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房子前流过一条小河

2014-11-16 20:44 作者:玉龙  | 12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一)

自高速上下来的客车满载着一车疲惫的归客,他们大多数靠在座椅上睡着了,或者昏昏欲睡。客车在平整的公路上行了一段,缓缓减速,接着只感觉客车微微一沉,正式的走上了坑洼不平的乡间公路。

车身开始摇晃,而且愈来愈烈,睡着的人们三三两两的被摇醒,然后睁开朦胧的双眼,迷茫地看了看四周,大地随着客车的前行而不停地转动,远处成片的杨树或枣树林,以及金灿灿的麦田,都在风中沙沙作响,路边的杨树歪歪斜斜的,有许多还有被车撞过的伤痕,甚至有的被拦腰截断。更多的人被同伴推醒,在他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自己大大的行李就压在了身上。

“到家了。”一个同伴告诉另一个同伴。

因为风,干燥的路面被吹起阵阵的扬尘,吹的刚下车的人灰头土脸的。太阳热辣辣的挂在天上,释放这一阵阵热浪,背着行礼的人被夹着尘土的汗水迷了眼睛。

灰头土脸的归客在更加坑洼不平的路上走着,背上背着行李,脚下窄小的土路两旁成片的麦田在风的吹拂下像是一片又一片的麦海,翻着一层又一层的麦浪。麦田尽头有一个小小的村子,一条河道穿过麦田绕过村边直伸向远方。(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欸?你也是我们村子里的吗?”一行人中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问走在身后的小伙子。

“嗯。”

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你叫什么?”

“木子。”

“木子?没听过。谁家的小孩?”

年轻人转头看了看村边的土丘顶,那上面杂草丛生,看样子还没有人种庄稼,悠悠地说:“我出门在外很多年了。”

短暂的交谈过后归客又归于沉寂,现在的确不是一个可以交谈的时候。每个人的心里都似乎在想着什么,或者只是在低头走路,什么都没有想。木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淡蓝色地天空空阔无比,让人心里空落落的,太阳散发着一阵阵热浪,阳光很强烈,让人分辨不出太阳的形状。木子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木子-----”中年男人心里又闪过这个名字,只是转瞬即逝,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想过它。

(二)

开心了几日的农民这几天却开心不起来,太阳越来越炎热,大地越来越干燥,空气里的尘土的味道和渐渐的消散的麦秸的香味使人们坐立不安。虽然这几日人们受足了这种天气的恩惠,麦子快速的成熟、被收割、被晒干、被收袋贮藏,可新一轮的种植即将到来,大地却龟裂的不成样子。天气热的快把人窒息了,没有风,天地就像一场大火的中心,起风的时候,风就像是一双快速扼住人咽喉的火焰手臂。

知了也没有力气叫了,人们觉得现在只要到村边的树林里,随便在树上踹一脚,就会掉下无数的香喷喷的烤知了肉,可是人们谁也没有力气去树林里踹上一脚,包括平时贪玩的孩子

那些贪玩的孩子只有在这时才是最老实的,他们往往在一棵树下或者家里的炕头上一躺就是一天,动都不在动的。当然也有例外的,那就是那些睡午觉热醒的或者根本就睡不着的,现在正在妈妈的怀里挺着身子大声地哭闹,丝毫不去管父母哄他们入睡的声音。

(三)

“多么像那个时候。”木子喃喃地讲道。全身被汗水湿透的木子拖着沉重的双腿,感觉就在一条齐颈的河中行走一般,脖子和胸口被水压得喘不过气来,全身因为水的阻力寸步难行。

似乎听到了木子的喃喃自语,有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接着什么也不说,继续回头默默的向村子里走去,中年男人抬头看了看天空,突然感觉脑袋一阵眩晕,眼前黑了一下,他赶紧低下了头,像没事似的继续往前走。一行人低着头、佝着背,背上的行李像是罪孽一样。

“知——了——,知——了——”木子突然听到了一阵蝉鸣,那感觉就像是从天外飘来的声音,很渺茫却又很真实,木子抬起头看了看四周,金灿灿的麦田被干热的风轻轻吹动,漾着一层层麦浪,远处的树林无精打采的站着,仿佛死去了一般。木子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感觉耳边知了的叫声把整个天空都变得巨大无比,而他自己就像一个小蚂蚁一样渺小而可怜。

前面的村子寂静无声,像死了似的,木子一行人走到村前的,干涸的河道就在面前静静地躺着,原来河道底下的淤泥都被炽热的阳光烘干,被往来的风风干成了细沙。河道上面架着一座古旧的石桥,桥上裂痕斑斑,沧桑的痕迹似乎讲述着石桥经历过的往事。

对啊,都成往事了。木子静静的想着,然后听到了身边不知是谁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木子现在的心情很沉重,他好想去想点什么别的东西好让自己摆脱现在阴郁的心情。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一个温柔善良的姑娘,一个笑起来傻呵呵、没心没肺的姑娘,但哭起来又很认真很无助的姑娘。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儿,胖乎乎的像一个肉球,无论跑到哪里都像是像个球一样滚过去似的。木子的女儿笑起来奶声奶气的,经常让木子心里为之一暖。

木子站在桥头看着上游的方向,小时候他经常会听到来时远方的水流的声音,这让他感到恐惧。木子天生就对水感到恐惧

(四)

