细说。慕蝉说,我把我们的事给姑妈说了,姑妈为我们高兴,准备定一个时间把你请到我们家里,她要见见你。吴楚说,那我一定好好表现,一定让姑妈满意。慕蝉说,还有小妹,小妹也吵着要见姐夫。吴楚说,小妹最好哄了。慕蝉说,你什么时候告诉你的父母。吴楚说,我已经向家里写信了,恐怕这几日就能得到回信。慕蝉说,我心里好没底。吴楚说,不用怕,我想好了,管他们答应不答应,过旧年我也一定把你带回家。慕蝉说,我最担心的是如果我怀上孩子,你父母又不答应,该怎么办。吴楚停下来,问,我们有孩子啦?慕蝉说,假设有了,怎么办?吴楚笑着说,那不是更好吗?生米做成熟饭,就是我父母有意见,也奈何不得。慕蝉假装生气了,说,我焦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到梭子巷口了,吴楚把慕蝉放下来,和往常一样,他们热烈地拥抱着,亲吻着对方。慕蝉说,真想永远这样,一直死在你怀里。

这时,昆明的上空,已隐约传来炮声。这是变故的前夜,也是吴楚和慕蝉相处的最后时光,它可以留给吴楚刻骨铭心的记忆,但这种遗憾却永远也挽回不了。

已是子夜时分了。咖啡店的客人陆陆续续地走,又断断续续地来,却悄无声息,偶尔传来一声咳嗽,才知道还有客人的存在。

吴楚已经喝完一杯咖啡。

“还要么?为您再取一杯?”李人说。

“不,为我取一杯热茶吧。”

李人很快为吴楚取来热茶,双手端给吴楚,坐下来,静候着下文。

“和慕蝉分别后,就三天时间,仅此三天,世界就改变了,我的人生也改变了。第三天的下午,我在宿舍里,一位同学来告诉我外面一位小姐找我。我料定是慕蝉,惊喜地出去,一看却不是慕蝉,是一位十七、八岁相貌酷似慕蝉的女生。女生告诉我,她是慕蝉的妹妹,叫林慕侠。我当时心底掠过一丝不祥的兆头。她说,姐姐托她来给我传个口信,告诉我,让我以后不要再去找她了,她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了。慕蝉说她对不住我,求我原谅她,她是一个不值得我爱的人。当时我完全丧失理智了,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三天前我们还爱得死去活来,怎么一下子就这样了。

“我向慕侠吼叫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实话!慕侠说,姐姐求你不要问为什么,什么都不必问了,她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林慕蝉这个人了,彻底忘记她吧。慕侠说,我只知道这些,我走了。慕侠什么时候走的我也没注意,跌坐在石阶上,头脑里一派空白,没有了任何的思维。后来,我曾经到梭子巷去找过几次,那里的居民说这家人已经搬走了,找了一个大人物做靠山,要到台湾去了。我对这些话根本不相信,慕蝉不是那样的人,她一定不会背叛我的。

“没有了慕蝉,就觉得心灰意冷,人也倒下了,大病了一场,也没管它,觉得死了也好,什么痛苦也没有了。再后来,我父亲派人把我抬了回去,养了大半年,才恢复元气。父亲又张罗给我结婚,我就任他们去弄,反正我只剩下一付躯壳了。唉,那些年,我就像一具行尸一样,日子一天一天地熬。另外,还有一种支撑,就是时常有一种心理提示:慕蝉真的怀上我们的孩子?尤其是见到年龄相当的小孩时,这种提示充满了整个脑子,成了一生一世的牵挂啊。”

