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历程
每一次回老家，我都会有些难过，不是不想回去，而是不敢。因为离别时，我不敢面对八十一岁的奶奶苦苦地挽留。
现在想起来，有些惭愧。小时候，我总觉得奶奶不够公平，总是在家庭琐事上偏向我的二叔二婶。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就因此而感觉奶奶也偏爱着弟弟和妹妹。虽然那时候自己小，不懂事，可是我却不能原谅自己的狭隘自私。
母亲是个苦命的女人，十三岁就失去了母亲。嫁给父亲，家徒四壁，和父亲在荒寒的岁月里白手起家。她没有女儿，也没有知己的妯娌可以说说心里话。有时候憋不住了，就对着我哭一场。我是不愿意母亲流泪的。总捕风捉影，将矛头指向奶奶。
记得有一次，母亲在灶房里委屈地哭泣，我不问青红皂白，跑到奶奶家，对着正端坐在火炉前烧水的奶奶大声咆哮，信誓旦旦地说：“谁再欺负我的妈妈，我就还回来！”
只记得奶奶眼圈通红，没有反驳我什么。
经过了这么多年，事情的起因经过已经无法可寻，也没必要查询了；谁对谁错也无法辨别，更不必辨别了。在我幼小的心里，只有母亲是最慈爱的，一切让母亲烦心的人和事，也会让我莫名地厌烦。也许这才是天然的爱母情感吧。(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从此以后，我觉得奶奶对我更加地漠然了。
后来，我开始上学，很多细节就省略了。我的注意力被家以外的东西吸引着，纠缠着，没有多少精力面对本就没有能力解决也不应该掺和的家事。
一直到我上完师专，我和奶奶虽谈不上情同水火，也没有更加地亲昵。与同学谈起各自的奶奶时，褒贬不一，我也就从感情上默认了。
直到我毕业前夕爷爷的离世，奶奶并没有什么可以触动我的。爷爷去世后的那一年，父亲让奶奶和我们一起过年。在饭桌上，我因为奶奶买豆腐错把五十的钱当十元给了人家，却没被找回来的事，随意说着要父亲帮奶奶把钱换成十元的，没想到奶奶借题发挥，大为光火。
爷爷生前栽下的果树已经到了盛果期，每年可以换几千块钱的收入。因为爷爷瘫痪在床，就把地都分了。父亲是老大，主动挑选了以种地瓜和玉米为主的山地，把种了苹果树的平地交给二叔管理。也许二叔没有把钱足够多的交给奶奶，所以奶奶很生气。奶奶这是在朝老大发火啊。
我不敢说什么。
作为老大的父亲却眼里噙着泪水，有苦倒不出。
那是记忆里最难过的除夕。我的坚强的父亲因为自己的母亲，当着我的面流泪了。虽然，我不能与奶奶争吵，但内心里，又对不讲理的奶奶有了深深地隔膜。
也许，我不能更改奶奶在我心里糟糕的印象了吧。
再往后的日子，我工作，成家，并没有感觉得到奶奶过分地热心与喜悦。
可是，当我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仿佛一切都变了。
是的，奶奶唯一的大儿子去世了！她的依靠又少了一个！
从那时起，只要回老家，都会去奶奶家，奶奶都是满眼的悲伤，很少笑过。虽然劝我要好好吃饭，要坚强，但难免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个一向强硬的奶奶的形象在我的心里轰然倒塌。我竟然不忍心看她在我面前流泪。
也许这正是那些悲伤的泪水洗去了背负多年的埋怨，也许我的心底一直不曾真正地恨过奶奶。总之，从此，我回老家的次数多了起来。
那时候，正赶上我们夫妻俩工作的私立学校面临着倒闭的困境，一年多发不上工资，吃饭成了问题。每次回老家，奶奶都会蒸下一大盖垫馒头，要我走的时候带回家吃。还装上满满的一袋冬瓜、南瓜、白菜、黄瓜和豆角。那都是裹着小脚的奶奶在家周围种下的。
这个时候，我觉出奶奶是真心疼我。
可是又一件家务事的出现，考验着奶奶，更考验着我。
父亲生前分得的山地，有一大块在公路边，是建新宅基的好位置。父亲生前没有卖，二叔盖房子时，在毗邻处多占了我们一大块，父亲也没说什么。后来父亲去世了，有人想买了，二叔就是不愿意。奶奶也极力反对。那时，经济困难，我自认为这么做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因为我不打算也没必要再在老家盖房子了。
二叔最后愿意了，在谈论写转让合同的时候，奶奶却来了。先给母亲磕头，母亲一下子就躲开了。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我当时很伤心。那是刚过完元宵节的一天，下午我们在奶奶的骂声中离开。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
几个月后，奶奶得了重病。需要动手术。疏远了几个月的二叔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什么都没多想，直奔医院。病床上，奶奶很憔悴，见到我，眼圈就红了。我背着奶奶做各种检查，直到她动完手术。二叔在医院陪床，我因为工作，只在那里陪了一晚。
在往后的日子，我也动了手术。奶奶在我出院后，第一次来到我的家里，住了六七天，每天都要母亲做可口的饭菜，并亲自看着我吃下去。
现在，奶奶已经八十一岁了，耳朵有点聋了，腿脚不灵便，身体有些虚弱。每次回老家，她都絮絮叨叨地说盼了多少天，才把我们盼回来。一回来，就央求我们多住些日子。却往往不能遂她的心愿。
短暂地欢聚之后，是痛苦的离别。奶奶几近哀求地挽留总不能留下我们，她就立刻踮着小脚拾掇葱花、黄瓜、萝卜、白菜、豆角之类的。我绝得自己像是掠夺，像是剥削，看着忙忙碌碌的奶奶，心里总生出这样的愧疚。奶奶吃不了多少蔬菜，屋前房后，院里院外，丝瓜架、黄瓜藤，葱花畦，都是为我们侍弄的。
奶奶泪眼朦胧，依依不舍地看着我们离开。拄着拐杖，用沙哑的喉咙一遍遍地嘱咐着，听着听着，泪水就悄悄地流了下来。心里蓦地感到一份似曾相识的酸楚，那是年少的我离开家时，面对着母亲殷殷地嘱咐，背过身去泪流满面的画面。眼泪的本质没有改变，虽然一个是我的奶奶，一个是我的母亲。
一想到邻居日渐搬走，几乎是住在山坡里的奶奶的孤单，我的心里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我要她来县城住一段时间，她总是找借口，说家里的猫狗鸡群需要她照顾，走了不放心。那些鸡下的蛋，都被奶奶省吃俭用地攒起来，留着我们回家的时候捎回来，给我的儿子她的重孙吃。
于是，每个晨夕的轮回，每次夜风的呼啸，每季雨水的淋漓，萧奶奶独自面对，从未抱怨。只是每次都重复：我很想你们。
奶奶老了。
不用经过沧海桑田，奶奶在岁月的纤尘里用她的真挚敲开了我狭隘愚钝的心门。奶奶在我饱受风霜之苦的旅途中，用她的疼爱融化了我因为无知和自私筑起的冰山。
有人说，人越老越接近儿童。不错的，奶奶义无反顾的牵挂着我们，关怀着我们，以一颗无暇的童子之心赠与慈母般的爱。而我也暗自庆幸，在经历了这些波折之后，心中依旧拥有一股柔软的赤子情怀，可以全部地接受奶奶的馈赠，一点点地珍藏，学会品味爱的滋味，开辟爱的旅程。
2014-8-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