“久旱逢甘”,这是人们讲的人生四大喜之一。当往日干热的让人窒息的风变得凉爽的让人为之心情舒爽的时候,这个村子里的人瞬间活了过来,特别是孩子,一个个张着手臂迎着风在开阔的场地上欢快的奔跑,狂叫。天空迅速地由晴好时的天蓝色变成黄色,整个时间都扬起了尘土,黄色也愈来愈浓烈,在中午时分的此刻,天地昏沉如黄昏,天边不时传来一闪而逝的亮光,接着轰隆隆的雷声经久不绝的在天空回响。孩子也被雷声吓了一跳,一时间也什么也不管不顾,散开脚丫子往家里跑去。

阴沉的天空下,无边无尽的麦地里麦茬在狂风里瑟瑟发抖,残留的干枯的叶子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场地里的麦秸一团一团的被风吹上了天空,忽上忽下,纷纷扬扬的撒满了整个天空,妇女们忙着把放在院子里的农具收进屋里,然后又抱了许多的柴火扔进的屋内以备雨后生火做饭。跑回家的孩子,要么躲在屋里看着屋外阴沉沉的天空,要么小手小脚的帮着妈妈搬柴火,他们都很开心的欢笑着,即使是在这如世界末日的狂风暴雨中。

随后第一滴豆大的雨点“啪”的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滚着满地的尘土也不渗到大地里,像是一颗颗灵动的泥球,接着大雨便倾盆而下。一时间所有在屋外忙碌的人手遮头顶跑回了屋子,屋内已经昏暗的不像样子了,供电也因为大雨而停了,关上屋门,顿时屋外的“霹雳啪啦”的雨声小多了,点上一根蜡烛,一家人围烛而坐,说说话,聊聊天,或者看着窗外院子里渐渐汇聚起来的水洼上雨点不断地溅起美丽的水花。

自中午开始下的雨定下来的时侯,天空已布满了晚霞,乌云消散,留下深蓝色的天空,夕阳半悬在西方的五彩斑斓的云下,一轮淡白色的明月已经悄悄的自东方露出了头。此时的世界已不像上午那般炎热,而是清凉的如一片清澈的湖,人们就是生活在湖底的鱼。接着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悠悠地冒出的白色的炊烟。炊烟缓缓上升,与即将逝去的夕阳交相辉映,世界似乎一下子由狂暴变得宁静下来了。

晚饭的香味在宁静中弥漫在小小村子的各处,在烛光下,年轻的母亲把饭菜摆上桌子,再把在街上说话的丈夫和在泥水里打滚的孩子叫了回来,一顿温馨美味的晚餐就这样开始了。

(五)

木子从桥上走过,感觉脚下软绵绵的,似乎那座石桥随时会塌掉似的。可是那座石桥不会塌掉,尽管桥身上已是裂痕斑斑。

村子里很安静,躁热的天气是人们离不开那所困住他们的方寸小屋,家家户户的看门狗都静静地卧在院子里,伸着舌头睡觉。每家每户的庭院都很低矮,就连围墙也是如此,木子可以很容易的看遍围墙里面的一切。村子里有许多地方都已生了杂草,仿佛这是一座死去的村庄似的。空气中悬浮着许多尘土,微微遮住阳光,使眼前灰蒙蒙的。

木子拖着自己的行李疲惫的往前走着,来到扇破旧的木门前停了下来,推开门,木门不堪重负的呻吟着,发出令人牙齿酸痛的声音,庭院里有一位老妇人,花白的头发和臃肿的身材显示了她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老妇人现在半弓着身体坐在屋前,打着盹,在她旁边的地上放着一台收音机,收音机呲呲啦啦的响着,依稀可以辨别出来是一曲京剧。

木门的声响并没有惊醒老妇人,木子走进院子里,轻轻地喊了一声:

“妈。”

老妇人并没有醒来,木子又提高了一点音量。

“妈,我回来了。”

“嗯?”老妇人醒了过来,却没有抬头,只是又慢慢绻成一团,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木子也没有说别的,他只是从一旁绕到屋里,把行李随处一扔,倒在炕上,静静的一动不动,缓解自己的疲惫。

屋外骄阳似火,令人窒息的温度笼罩着一切,屋内却因为矮小的房间和窗户而昏昏暗暗的,温度也很凉爽,木子躺在炕上身体顿时放松了下来,之前他还曾有一瞬间的担心,生怕自己没有力气走回到这个家。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黑黄的颜色是墙壁的主色调,墙壁上没有什么装饰,只有两件,一是一张毛泽东的画像,还有一个就是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照片上已经分辨不出是谁了,皱巴巴的,上面布满水渍,颜色已经花了。木子的母亲说这是父亲留下来的唯一的念想。木子的记忆中并没有明确的父亲的容貌,在木子很小的时候,木子的父亲就去世了,具体什么原因,母亲没说,木子也没有问。

在毛泽东的画像下摆放着一台电视机,很老旧的一台了,熊猫牌,十七寸的,黑白电视机。这台电视机可以说陪伴了木子的整个童年,从木子记事起,就是在这台电视机了看到了世界,也看到了快乐。那个时候电视机只有可怜的两三个节目,不过这已经够木子每天兴致勃勃地看个不停了,当然木子小的时候最看的还是动画片了,不论是中央一台的大风车,还是地方台的动画片,木子都可以清清楚楚的说出几点演什么节目、演多长时间就开始放广告、广告时间有多长。有时候电视会一个台也没有,可木子依旧喜欢开着电视,不论是电视上杂乱无序的花还是一个圆圆的大球,木子都很喜欢。

(六)

天很少有这样的天气,凉如水,一轮明亮亮的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天空。天空没有星星,使月亮看上去有点孤单。那一天因为夜晚难得的清凉,一帮孩子在村子里又跑又闹了很久,惹的全村的狗叫个不停,最后也累得趴在地上不再去管在门外跑来跑去的孩子了。跑累了,孩子们也相互告别往家走去了,一个个消瘦矮小的身影静静的在黑夜里行走,因为没有了孩子的嬉闹,夜晚也宁静了下来,整个村子好像睡着了似的,沐浴在一轮明月的光辉之下。

