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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小楼不寂寞

2014-04-21 17:19 作者:may  | 1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2012年末,收到一封来自远方亲人的来信,好久不联系,看到熟悉的字迹和一如往昔的惦念,不由得让人心酸眼热,我早该写封信去了,可又被手头一件又一件事情耽搁着,给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写信,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呢。在信中,他再一次问起我的近况:生活、学习、工作写作。噢,写作,我仿佛看到他正在望着我,亲切地探问,“你还在写吗?”我赶紧将新近写的文章与回信快递过去,并在新年第一天,陪着我那七十岁的母亲和六岁的女儿前往拜望。

芜湖褚山的西侧,正是安徽师范大学老校区的所在,这个位于市中心的校园,依褚山傍镜湖,闹中取静,占据了难得的自然资源,可惜由于新校区迁往郊区,这里渐渐被忽视,很多地方开始呈现出年久失修的模样,但校园里的古朴之风仍在。我那已九十一岁的姨父,现在还住在那里。沿着那道长长的斜坡,慢慢向山上走着,好像三十年前一样,路两旁的树木已从遥遥相望悄悄长成了摩肩比邻,让人感觉一步步走进一个绿色的拥抱里。三十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但有些又是不变的。

三十年前,只有五岁的我跟着妈妈和两个哥哥第一次来到这里,看望住在姨父家里的外婆,姨父一家就在褚山的山上新村里,说是新村,当时可以称之为别墅了。一幢幢三层小楼,依山而建,红顶灰墙,小巧别致,周遭都是高大蓊郁的树木,优雅宁静。每层一户人家,进出互不搅扰,姨父家在三楼,有一道长长的户外楼梯直通家门,当时给我感觉十分震憾。乡下来的孩子,平房里摸爬滚打惯了,哪里见过楼房,更不要说登堂入室了。姨父家里铺的木地板,脚下稍微重一点,便会引来楼下抱怨,于是一帮孩子都被警告再三,搬物走动关门等等,务必轻手轻脚。男孩子们哪里按捺得住?只有我,虽然还只有五岁,心里竟然警醒得很,大人交待的样样做到,那时自己还不知道,可姨父全看在眼底。说我走路轻轻,搬凳子都是四个凳腿轻轻落地,关纱门时更是小心吃力,背靠着纱门,小步子一点点向里挪着,等门轻轻合上才离开,从不会哐当一声巨响。就是那份小心,竟让我在众多孩子中摘得了“最佳小孩”的称号,每次去都要被提起回味一番,这也是姨父馈赠于我的第一份荣誉吧。

姨父是安师大的美术教授,当时,我只知道他是个画家,因为家里有一张宽宽大大的画案,来的亲戚多时,就会安排人晚上睡在上面,我也曾睡过,这应该就是我受到最早的艺术熏陶了。那里无处不浸润着艺术的气息,到处都是书,画架上晾着墨汁未干的画,窗户玻璃上总贴着姨父亲手绞的窗花。也是在那里,我这个乡下孩子接触到咖啡、巧克力这些舶来品,姨娘为我织的法兰西小帽,在浙江美术学院上学的表姐送的蜡烛小人,都成为记忆深处的珍藏品,那也是最早的小资情调。每天餐桌上总是琳琅满目,各种精致小菜给人以视觉和味觉的双重享受。姨父观察入微,看我的筷子指向便知道哪些菜受欢迎,下次便贴心地再次奉上,让人大快朵颐。上世纪八十年代人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还比较匮乏,而我当时可以说是双重丰收了。

1998年大学毕业前夕,因为在芜湖一家银行实习,所以我便在姨父家里住了三个月,那时正值天,姨父告诉我,再过几天,家门口山坡上的几株樱花树就要开放了,那是从日本北海道移植过来的。那时,春天的风里还有几分寒意,那些粗糙弯曲的枝干上将发出绚丽的花朵,这让我生出几分盼望来,每天望着那些盘枝错节的苍虬枝干,暗暗期待着想要发现第一朵萌发的花蕾,是白色还是粉色呢,不去打听,只等着绽放的那一刻给自己一个惊喜。

真的就是一之间绽放的,樱花的美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美,来的爽利,去的潇洒,盛放的时节,便在铺垫着告别的旋律。风一动,纯白娇嫩的花瓣便如约飘落,像落一样,无声地铺了一地。站在树下,仿佛立于一片白色云霞之中,让人如醉如痴,一朵花挨着一朵花,亲亲热热地毫不忸捏造做,浓密无隙的花枝,却给人一种轻盈浪漫的感觉,好像一只手,一下子把你拉进了春天。(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而现在,来的季节适值寒冬日的一抹暖阳,轻轻地挥洒在这条熟悉的路上,路口的那株高大雪松像老友一样伫立眼前,路边草丛中残留的白雪,在绿色中分外鲜明,樱花树还保持着冷峻的姿态沉睡着,从高处坠落的一小块雪,噗地落在地面上,慢慢融化,润湿了地面,一切都让人怦然心动。向左转个弯,远远地就能看见那幢小楼了,灰白色的墙面历经岁月侵袭显得有些陈旧,迎着路口的房间窗户上依然贴着红艳艳的窗花,五年没来了,我的小女儿叽叽喳喳地一路欢叫着,“我要给画家爷爷看我的画,我还画了贺卡。”

