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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影斎小说】老宅轶事

2014-12-01 10:21 作者:孤烟  | 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那时候,我们家住在一个大屋子里。大伙都管它叫“孙家大屋”。那宅子前后进深大约有五六十米。楼上楼下住了十几户人家。是个深宅大院。据说从前宅子里富丽堂皇;院子里亭台楼榭。但我们家搬来时都已凋敝了。宅子里那些残缺不全的画栋雕梁,一看就是那种下世的光景。据说它先前是本县一个姓孙的大户人家的老宅。解放前夕他们举家逃往台湾。后来宅子收归国有,便成了单位的集体宿舍。

我们家是1966年天搬来的。一天中午,大人都在歇晌,我跟大屋里几个孩子聚在后院那棵柿子树下,天热都喜欢打赤脚,可那树底下堆的尽是大炼钢铁那会儿屙的屎——废铁渣——光脚板踩在上面硌得简直像是受刑。因此我们每人都带了块木板垫在脚底下,蹲在上面吹牛。他们说这宅子从前闹过鬼。“老鼠眼”说他奶奶就在这柿子树下见过吊死鬼。说是个女鬼,披头散发,舌头红兮兮的伸出来挂在胸前一尺多长。因此晚上他们从来不敢一个人出来上厕所。项说当时那个孙老爷走的时候,留下一个小老婆看家;老鼠眼说是那个老家伙的三姨太。宅子归了国有后,那个三姨太就在这棵柿子树上吊死了。都说她就是那个“长舌头女鬼。”正说着,我突然觉得脑袋嗡的一响,我叫了一声。他们都愣住了:一个拳头大的青柿子从树上掉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我,头顶上顿时就耸起一个包。老鼠眼嘿嘿一笑,诡秘地说瞧瞧大白天的说鬼就有鬼了。我揉揉头上那个“鬼包”,瞪了他一眼。

我家跟项冬家门对门,住的都是平房。在前面临街的那个院子里。老鼠眼家在楼上。他们家是老住户。有时我跟项冬在院子里玩他就在楼上伸着头与我们搭讪。说实话,我对这小子没啥好感。项冬也懒得搭理他。我们家兄弟姐妹四个,加上我父亲母亲还有外婆,七口人。三间房。中间是堂屋,门对着院子,正面那方墙上挂着伟大领袖毛主席像;靠窗子那里置一张方桌,开了两张铺:我外婆一张,我和弟弟共一张。另外两间:一间是我父母的;一间是我姐姐和妹妹的。

当时我家隔壁厢房里住着一个县里下派的干部,是我母亲单位工作组组长。此人姓张,三十多岁。但看上去却要比他的实际年龄大了许多。我当面叫他张叔叔,背后叫他老张。我外婆说他这人蛮实诚的。那时我母亲摔了一跤,腿骨折了,在家养伤。他几乎天天都要给我母亲送一份报纸来,好让她及时了解全国的革命形势。当时学校停课。我也呆在家里。母亲怕寂寞,每天上午让我把她扶到堂前躺在外婆的那张床上;我就趴在她床边的那张方桌上写毛笔字。老张看见了总要摸摸我的头,夸我几句。

那时候大屋里一帮孩子都闲得慌,成天就像一群无头苍蝇到处窜来窜去的。没人管。也难怪,大人们都忙疯了。自顾不暇。老张于是让我们成立了一个少年战斗队,协助他们做一些散传单、贴标语之类的事情。他让项冬当队长。队员由他选定。项冬一下子嘚瑟起来。他给我们战斗队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全无敌”。后来,老鼠眼从我们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站偷来一面旗子,项冬把它印上字作为队旗。出门参加活动,我们排着队他领头把旗子举在手里,跩得不得了。不过一开始他好像对老鼠眼有成见,说他是伪保长的儿子,不想带他。两个人闹起来。干了一架。老张出面做了工作。项冬才勉强答应。