那晚的明月很亮,是几十年来最亮的一晚了,清冷的月光像是白天刚下过的雨一样,洋洋洒洒的淹没了人间,孩子们走在回家的路上也没有了平时的恐惧,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影子从没有如此清晰地出现在眼前,陪伴着自己。

那一晚,所有的孩子们都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仿佛来自天边的震撼人心的声音,那是来自远古的呼唤,轰隆隆地叫着每一个人的名字。那一晚,很多孩子都失眠了,哭了一晚。在清冷的月光下,无数的孩子的泪水在大地上的天空里飞舞。

天空很早就亮了。东方一律柔和的白色一出现就照亮了整个天空,天空中片片白云悠闲地在天空变幻着形状,全身都染了如血一般的红色。农民在夏季时喜欢早早出门,在气温热起来之前做点农活,为新一轮的播种做足准备。太阳自东方一点点升起,灿烂的光芒照在布满格子的大地上,格子里站着拿着各式各样农具的人们,人们的头发上挂着干净的露水,露水随着早晨的清风缓缓摆动。

(七)

木子躺在昏暗的屋内,分不清此时是什么时候了,他现在还能看到子屋顶的气眼里投射下来的一束阳光,在昏暗的房间内格外的耀眼。木子挪了挪身子,使自己躺在光柱的旁边,扭着脸静静的看着这一束阳光。阳光也很干净,从屋顶一直投射在木子面前不足十公分处,木子眼中此刻只能看到这束阳光,已经在阳光中静静悬浮着的数不尽的灰尘,灰尘在这书阳光里慢慢飘荡,极淡极浅的小小的影子也随着灰尘的移动而移动。木子很小的时候就想过,也许他生活的世界就是一束阳光的影子,从前他就住在阳光下一粒漂浮的的尘埃上,后来有一日他不小心从尘埃上掉了下来,就再也上不去了,这就是他恐惧站在高处的原因。

那一束阳光随着时间的流动而变换着位置,阳光也离木子越来越近,最后投射到他的眼睛上,木子躺平了身子,有一束阳光自屋顶投射到他的眼睛上面,木子很清晰地通过屋顶的一圆小孔看到了蔚蓝色的天空。

木子看着这束阳光,似乎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接着似乎若隐若现的听到的风箱的声音,风箱忽开忽合,带动着灶膛里的火苗一跳一跳的,不缓不急,很有节奏的响着。木子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幻听,后来声音越来越清晰,木子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这有节奏的风箱声是母亲在做饭。

木子起身,驱赶了一下自己的倦意,来到厨房,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母亲身边,看着她娴熟的做着饭。突然木子想到了小的时候自己也是这么坐在母亲身边,眼巴巴地看着锅里的吃的,不停地淌着口水,或者献殷勤似的帮着母亲忙东忙西,一会拉风箱,一会添柴火,忙得不亦乐乎,等好不容易到了吃饭的时间,母亲却毫不客气地让木子去洗手洗脸。为了不让自己喜欢的东西很快被别人吃完,木子洗手洗脸也洗得马马虎虎,洗完后立马跑到桌子上,开心地吃起来。想到这木子脸上露出一阵浅浅的微笑,他坐到母亲身边,帮着母亲拉起风箱,想分担一下母亲的工作

“不用你帮忙,去屋里歇会吧。”木子母亲依旧没有放弃手里的工作。

“没事,妈,这么多年你也辛苦了,就让我帮帮你吧。”

木子母亲沉默了一会,手中又粗又重的勺子静静地搅拌着锅里的粥,锅里的粥翻滚着,金黄色的液体上飘着两根木筷子,母亲说,粥快熟了。

木子看着聚集在屋顶的水蒸气顺着打开的屋门顶缓缓地飘到了外面,飞升,消失无踪了。此时的窗外早已布满的晚霞,气温也不似中午那般炎热了,清凉的微风缓缓地吹动院子里的树叶,村子里也可以听见时不时的孩子飞奔的声音。

“已经这样凉快了。”木子看着从门上方滚滚飘出的水汽,暮色已经笼罩了小小的村庄。“要是下点雨就好了。”

木子母亲的手忽的滞了一下。轻轻叹了一口气,放下勺子,木子扭头看向窗外,窗外的暮色已经渐渐深了,太阳都没了踪迹,漫天除了红彤彤的火烧云,就是低低飞行的蝙蝠在寻觅着食物。

“明天去你的坟上看看吧,帮你爹把坟边上的草拔了,再烧点纸。也快到收麦子的时候了。”

“嗯。”

(八)

汪洋肆意。

(九)

木子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吃晚饭的时候,母亲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的吃完了饭,洗刷了锅碗,回屋睡觉去了。吃饭的时候木子可想向母亲道歉了,可是话到嘴边,木子又不知如何开口。

夜凉如水,木子睁着眼睛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月光的清辉静静的笼罩着整个世界。院子里亮着一盏白炽灯,布满灰尘的白炽灯已经没有了原来的光亮,若有若无的灯光一动不动,与月亮交相辉映。无数的飞蛾、蝗虫、蝉之类的小飞虫都被这一缕微弱的灯光吸引了过来,一次又一次的撞在白炽灯上,大有飞蛾扑火的勇气。