沿着那道狭长的楼梯向上攀着,屋檐上的覆雪化了,滴滴答答打在台阶上,润湿了一路。还没走到门口,已有人来开门了,亲亲热热地把我们迎进门。就这样,走过我曾经住过的小房间,穿过四四方方的小客厅,又来到了这里。真得什么也没变,墙上挂着姨父的画作,家具还是多年前的旧物,甚至连位置也没多大变动,脚下的地砖,一小方格一小方格,青青白白,旧得很好看,一切都显得妥贴和谐,朴素温暖。

推开姨父画室的门,可见熟悉的身影端坐于画案前,转身过来,仍是精神矍铄,神采奕奕,白发胜雪,优雅亲切。姨父像以往一样,把家里每个人的近况都问了一遍,这样,五年没见的时光便瞬间消融了。姨父现在每天坚持作画一两个小时,读书看报一两个小时,去年举办了90岁画展,出版了一本文集,三本画册。看了我的文章,仍像以往一样称赞,说最喜欢《平房闲话》那篇,而我则向他讨要正在着手写的自传,细细读来。姨父不会电脑打字,只能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写,厚厚的一叠稿纸上已写了几万字,看着稿纸上密密麻麻、工整俊逸的小字,让我敬佩之余又有几分汗颜。

阳光从玻璃窗户里斜斜照进来,静静的画室里,两盆玫红的蝴蝶兰正怒放着,姨父看着报纸,而我则沉醉于手中捧着的文字。隔着一道门,大表姐夫和表哥在客厅里看赵本山的小品,不时爆发出欢笑声,小表姐夫还煮了咖啡送进来,恭恭敬敬端给姨父,我也尝了一杯,入口特别软滑,滋味醇厚,是加拿大地道的好咖啡豆磨煮的。在这个家里,总是有一种特别的氛围,雅俗共赏,各得其乐。就算到了六七十岁,因为有姨父在,个个还都像个孩子。

我一页页翻看着姨父的自传,慢慢被那些文字中流露出的迷惘、失落、艰辛、跋涉感动着。自打我小时候,看到的姨父已是功成名就了,一直以来只看到那名人的光环,却并不晓得这背后的艰辛。

姨父在他的自传里这样喟叹,“我们这一代人命运实在多舛,我十五六岁时赶上抗日战争,二十五六岁赶上解放战争,三十五六岁赶上“反右”斗争,四十五六岁赶上文化大革命。一生中最宝贵的时光,便是在这样的动荡中度过了......”这样的人生,没有选择地和颠沛流离、动荡不安的生活联系在了一起,各种战争各种运动,让人无法不席卷其中。可是年轻时的姨父还是走出了自己的路,十几岁离家,告别那个没落的封建官宦家庭,在贫瘠的生活里追求一点点精神上的慰藉,不断找寻自己的出路。在自传中他这样描述,每天跋山涉水要走五六十里路,只为了找到进步的文化组织。在交通、信息均不畅通的当时,他怎么能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向一个什么样的未来,那是一种茫然中的前进,但是远比停步不前有意义,一路所见所闻所感,一路思考交谈,远比在书斋中苦读十年得之更多。所以,在那样的年代里,有人沉迷于鸦片的荼毒,有人追逐市井中的蝇利,有人谋求人生的片刻安乐,而姨父却在跋涉中度过青春中的迷惘年代,在旅行中结交进步知识分子,写作、表演话剧、宣传进步思想,自己也在这过程中,让生命更加丰盈。我常常充满浪漫地想像,姨父背着简单的行囊行走在山水自然之间,满怀期待地憧憬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那些行色匆匆中不时投向山水之间的一瞥,已把美深深印刻在脑海里。我又不由得反思,在现实生活中的自己,生活安稳无忧,却缺少这种不停跋涉、永不止步的探索精神。

拍摄出伟大越战反思影片《野战排》的著名美国导演奥利弗.斯通说,“随着年龄的增大,我越来越意识到,世界本来的面目。我们没有办法拒绝世界的冰冷,但我希望从它的冷酷当中寻找到世界本来的美好所在”。已是耄耋之年的姨父,常常唏嘘于那些动荡岁月中的种种伤害,但在他的笔下仍是美在流淌。曾经的饥寒交迫,曾经的失业潦倒,都没能阻止他对美和艺术的向往,他自学木刻,发表作品,早在1946年就成为中华全国木刻协会会员,作品《江岸》、《故园》等参加全国木刻展,并被选送到前苏联、香港等地展出获得多项大奖。解放后,让无数文艺工作者绝望的“反右”运动和“文化大革命”接踵而来,姨父逐一领受,我想,对于一个正步入创作高峰期和成熟期的艺术家来说,没有什么比放下手中的刻刀,停下手中的画笔更让他痛苦的了。可在穿越所有的伤害之后,姨父重拾画笔,笔下呈现出来的仍是优雅清新的意境,这真令人赞叹,又不禁要追问,生命中的种种痛楚如何能洒脱地面对,如何用毕生竭力发现生命中的美好,探索此生的意义。