有一天,正吃晚饭,老张派人送来许多刚印制的传单和写好的大标语,说是关于全国的最新动态,要我们当晚就散发、张贴出去。于是项冬立马将我们召集起来。我弟弟阿宝不是队员,也凑热闹要跟着一道去。老鼠眼说街上人太多叫他还是不要去。阿宝冲他说你算老几。走在街上阿宝怕跟丢了一只手始终牵着我的衣服。我们直奔十字街。那时候十字街是县里最热闹的地方。四五个高音喇叭架在那里成天哇啦哇啦地叫个不停。有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围着圈子演节目的,有造反派代表唇枪舌剑展开大辩论的,有走资派戴高帽子挂牌子游街的,搞得沸沸扬扬轰轰烈烈。我们爬到十字街百货公司的三楼上,把那些传单像片似的从楼上撒下去,只见革命群众立刻哄抢成一片。我们一个个兴奋得大呼小叫。项冬把队旗从楼上伸出去使劲挥舞着。有不少人认出我们来说是“孙家大屋那帮人”。我们都感到很得意。后来把大标语张贴完之后,我们仍意犹未尽。看看时间不早,项冬才带领我们打道回府。(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回到家已是里十点多钟。家里人都睡了。阿宝说他肚子咕咕叫。于是外婆爬起来给我们一人泡了一碗锅巴。吃完上了床,我俩却都没有睡意,还在嘀嘀咕咕说个不停。外婆嗔怪地说了两次。我们才缄默了。黑暗中先是听着耗子在屋梁上吱吱打架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院子里不知是什么是儿发出一声声怪叫。弄得人心里一惊一跳的。他在那头用手掐掐我的腿,然后又从被子里拱了过来战战兢兢地说好像是九头鸟在叫;他翘起头朝窗户瞥了一眼,赶紧钻进被子,说窗外有个黑影子在晃动。叫我看。我没理他。他用被子把头蒙着侧身朝里睡去。又过了一会儿,外婆有了鼾声。我也有点迷糊了。

阿宝忽然又翻过身来说他要解手。大屋里上厕所还真有点麻烦,尤其是晚上,院子里黑咕隆咚的。再说厕所还在后院的一个旮旯里。平时都是我陪他去。但今晚不知怎么我心里好像有点犯怵。“你非上不可吗?”我说。他说他要解大手。“你真烦。”我咕哝一下。“怎么你也害怕了?”他说。“我怕什么。快起来。“我一下掀掉被子,爬起身来。然后从枕头下摸出手电,一揿开关,那电珠像鬼火似的忽闪了两下就灭了。“恐怕是电珠爆了。”他说。我扔下手电下床,然后轻轻开了门。突然只见院子里有个黑影子从眼前嗖地一下窜了过去,我不由得打了个顿。估计是个野猫子。这时只听后面院子里又传来一阵低沉的哼唧声,像是一个病重的人发出的呻吟。我迟疑了一下。他扯扯我的衣服。

”别怕。有我在。“

“哥,你听,好像是个女的在哭……不会是那个‘长舌头女鬼’吧。”

“胡说啥?”我说,拉着他的手一脚跨出门槛。

他忽然甩开我的手,把身子又缩了回去。

”没出息,我陪着你怕啥?“

我也退了回来。”你到底还上不上厕所?“我说。他没吱声愣在那里。好像心不在焉。外婆在床上翻了个身。咕哝了一下。一阵夜风吹进来,我打了个激灵。于是把门又轻轻关上了。

”上,我要上厕所。哥,我来不及了。“他说着就褪了裤子蹲下去。

”不行。“

我转身一步冲到桌子前伸手抓起桌上的一张报纸,旋即塞到他屁股底下,我刚把手抽回来,只听“噗”一声,一股臭气立刻弥散开来。他撕点报纸擦了屁股,然后拎着裤子站起来。我于是赶快将报纸上的那坨屎包起来,开了门,一脚跨出去,嗖地一下就把它扔到对门的屋顶上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到院子里瞥见那包东西还在屋上正儿八经地呆着。我也没多想。不就是一泡屎吗。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却叫我心惊胆跳。真的,为此我差点儿就闯了大祸。

事情是这样,那天刚吃了早饭,我母亲单位就来人叫我去帮忙出大批判专栏。说是张组长推荐的。那天上午,我“挥毫泼墨”很是忙活了一阵。中午他们请我在单位食堂吃了饭。回去经过十字街,我又看了半天热闹。走到家门口忽然发现我们大屋门前拥着许多人,纷纷攘攘的,好像出了什么事。我从人群里挤进去,院子里也满是人。他们全都抬着头,一起朝那屋上瞅着。原来都在看我昨天夜里扔到上面的那包东西。问题是,这会儿,那张报纸全都展开了,一坨黑乎乎的东西赫然戳在报纸的中央。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大家注意了,阶级斗争新动向……”