木子无法入眠,即使今夜安静的连虫叫都消失了。

院子里有一棵枣树,那在木子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木子还记得小的时候常常爬到树上去,坐在树杈上,一边吃了稍稍红了一点的枣,一边看着天上的白云,那些匆忙的过客,在天空不住的变换着形状,飞快地飞向了远方。此时月光正从枣树稀疏的枝叶中穿过,照在木子的脸上,木子看着枝叶后的明月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这样他想起小时候自娱自乐时念得口诀:

月朦胧,朦胧,眼神也朦胧。

枣树上睡着的家鸡偶尔因为睡得不稳而动一下身体,树叶微响,木子觉得自己真的回家了。

晚上木子做了一个,梦到自己又变回到小时候,躺在自家的土炕上,窗外下着瓢泼大雨,风也前所未有的强烈,屋外的世界因为瓢泼不停的大雨,即使在中午也阴郁如夜晚,电闪雷鸣,一道道闪电划破长空,只留下淡淡的紫色。

木子趴在炕沿上,注意力完全没有被外面的恶劣天气所影响,屋内清亮异常,看什么都清楚无碍,木子看着地上清澈的水纹,里面无数的小鱼小虾欢快的游来游去,在柜子下、炕沿边、灶台里、铁锅内,看的木子口水直流,不时地伸手去抓,小鱼小虾也似乎在和木子玩耍似的,不时跃出水面,又掉进水里。

木子咯咯直笑。

木子想象着他喜欢吃的鱼在全世界每个角落都在游动。

“小石头!小石头!”木子忽然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喊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声音忽近忽远,在耳边响的真真切切,接着木子就睁开了眼睛,没有激烈的惊醒,也不是懒散的似睡还醒,木子在一个奇怪的声音下一睁开眼睛就醒了。木子醒得很平静,耳边的声音也消失了,可是又像没有消失一样在耳边回响不绝,木子全身被冷汗湿透了,心脏似乎刚收到刺激似的砰砰跳个不停,使本来醒来时很平静的木子心里慌慌的。

木子抹了一把凉凉的脸颊,满是泪痕。

(十)

在一个夏季,在一个村庄,回到故土的人们满脸泪痕。

人们站在一片似乎死去的村庄前面,脚下是牵绊双脚的泥水,眼前是狼藉的村庄,夏季的风难得的不是那么灼热,丝丝缕缕的透着凉意,人们第一次如此的渴望温暖,渴望在一间遮风避雨的房子里,不论屋外风雨多么的猛烈,雷电多么的暴躁,哪怕屋内昏暗的模糊了双眼,只要烛光还在摇曳,一家人还依偎在一起,就足够了。

天空还是阴郁一片,厚重的乌云布满了天空,人们第一次突然感到了迷茫,在这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村子里,竟然迷路了,找不到了回家的路,或者即使回家了,也不知该如何在里面生活。

房屋被冲毁了,庭院被冲毁了,粮仓被冲毁了,还在苦苦支撑的没有倒下的屋子瑟瑟的站在风里,还挂在门框上的破旧的木门随着风微微晃动,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这是此刻这个村子唯一的呻吟了,村边河道上的石桥伤痕累累,仿佛见惯了生离死别似的默不作声。

还有什么还等着我们去拜谒?

风调雨顺的呼唤,

不是也会想了千年,

到头来的一场雨,带来了生死聚散。

不知是谁先哭出了声音,由饮泣到慢慢的无助的颓然于地,继而一场发自心底的撕心裂肺的恸哭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久久不绝。石桥冷漠地看着身下滚滚而去的河水,一言不发。

那一晚,漫天的乌云被风吹散,皎洁的明月在一片片细如薄纱的云带后闪闪发光。

那一晚,晶莹的泪水依如前日漫天飞舞,夜夜不绝,曾经怕死的人们突然觉得:死了,也就是这样,活着才是最累的。

那一夜,河道边上水渍里的鲫鱼在跳了一天后也没重新回到河内,它也累了,跳不动了,此刻正一张一合着鳃苟延残喘。

那一夜,在那一夜,有太多的人回忆自己的往事,却发现再也回不去了。

(十一)

木子感觉脸上的泪水还没有干透,窗外枣树上的家鸡就嘹亮的扯了一嗓子,彻底驱除了木子的睡意,接着三三两两的狗叫了起来,远远地,透着早晨的水汽。此时的天空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刻,屋外看不见一丝光亮,木子睁眼看着窗外的一切,渐渐的院子开始显现他的轮廓,枣树的枝叶影影绰绰,继而,不知何时红色的霞光在木子不经意间就布满了整片西方的天空,异常的鲜艳。木子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天空由漆黑一片慢慢变成红色又变成蓝色,心情也慢慢的明亮了起来。

起床穿衣,推开屋门的一霎那,木子觉得似乎一阵湿润的空气一下子充斥了整个房间,把原来的阴郁腐霉的味道一扫而光,母亲做饭的声音适时的响起,使木子倍感安逸,抬起头母子惊奇地发现天空里有几片洁白的云朵在匆匆地变换着形状,一路向南飘去。

今天的天气会比昨天好很多啊。母子这样想着,早饭的香味早已已经占据了小小的院子。

吃过早饭,木子出发去了父亲的坟前,一路迎着朝阳,木子看着两旁劳作的农民渐渐多了起来,朝阳温润不燥,在木子正前方升了起来,木子感觉自己就是向着太阳奔跑的夸父,心里很愉悦。

麦田里多了许多收麦子的人们,其中不乏很多捣乱的孩子,或者在麦田里打滚,或者有模有样的学着大人一绺一绺割着麦子,更多的是在田间奔跑,翻跟头,累了就直接躺在地里看着天空匆匆而逝的白云。