姨父对艺术真诚,这是众多与他深交的名人名家都认同的;姨父同样做人也以真为最要,敢于担当,这是颇让人心生崇敬的。我的母亲幼年丧父,便和外婆一起寄居在姨父姨娘处,那时他们已有三个孩子,还有继母抛下的两个年幼的弟弟,这样一副重担放在一般人身上似乎都会推之不及,但是姨父却没有拒绝,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仅凭一点微薄的工资便要养活九口人的生活。姨父外表儒雅飘逸,内心却坚韧无比。就在那些黑白颠倒、是非不明的动乱年代,历经抄家、隔离、游街、强令交待等一系列迫害,姨父也没有伤害过一个人。而在他创作的《郑震文集》怀人篇中,则通过细腻的笔触,重现了与王石岑、方诗恒、汀桥等故人交往的细节,这些安徽美术史乃至中国美术史上的重要艺术家,在经历文革十年浩劫时,有的过早中止了艺术的求索之路,令人扼腕叹息。他说,“再不写,这些人都要被人忘记了。”姨父曾推荐我阅读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现在来读姨父这几篇怀念故人的文章,发现两者之间的呼应。作为年轻的后辈,虽然未曾经历那些不堪往事,但不能无视这段历史的存在,更不能忘记对这些伤痛的安慰与反思。

读了姨父的手写自传,才知道在他心里一直有着作家,姨父扎实的文字功底和深厚的文化素养让我叹服,而这一切都是自学得来的,这是一种天份但更多的是来自长期的积累。这让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在芜湖实习时,姨父连我为银行写的总结也要拿去细看;为什么我写去的每封信,姨父都会品读再三;为什么封封回信里,都会格外关注我写作的进展。在细细捧读了姨父的文集之后,我深深感受到了文字的魅力,和他的画作一样,灵动流畅,意味深长,不仅优美更能让人思索回味,“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当我阅读那些文字时,这句刻在沈从文老先生墓碑上的铭文仿佛就浮现在了眼前。

自1980年姨父便一直住在芜湖褚山上的这幢小楼里,在经历了近半个世纪的艰难跋涉后,在这里歇下脚来,诗意地栖居于此。每日沉浸在书香墨色之中,纵然生活中再有任何心烦意乱之事,转身投诸笔端,烦恼便抛诸脑后,这样的心无旁骛不仅让他远离了俗事烦扰,更精进了画艺,在诗意盎然的画卷中,吐露山水情怀。就在那幢小楼里,一幅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作如石上清泉潺潺流淌,峰峦起伏中似有似无的一抹轻云,深山峭壁上若隐若现的曲折小径,山间溪旁迎风舒展的秋树红叶,杏花嫣红中的几处白墙黛瓦,端庄中不失轻灵,宁静中犹有遐想,正如北大朱良志先生评介时所言,“他持画笔,如拨弄丝丝琴弦,前人以‘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来形容山水画的境界,郑先生的画有以得之。”

姨父本可以搬出小楼,省里曾为他安排了更宽敞的住处,但他还是不愿离开这住惯的小楼。现在坊间盛行的住宅概念,皆入不了他的眼,他常常瞪着眼睛问道,要那么大的客厅做什么?宁愿坐拥这样宁静简单的小楼,宁愿长沐如此熟悉清澈的山风。而且,对我们而言,这里早已是永远的精神家园,不管隔多远隔多久,都能眺望到小楼在青山中伫立的身影,他永远都在那里。

只是,姨父也时常觉得孤独,也许是能和他对话的人越来越少的缘故?故人或远迁或驾鹤西去,不免令他感叹:“现在连想找人抬杠也没有人了!”而沉默的我如没嘴的葫芦般坐在对面,只能用凝神专注的阅读以慰其心。面对当下日显浮躁庸俗的社会风气,姨父有诸多的无法认同,他现在践行的正是唐寅乐道的生活,“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我让姨父写在纸上给我,回去慢慢品味。孤独总是挥之不去的,但只要这青山不老,小楼常在,笔墨永继,人间何来寂寞二字。

离开小楼的那天下午,天色有些阴沉,据预报说又将有大风雪。走在来时的路上,正遇上报考安师大音乐学院的考生们步出考场,一个个年轻而有活力的生命,谈笑风声、满怀希冀地走在这无数人曾经求索攀登的路上,我在心底里暗暗祝福他们并自勉,艺术之路曲折,愿能固志求索,坚持走下去。再回首身后小楼,默祝安好,盼早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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