老鼠眼用两只手罩着嘴在楼上叫嚷着。

“小狗日的,唯恐天下不乱。”我暗自骂了他一句脏话。而这时我并没有发现问题的严重性。接着,我就看到有人手里拿着一张和屋上那张同样的报纸在那里指指点点。“天啦,这还了得?”“简直是胆大包天!”“抓起来肯定枪毙。”……有人在议论着。我心里咯噔一下,凑过去一看立刻就傻了眼:那报纸的头版头条有个套红的通栏标题:“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更糟糕的是下面还有一帧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的大幅照片。

天啦,我不由得一阵觳觫,脊背沁出一阵冷汗。这时有人在后面扯了我一下,回头一看是阿宝,他又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于是从人堆里挤出去跟着他进了咱家的厨房。他随即把门关上。

外婆正在洗锅刷碗,“这么多人跑进来干嘛,到底出了啥事情?”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锅里的洗涤水舀出来。“没啥,一坨屎。”阿宝说。“胡扯,听说好像是什么一起政治事件。”“外婆,啥政治事件。真的就是一坨屎。”他说着,把我拉到灶门前,我们在柴草上坐下来。

“哥,都怪老鼠眼,这个伪保长的崽子,就是他最先在楼上发现的,要不是他大惊小怪乱嚷嚷,一场就屁事也没有了。天气预报说了,今天夜里有小到中雨。”

“废话。老张怀疑到我了吗?”

“没有,说是要调查。哥,别管他,我都想好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弹弓,“这次我要给他点厉害瞧瞧。这个伪保长的崽子!”

“你别一口一个伪保长的崽子,他要是叫咱右派的崽子呢?”

“项冬说了,右派起码不像伪保长那样给日本鬼子当狗腿子。”

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我们跑到窗前,只见老张神情严肃地带着工作组的人从大门外头进来了,还有七八个手持棍棒的专政大队的人。

糟了。看来事情真的闹大了。我心里头砰砰直跳。

“苏老头来了。”有人说。人们给他让开一条道。

苏老头戴一顶旧草帽,嘴里叼着截烟头,手里拎着梯子。他是我们这条街上的清洁员,每天拖着垃圾车手摇铃铛“招摇过市”。没有人不认识他的。

他把梯子在屋檐下靠稳当,然后吐掉嘴里的烟头,正要往梯子上爬。突然只听一声喊:“等等!”人们回头一看,只见人群里忽然冒出两个公安来,其中一个脖子上还挎着照相机。这时,只见老张铁青着脸站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苏老头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了支。这么长时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老张抽烟。他拿烟的那只手有点抖。

等那个挎照相机的公安从屋上拍了照下来,苏老头才踏着梯子不紧不慢地爬上屋。他三下两下就将那东西包了起来,又顺着梯子爬下来。他问老张怎么处理。后者皱皱眉头说你看着办吧。老张又对众人说:“大家都散了,这件事情,我们工作组一定会调查清楚的……”专政大队的人举起棍子一顿咋呼,那些看热闹的人这才纷纷散去。

当晚,老鼠眼家的窗玻璃就碎了两块。

“大家注意了,阶级敌人开始打击报复了……”

老鼠眼又在楼上嚷开了。

阿宝躲在院子里的一个水缸后面,拉开弹弓瞄着他正要继续射击,只见老张从屋里跑出来,冲着楼上一顿呵斥,那小子这才把头缩了回去。

老张召集大伙在院子里开了会。公安、专政大队都有人参加。那天气氛紧张得要命。老张在会上表了态。他虽然把事情说得蛮严重,但好像并没有把全部矛头都对准我们大屋里。他说:“当然,我们要配合公安首先从内部查起,但也不能排除有外部阶级敌人来我们大屋作案的可能……”根据公安的要求,工作组还在院子里挂了个检举箱。但那箱子没几天就不翼而飞了。

老张依旧每天来给我母亲送报纸;看见我在写字,依旧摸摸我的头,夸我几句。但没多久他就从我家隔壁的那个厢房里搬走了。那天,我站在门口,他走的时候朝我招招手,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我问母亲这是咋回事。母亲叹了口气,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有一次,苏老头摇着铃铛将垃圾车停在我们大屋门前,老鼠眼从楼上下来倒垃圾,他问苏老头上次那东西到底是怎么处理的。

苏老头说:“你小子……老子把它给吃了。”

2014年暮秋影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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