木子小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最喜欢在农忙的时候在一望无边的地里奔跑,似乎永远不知疲倦。天上的白云越来越多了,此时已经看不到了原来蔚蓝的天空,一簇簇白云在天空上飞快地移动着,消失在人们看不到的尽头。

木子父亲的坟墓就在村边的土丘顶上,现在这里长出了不少的杂草,木子蹲下身,挨个的把杂草拔掉,留出一小块空地,跪在坟前,取出母亲准备好的冥纸堆成一小堆,一小簇红色的火焰微微地摇晃在这堆冥纸上,慢慢地使这些冥纸化成黑色的碎屑。木子现在还记得父亲临死前的眼神,绝望的、无助的、不舍的还有种种复杂的交织在一起,那是小木子不知所措的看着父亲带着这样的眼神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了。

躺在父亲坟边,周围的杂草在风中微微晃动,红色的火焰也在晃动不止,最后只剩下了一簇灰烬,在风里消散了。

天边的白云匆匆而过,身边的人也匆匆而过。

(十二)

洪水冲刷过后的大地一片寂静,就如同这片寂静大地上的村庄一样。风从村子里穿过,无声的带走了满街都是的纸钱、眼泪和回忆,昨天的一切也许将永远的过去了,烈日下的绝望也仿佛从没有来过似的,一具具棺木像是载着情感的船只,随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流到了地下,并且将永不见天日。

寂静的大地似乎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脉搏,任凭夏季的风在上面肆虐吹拂,也许有的人知道,但更多的人已不在乎知道,这片沉寂的大地在积蓄着力量重生,尽管重生的只有大地。

那一个夏天,在烈日下,在无边的大地上,在小小的村子里,绿油油的麦子长在每一个角落,甚至包括每家每户的无心打理的屋内。长满麦子的村子是活着的,也是死的,人们已不在乎被洪水冲散的粮垛有多少新熟的麦子被永远带走,任凭那些埋在淤泥下的麦粒生根发芽。孩子的哭声也不再是因为炎热,而是饥饿,还算坚强的人叹口气继续生活,懦弱的人在抑郁中把积攒了一白天泪水在夜里倾泻流出,无牵无挂的人背着简单的行李走了,断不了根的人死死的在干涸的淤泥里挣扎。

大点孩子成熟的很快,他们告诉同村的弟弟或妹妹:屋前瓦后、街头巷尾长出的鲜嫩的绿色植物叫做麦子,等过段时间麦子长大了,他们就不用过这种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了。

孩子带泥的手抹着脸上的泪,有的还在哭,有的却笑了。

更大的孩子哭着,狠心拔下田里更高的麦苗,帮父亲或者母亲种上可怜的一点玉米种子。只有在叹气的农民才知道:村子里的麦苗也许永远生不出麦粒。小孩子用手呵护着麦苗,不过只是徒劳。

多雨的夏季催促着麦苗和玉米的生长,每一场雨对于植物都是甘露,即使再是狂暴,即使狂风几乎将他们连根拔起,即使雷电在一整个夏季劈断了两根参天大树,它们依旧无畏地迎接着倾盆大雨的到来。而人们却瑟瑟的躲在屋内,忍受着狂风暴雨跟他们带来的痛苦回忆和恐惧。

(十三)

朴实的农民给每一个收获的时刻都起了一个名字,在现在这个季节,农民称之为“麦熟”。在田里挥洒汗水辛勤劳作的农民都在心里希望着远在他方求学或打工的孩子能够回到自己的身边,不为他们能分担自己的工作,更多的是希望分享喜悦,“回家过麦熟吧”,多少次在电话里的呼唤,才换来短暂的小小村子里的热闹。

凉爽的夏季的早晨,木子走在人影绰绰的田埂上,齐腰的麦秸不断地扫过上衣衣角,留下点点露水,打湿了木子揣在裤兜里的手。木子有时候也会想那段最快乐时光里的自己,小小的脚丫在满是土疙瘩的地里边跑边跳,天空低低的,仿佛抬手就能摸到那纯粹的蓝色,燕子也低低地飞着,不时地掠过木子的头顶,一下子就飞到了远远地地方,木子有时候也在想一把抓住从头顶飞过的燕子,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燕子一直是他的梦想

天空由昏暗慢慢亮了起来,田里也像约好了似的集满了人,人们或手持镰刀,或拿着麻袋,从田的一头开始收割起来,慢慢地大地由一个完整的田格不断地变换着形状。

木子站在村边的土丘顶上,还很凉爽的早晨使木子被露水打湿的身体微微有些凉意,不过木子并不在乎这些,他在高高的土丘顶上,看着远处三三两两的人在田里劳作,竟产生不了半点收获的兴奋。

太阳越升越高了,空气中的温度也慢慢升了上来。木子浑身暖暖的,躺在孤冢旁的杂草间,看着深邃又静谧的天空,木子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内心的宁静。这种宁静就像是木子还在黄发之际,每一天在辽阔无边的天空下,在忙碌的大地上不停地翻着跟头,最后因为头晕和气喘吁吁带来的疲惫,躺在松软的土地上时所感觉的宁静。

(十四)

所有人都没有想过,在某一天,他们世世代代生长的村子成了他们最难以释怀的回忆。他们也没有想到,被痛苦的巨轮碾压过的村子,并不是到处都是痛苦挣扎的人,反而寂静下来,以沉默对抗撕心裂肺的痛,然后一直沉默着,无声的挣扎着,也许在以后,沉默的人都忘记了沉默的原因。

世世代代卑躬如蝼蚁般的农民一直都知道一个道理:总会有一代一代人的死去,也将会有一代一代人成长起来。可是人们还是选择为死去的痛哭流涕,难以释怀。

流淌的时间在想,我不停的前进,总会冲刷掉一些回忆,总会淡漠掉一些伤痕。

流泪远去的夏天告诉秋季,祝福人们吧,用你的秋风风化那些来自上游的鹅卵石,我走过的那一片大地心都碎了。

满脸污垢的孩子最终还是没有等到他们呵护了一夏的麦子结出麦粒,他们捧着干枯的麦秸,这些被风吹断在地上的麦秸,干枯的像是脱水的老头。哭泣的孩子也没有大人的安慰,嘴角咧到无助的弧度,幼嫩的脚丫感觉不到地上的石子。为什么一颗破碎的心却安慰不了另一颗破碎的心?