李人笑了笑,从手包里拿出一只精致的小首饰盒,打开,推在吴楚的面前。吴楚觉得心脏在剧烈的颤抖,手也颤抖起来,他看见首饰盒里面躺着一只琥珀,这只琥珀还配了一根银质的链子。吴楚像在做梦一样,恍恍惚惚地伸出手,拿起琥珀,凑在眼前。这是一只名贵的水珀,水中有几粒黑色的砂子和一只微型的扇具。是它,的确就是它,曾经挂在慕蝉的胸前的那只琥珀。吴楚泪流满面,把琥珀放在唇边,深深地吻着,他感觉到这只琥珀的上面还留有慕蝉的体温,还像慕蝉的唇一样富有质感。吴楚吻着吻着,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倾泄而下。他把脸埋在手掌里,埋在琥珀上面,继而哭出了声,接着他像小孩一样号淘大哭起来,泪水从掌缝中渗透出来。

吴楚的悲伤,引得李人的肝肠寸断,心酸酸的,两股热泪夺眶而出,从手包里掏出纸巾时,已是满脸涕泪了。李人没有去劝阻吴楚,只是默默地把纸巾递给他。吴楚渐渐地住声,又渐渐地转入平静,他抬起了头,看着李人,眼里充满血丝。

“告诉我,你是不是慕蝉的女儿?”

李人平静的摇了摇头:“但是,林慕蝉是我的姑妈,我是林慕侠的女儿。这只琥珀是姑妈后来带给我母亲的,要母亲一定转交给您。但是我们一直没找到您。好了,现在终于了却这件事。”

“慕蝉怎么样了?”

“死了,就在K市解放的那年春天。国民党的一个军人要把她带到台湾去,这在当时是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连我们的家也被强迫搬了,这就是姑妈离开你的唯一原因。但是,她终未成行,病了,病得一步也没法走,没几日就死了。”

“我知道慕蝉为什么死了,我知道她的死因,我知道的……”吴楚用沙哑的嗓音反复说着,眼泪顺着脸颊又淌下来了,他没有去擦它,任其流淌。“也好,也好,总算有个了结,十年生死两茫茫,我们已是三十多年了,总算有个了结。慕蝉怎么会同意跟军人到台湾去呢,我一点也不相信,但是我相信,一定有什么原因使她离开我,现在我知道了,她是在避免我们的危险。”

“请原谅我。”李人忽然说道。

“原谅你什么?”

“原谅我现在才把琥珀交还给您,在您没讲完这个故事之前,我想也许我不会给您琥珀的。”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我姑妈在您心中处在什么位置,说真的,开初我曾经误解过您。”李人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半夜一点了。她说:“我送您回去吧。”

“不用,我不会有事的,让我单独走一走。”

“那好,恐怕明天我就回去了,电话和地址都在我的名片上,需要的时候就联系我吧。”

临别的时候,吴楚告诉李人,他准备近日到K市去一趟,再去寻寻那些踪迹,看看慕蝉的墓。

整夜吴楚未能入眠。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到李人的住地去找她。服务员查了登记薄,告诉他客人已经走了。但留给他一封信,信中有一句话,就是后来李人写进散文的那句话:琥珀是松树枝的溶液所形成的化石,但是它无论如何演化,也只能反映当年的那一时候的画石,凝固当年那一时候的摄影。吴楚久久回味这句话,他深深地为李人的良苦用心所感动。

吴老先生的故事讲到这里,我完全被这个凄惋的故事所打动。其实,这个故事应该是很美丽的,它的美丽恰恰就在它的极致凄惋。我不是讲故事的高手,我不知道我的表述能不能感动读者,反正,我是被彻底感动了。我再次把这只琥珀拿在手中细细地品味,它的含义远远超出了爱情的承载,需要用生命去解读。李人大姐最后的那段话,是想告诉吴老先生珍惜存在的生命,但是作为吴老先生,这是能震撼他一辈子的灵与肉的经历,怎么可能说放下就能放得下的呢?