孩子哭泣的地方已不再是母亲的怀里,他们更喜欢倔强的站在院子里,一边哭泣着,一边透过低矮的围墙看着太过辽阔的天空,天空那么大,怎么那么大?年轻的妈妈竟拉不动年幼的儿子,长满老茧的右手一次又一次的拍在儿子的身上,拍在自己的心里,一边流着泪,一边狠狠的咒骂孩子死了的父亲。

每堵低矮的围墙都洒过无知又倔强的泪水,就像每棵高大的树下都留下过佝偻的身影。在一棵古树干上的疤痕里夹着一截腐朽的麻绳,树下佝偻的身影在静静的思考为什么活下来的是自己这把老骨头。慢慢地伸出手去,树下的老人似乎碰到了多少年以前系上去的秋千,也仿佛听到了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突然笑声就倏忽般消失不见了,老人触电般的把手缩了回来,他看着树上,那上面一个不知羞耻的老东西贪生怕死的抱着树干,他哭泣着,在叫喊着他儿子的名字,却始终没能抓住儿子宽大的手掌。

“真是一个不要脸的老东西!”老人狠狠地啐了自己一口,两行浊泪流满了双颊。然后趴在树上一动也不动了。直到太阳伴着南飞的鸟儿西沉,直到寂静的村庄里升起袅袅炊烟,直到孩子忘记了哭泣,老人都没有再动一下。

天问默默远离的秋天:为什么人们满是痛苦的泪水?

秋天只顾默默流泪,洒着一路最后的秋雨,没有回答。

立冬那晚,天空下了一场绚丽的流星雨,无数明亮的光束划过天际,消失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立冬那晚,一场来自北方的坚硬的风冻结了人们呼出的热气,妄图停止人们的叹息;立冬那晚,深邃的天空下站着太多孤独的人,或者非人,仰头而立,蓄了满眼的泪水。

立冬那晚,在流星下,有的人学着许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有的人在感叹着该陨落的和不该陨落的都陨落了,有的人难得的在睡梦中露出难得的笑容,有的人在风中消散了。

过去的就这么过去了?

冬天在大声呐喊:天啊,你快些来到这群孤独的人身边吧,我今年流不下一滴泪水,下不了一片雪花。

(十五)

木子回到家时,木子母亲却躺在炕上,盖着新洗过的薄被子,和衣而睡。时间慢慢临近中午,木子学着母亲做了一顿简单的饭,木子母亲却还是睡得很香,半佝偻的身子,显得很臃肿。木子推了推母亲:

“妈,吃饭了。”

木子母亲醒了之后,慢吞吞的把被子收起来,好像解释一般的说了一句:“有点睡冷了。”

木子擦了擦脸上的汗,说:

“这两天小楠就回来了,还有小怀。”

“也好……唉。”木子母亲突然叹了一口气,“我刚刚梦到你爹了,他说他想我,这个老不害臊的。”木子母亲平静地说。

“小怀也说她很想奶奶呢。”

“我也想她。”木子母亲说完就再也没说话,静静的吃起了饭。

正值麦熟季节的农村里,也就只有木子这样的不再种田的人家才这么悠闲地生活。木子每天早晨醒来在晨光里的鸟鸣中,有点昏暗模糊的窗户外面树影婆娑,映在木子房间小小的窗户上,使原本就昏暗的房间看不到明亮的阳光。

在家里的木子不像在城里的木子那样劳累,在家里的木子喜欢赖床,他喜欢缩在温暖的炕上,木子屋里的炕软绵绵的,木子就躺在炕上,睁着眼睛看着窗户上迎着的斑斑树影,听着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以及母亲轻轻拉动风箱的声音,空气中满是让木子感到饥饿的香味,可是木子就是不想起床,他更想母亲或者父亲把他们那冰凉的双手一下子捂到他的身上,挠他的痒痒,直到木子及其不情愿的起床为止,可是木子还是选择了起床,他心里知道父亲去世了,而母亲在父亲去世后就再也没有和他这么亲密过,尤其是爷爷在一个平静的午后静静死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后,木子母亲看木子的眼神愈发没有了神彩。

木子还记得在那个午后,刚刚哭闹过的木子拖着印着一个大大手掌印的屁股来到村边的时候,爷爷一个人静静的趴在那棵老槐树上。木子脸上还有下午哭过的痕迹,嗓子沙哑的像是一个老鸭子,木子还记得当时自己是多么的委屈,本来肚子饿得都快没有力气哭下去了,可是母亲依旧固执的用手狠狠的拍打着自己的屁股,木子则觉得越哭越委屈,就放开了喉咙,一直苦到天渐渐黑了下来,母亲才叫他去村边上找爷爷。

木子记得当母亲看到趴在老槐树上的爷爷的时候,“扑通”一声就趴在了地上,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一颗一颗的都掉在了地上,可是嘴里却不依不饶的大骂着:

“你个老不死的是要逼死我们娘俩啊,刚刚过去一场大水就快让我们活不下去了,就剩这点农药是给棒子留着的,你闲着没事喝它干什么啊?你个老不死的,逼死我就算了,小石头可是你亲孙子啊。”小石头是木子原来的名字,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母亲改成了木子,棒子在木子那个村子里就是玉米。

木子当时也在旁边哭的一塌糊涂,边哭海边拉着母亲的衣服,让母亲不要那么难过了,而且还有木子还很害怕,长这么大,木子这只是第二次看母亲这么发疯似的骂一个人,而且还是骂的自己刚刚死去的爷爷。

那一天晚上,母亲求这人把爷爷草草的埋在了爷爷一辈子守着的地里,木子哭哑的嗓子此时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了,木子母亲拖着半死不死的木子挨家挨户的磕了一个头,就把木子抱回了家。

那一天晚上,在木子家哭了一夜的不是木子,而是木子的母亲,她一边死死地抱着木子小小的身体,一边哭喊着自责,说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木子的爷爷了,是她活活的逼死了木子的爷爷。

木子看着母亲,他已经不那么饿了,可是母亲留在他屁股上的掌印让木子还是想哭出声来,只是木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木子知道,只是因为自己喊了一声饿,母亲就不停的打着自己,似乎是恨铁不成钢一样,可是木子母亲的心都被她一巴掌一巴掌打碎了。木子也知道,母亲也肯定看到了爷爷颤巍巍的拿了那一瓶农药出门,只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母亲说他们联手害死了爷爷。

(十六)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对往事的回忆也随着一次又一次对土地的翻耕渐渐淡漠了,伤痛再深也抵不过时间的荒洪,一代老去的人成了随秋风失去的落叶,一代新长起来的青年春天里吐露着嫩芽,带走老人的秋风也带走了老人经历的过往,青年们早已记不起了那一年洪水时的阵阵恸哭,只有那一如往日的大地在默默地、默默地把那一年留下的新泥埋到了无人可及的地底。

一场大水过后,有多少人的名字里添进了“木”字,又有多少人把这个村落的名字添进了心里。往事如风般消散了,村边的河道里习惯了在夏天的时刻蓄满一带浅浅的清水,连接着上游和下游,静默的流淌。孩子们也不再受家人的管教,下课之后便一路奔跑,一路脱掉身上的衣物,继而纵身一跃,溅起了高高的水花,水花又荡成一层层波浪,在窄窄的河里来回翻动。

也有的孩子还是那么胆小,只敢孤零零的坐在河边,连脚丫也不敢放到水里,看着游的越来越远的同伴,他只能躺在河岸边,看着满天的白云中的那一点蓝,就仿佛那就是世界上最清澈的湖水,而自己就是飘在半空中的孤儿,正在急速的下落,下一刻也许摔死,也许溺死。

天空也许就是大地,大地才是天空。他这样想,人类这群漂浮在半空里的精灵死在了匆匆飘过的云彩里。

成年的和快要死去的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屋前的流水,他们的心已经麻木了,即使上游开闸放水的那一天,看着面前的河水滚滚而过,他们的心里也经不起半点涟漪,就好像那一年的那一天,在朝阳的光辉里,在露水的滋润下他们只是做了一场太过沉重的梦,沉重的他们都没有听到清晨的鸡鸣,在梦里,他们梦到自己失去了最珍贵的家园和最爱的人,在梦里,他们痛苦着,伤心着,在大地上像鱼儿一样挣扎,等梦醒了才发现,也许梦里他们所失去的一切,本来就是不存在的。

没有人可以替自己擦干昨日留下的泪,人们不过是在回想着往日发生的一点一滴,仔细的回想,不愿忽略任何一个那一日的细节,妄图在心里永永远远的、原原本本的记住,可是到头来回忆的越仔细,忘记的越彻底,最后只剩下心里的一个浅浅的记忆:那一年,1988年,发了一场洪水。

(十七)

木子在想:在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小怀才能牵动母亲痛苦了几十年的嘴角。

小怀显然对这个新奇的世界产生了兴趣,她滚动着肥嘟嘟身体在低矮昏暗的屋子里跑来跑去,一会动动古旧的红木家具;一会又骑在长长的板凳上,想象着自己正骑着和电视上一样的马,前后摆动着身体,嘴里大喊着“驾”;一会又手脚并用的爬上比她还高的炕头,在坚实的炕上跳来跳去。木子母亲难得的露出开心的笑容,弓着九十度的背悠悠的跟在小怀的身后。

坐了一路车的小楠——木子的妻子,因为长时间的坐车,现在心里难受极了,她无力地躺在温暖的炕上,还不是的说着小怀,让她不要太闹,不要跑来跑去的,让奶奶歇会。木子心里也很难受,更多的是自责,看着妻子苍白的脸,他都在心里痛骂了自己千万遍,不该让妻子长途奔波,受这么大的罪。

木子母亲是现在唯一一个还能乐呵呵的人,跟着小怀,让小楠好好休息。

有时候亲人相聚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最起码木子是这样想的,刚相聚时每个人都很开心,可马上不久一切就有回归于平淡,每个人继续做每个人的事,或聊聊家常,一切都似乎是轻轻地,没有了喧哗和浮躁,似乎连讲话都是轻声轻语的。

木子现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小楠和木子母亲一起在院子里的灶台上准备晚饭,他们一边不停下手里的活,一边轻声的说着什么,小怀在旁边添乱似的跑来跑去,一会爬到小楠的背上,一会又卖力的拉着封箱,她新奇于一个木箱子拉出的风可以把灶膛里的火苗吹得高高的,更喜欢看飘出来的烟一路飞升到了天际,融入暖色的天空,当然自锅里不是飘出的香味也一直勾引着小怀的馋虫。