和李人那次见面后没几天,吴老先生去了K市。星换斗移,岁月苍桑,吴楚觉得这双脚已透过鞋底感觉到这片很熟悉的土地是湿润润的。不知不觉间,这双脚把他带到“雨季”跟前,令人感慨的是,“雨季”仍然是舞厅,只不过外观完全变了,霓虹灯仍然扑逆迷离。另外,名字不叫雨季了,另取了一个富有暇想的名字:香格里拉。吴楚迈了进去,他细细地把这座建筑的每一个角落用目光抚了一遍,然后找了个背静的地方坐下来,要了一听饮料。在这亦真亦幻的灯光里,吴楚的思绪随着长号的悠扬,又回到三十多年前的那段时空。

“吴楚,吴楚——”吴楚猛地站起来,他真真切切听见有人在呼唤他,他象一个十字路口迷失的孩子,焦灼地在人群里寻找。马上,他又觉得自己实在好笑,自嘲地摇摇头,重新又坐下来。但是,在他尚未坐定的时候,他猛地同一个人打了个照面——这时,吴楚发觉对面先前空着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人,一个清瘦矍铄,脱俗不凡、五十岁上下的女士正安静地笑对着他,“慕蝉!”吴楚惊呆了,禁不住喊叫出来,两眼直楞楞地看着慕蝉,吴楚慢慢走近慕蝉,慕蝉也慢慢走近吴楚,四目久久地对视着,慕蝉已经夹杂的花白的头发和眼角浅浅的鱼尾纹那全是岁月的附属。吴楚用回忆的触角细细地抹去附在慕蝉身上的岁月,象用泉水洗去瓷器上的苔痕一样,那年少风韵的慕蝉便活脱脱地出现在他面前。吴楚苦苦地留住这些记忆,苦苦地留住,泪飞如雨,嘴里轻轻呼唤着:“慕蝉,慕蝉——”慕蝉象当初那样靠在吴楚的胸前,紧搂着吴楚,眼里已饱浸热泪。

慕蝉并没有死去,是李人搞错了。世间除了心灵的感应,事实上还真有这么神奇又巧合的事?如果有,那也必定是文学上的一种技术处理。但是我相信,我真的绝不是为了迎合一种完美的结局。我相信这是真的。

的确,林慕蝉没有去台湾,那个军人在她病危的时候没有带她去台湾,病愈后,慕蝉到学校里来找吴楚,但她听人说,吴楚已经不在人世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慕蝉唯能把吴楚藏在心灵的深入。

这时,舞曲起了,是一曲华尔滋。慕蝉说:“我们跳一曲吧。”

他们下到舞池,吴楚轻轻地搂住慕蝉的腰,慕蝉的腰依然是那样柔软而苗条。随着音乐的流动,慕蝉仍然象当年那样妩媚,她软软地紧紧靠住吴楚,滑式的猫步还是那样优雅。吴楚带着慕蝉,满场飞舞,一切的表露,都是靠着身体的接触和心灵的感应来传达。慕蝉仰着脸,微闭着双眼,三十多年的岁月悠悠和人生苍茫都在回味之中。吴楚的心湿润了,他看见慕蝉也流出了泪,他们尽情地让泪水去挥洒,没有擦去它,终于,慕蝉哽咽着倒在吴楚的臂弯里。舞曲停止了,全场灯光唰地照亮,吴楚和慕蝉这才发觉,全场只剩下他们这一对舞伴,所有的人都不知什么时候聚集在舞池边,曲终的那刻,四周响起了掌声,掌声经久不息,似乎在为这对分别三十余年的恋人祝福。

在告别吴老先生之时,吴老把我送到大院的门口,他对我说,这是一个好的故事,一定好好写,不要浪费掉了。我对他承诺一定用心去写。他又说,重逢的那段故事,不是真的,那是我杜撰的。我理解的点了点头。他说,我确实是和一个女士在K市的香格里拉舞厅跳了一曲舞,但那不是慕蝉,而是慕蝉的妹妹慕侠。那场会面也不是巧合,而是李人安排的。这是我所愿望的结局,让你见笑了。

走在洛西古镇这青麻石铺就的街面,我发觉有一种心情,是和岁月相联结的,当其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就象身边这条流淌了千年的小河和延续了上千年的古镇,这种心情自然就充满了一种历史的感慨,这和刚来洛西时的心情完全不一样。我想,如果一种情结,可以维系终生,直至到死,这是一件多么美丽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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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的评论 (共 11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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