木子心里很安静,安静的仿佛没有了自己。

(终)

夏季的天空总是阴晴不定的,上午还好好的是个大晴天,刚吃过午饭,窗外就刮起了风,狂风卷积着黄土和街上的残枝败叶以及不知是谁家的场地里的麦秸,吹的满天都是。天空迅速由蔚蓝色变成了土黄色,是本来就很昏暗的房间更加昏暗了,木子看着屋内的模模糊糊的黑影,这一个是母亲,那一个是妻子,至于小怀,因为阴暗的屋子让她更加困了,然后一转身就睡在了炕的最里面,木子很安心,他觉的即使此时此刻是世界末日他都不会害怕。

小楠想打开电灯,可是也不知道哪根电线被风吹断了,最后也只能呆在这昏暗的屋内,享受短暂的宁静,她明白无论外面刮多大风,下多大雨,这个屋里永远都会保持这这一种令人心安的安静。

渐渐地,小楠安心的在木子的怀里睡着了,木子母亲似乎也已经睡着了,木子感觉到睡意似缓缓流动的溪水慢慢的充斥了自己的内心,眼皮越来越重,恍惚中感觉到屋外在划过一道闪电后,哗哗的下起了雨。

雨下的很大,地面上很快的有了积水,雨珠打在上面溅起了朵朵水花,墙角的枯木也迅速的湿透了,院子的地面上积聚的雨水使地上泥泞起来。

天空因为不停地下着雨而渐渐明亮了起来,天地间一切被雨水打湿浸泡过的事物都仿佛焕然一新,绿叶更加清亮,绿草更加生机盎然,空气也新鲜了起来。雨还没停,木子在恍惚间觉得自己不再原来的世界上了,这里的世界处处都有生机,处处都被雨水粉刷一新,处处都是鲜活的。

木子感觉自己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雨水打在雨伞上的生音,还听到了有砖头被扔到水洼上的声音,木子好像看到母亲打着那一把小楠从城里带回来的小花伞,看上去很不协调。木子母亲打着伞站在雨里,手里拿着一个砖头扔到自己前面的水洼里,然后站在那个砖上,又向前扔着一块砖头,就这样铺了一条自屋门到院外的砖路,然后颤颤巍巍的出了院子。

木子想叫住自己的母亲,他也好像记得自己朝母亲喊了一声;

“妈,你去哪?”

可是他记不得母亲说了什么。

当木子醒过来的时候,小楠和小怀都睡在自己的怀里,可是母亲却不知道去了哪里,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雨声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在狂风中幸存下来的小鸟的欢快的鸣叫。

木子起身,来到屋门口,几块青砖从屋门一直延伸到外面。木子转身看了看柜上,小楠带回来的伞已经不见了。

在木子父亲的坟旁,木子母亲端端正正的躺在地上,脸上的表情不喜不优,那把小花伞还打开着,静静地躺在一旁,偶尔因为风的缘故,转动两下。

木子母亲的丧失很快就办完了,并没有那么隆重,只是尽快的把木子母亲葬到了木子父亲的身边,木子知道这是母亲最大的心愿。

木子躺在屋内,他想多看看他整个童年都生活的地方,在这个村子里木子已没有了亲人,木子知道一旦离开,也许一辈子他都不可能再回来了。小怀还是那个最快乐的一个,现在她正在还有许多水洼的院子里玩耍,丝毫没有意识到奶奶的离去,她从一个青砖上跳到另一个青砖上,手里还握着刚从墙角上抓来的蜗牛,裤脚沾满泥水,笑的无比开心。

木子把身体缩成一团,好想重新感受一下母亲宽阔的背,那一年发大水的时候,木子刚一醒来就看到了炕下面半尺高的水在一点点的往上涌,木子趴在炕沿边上,尙不懂事的他并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看着水里游动的小鱼很开心。

这时候母亲满脸泪痕的跑进屋里,抓起木子,背到背上就向外冲了出去。木子趴在母亲宽阔的背上,分明能感觉到母亲因为奔跑而剧烈跳动的心脏,木子听着母亲沉重的呼吸,一路被母亲背到了村边的土丘上——那是全村唯一没有被淹到的地方,放下木子,木子母亲就朝着石桥的地方大骂了起来:

“你个王八蛋,你说过会保护我一辈子的,你游回来啊!”

木子随着母亲妈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个人在翻滚的洪水中沉浮,没有人敢下去就那个人,而且那个人一看就知道,他已经溺死了,木子觉得那个人很像他的父亲,然后他就哭了,哭的莫名其妙。

“王八蛋,你留下我们娘俩怎么活啊,你是腿一蹬就死了,你死了就清净了,留下你这个只会哭的野孩子给我,还有你那半死的老爹还在村边的树上呢,没人能求他回来!你就是个孬种!说话不算话,你就是个王八蛋!”木子母亲越骂越难听,越骂眼泪就流下的越多,最后摊在地上发不出一点声音。木子在泪眼朦胧中第一次听母亲骂人,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既害怕有很伤心,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

木子感觉自己现在就在母亲的背上,他可以很清楚的听到母亲的喘息声,感觉得到母亲剧烈的心跳,他还感觉母亲双眼里不停地流下泪水,流到他的双手双脚上,使他浑身冰凉冰凉的。

就在这时,木子感觉到一个人抱住了自己,接着又有一个人像是小泥鳅似的钻进子自己和那个人之间,浑身火热的小身体一下子温暖了木子的全身。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3708470/

房子前流过一条小河的评论 (共 12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