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酿
姹紫嫣红开尽，萧瑟秋风隐隐秋凉中，株株桂花恣意盛放，一簇簇，一丛丛，密密匝匝，星星点点，缀在浓绿深处，未见其形，先闻其芬，浓稠得化不开的香味远远的，远远的就可穿透你的鼻腔，一端贯脑，一端透胸，让你整个人刹那就通透起来，飘忽起来，真真是“清可荡涤，浓可致远”。
金秋十月，秋意正浓时，正是外婆酿制桂花酿的时节。外婆家门前有两株浓郁高大的桂树，是丹桂，每到花期，橙黄色的花簇掩于葳蕤绿叶中，影影绰绰，如梦如幻，秋风起住，庭前院后，馥郁萦绕。这个时候，外婆就会颤巍巍的攀上木梯，采摘桂花了。外婆酿制桂花酿很慎重，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虔诚。拣个秋日晴好的天，午后时分，沐浴洗漱一番，头发一丝不苟的挽向脑后，成一个髻，挺括的侧襟青布衫，盘扣一颗一颗齐整的扣着。就那样，笑盈盈的，倚站在木梯上，脖子微微仰着，一手托着早先洗净晾干的竹篮，一手轻灵又快捷的采下一小束，一小束橙黄色的桂花，直至现在，我还依稀记得，外婆一如既往静潭一样沉寂的眼神，那会儿与桂花交映时刹那间的芳华。
外婆把采下的满满一篮桂花，摊在一个竹簸箕上，一朵一朵的剔除上面沾染的杂物后，用清淡盐水细细洗过，再放在通风干爽的地方晾干，三四日后，待到桂花干爽色沉，外婆拿出她陪嫁的白底青花釉瓷坛来，铺上一层桂花，细细撒上一层白沙糖，再铺上一层桂花，撒上一层糖，一层一层腌制好后，封口密闭，二、三个月后，即可开坛取食。桂花酿用来泡茶或撒入米酒丸子羹内，又香又醇，食后齿颊留香，清脑醒神。将坛子埋入地窖，可保存到来年桂子飘香时，愈陈愈香。
外婆自打嫁给外公，一辈子清贫，从不贪食，却一直嗜好桂花茶。劳作罢清闲的午后，外婆常会倚坐在桂花树影里，泡上一杯桂花茶，吸上一杆烟袋，烟火明灭中，烟雾迷离处，淡淡桂花香，丝丝烟草味，外婆飘忽的眼神飘向无尽的虚空，这个时候，我会猫在外婆怀里，嗅着盈袖暗香，猜想着，猜想着外婆是在怀想她少女时的荣华？又或是在细味她这一生历经的伤痛？
外婆出生在显贵的大家族，兄弟姊妹七个，外婆是老小，从小乖巧伶俐，尽享一家上下老小的宠爱。那时大户人家的小姐是要缠足的，外婆也不例外，可外婆受不了那钻心的疼痛，偷偷把脚放了，父母叔伯疼惜，也听之任之。我幼时最怕看外婆洗脚，扭曲畸形的脚，透着诡异，懂事后才知道心疼，外婆是如何用那双连站稳都困难的脚走过人生那么多的沟沟坎坎？
外婆忆起自己儿时的家，只说四世同堂的院子重重进进像迷宫，门前屋后的田地层层叠叠望不到头，至于后来怎么破落穷败，外婆从未提起。外婆16岁嫁给一贫如洗的外公，外婆娘家那时虽已如风中残垣败落，但也给外婆置了几样稀罕的嫁妆，一件是我也睡过的梨花木雕花大床，精致得像一艘从烟雨江南驶来的画舫，雕饰着花鸟鱼虫，惟妙惟肖，漆着朱红暗漆，古朴清雅，躺在上面可以嗅到梨花木的隐隐香味。再一件就是外婆常用来酿制桂花酿的一对青花瓷坛，听说是乾隆年间的，不知是真是赝。听母亲说，外婆还带来了一袋的金银珠玉，埋在雕花床下，后来日子清苦的时候外婆都用来变卖度日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外婆从小生得娇弱，身体一直不好，嫁给外公后直到25岁才育一女，28岁育一子，32岁生下我的母亲。在我母亲三岁时，外婆经历了她这辈子最锥心刺骨的痛，七岁大的儿子夭折了，姨妈回忆说我那从未谋面的舅是如何的眉清目秀，如何的聪明乖巧，已经可以帮外婆担水烧饭了，只是一场天花，就被生生夺去性命。外婆悲痛欲绝，五内俱伤，一连数日咳血，有半年的时间失语，无法开口说话，那是怎样的一种彻骨之痛，直至我做了母亲才真正了解。
就在外婆还没有从丧子的悲痛中缓过来的来年春天，我的外公突然大病暴毙，外婆36岁的年华，从此了无寸光。姨妈说外婆给外公办后事时，脊背挺得直直的，没掉一滴眼泪，也许是痛到最处是无痛吧。那一年，姨妈11岁，母亲4岁，外婆从此带着两个不谙世事的女儿艰难过日。
我曾问过母亲，外婆那样的品貌完全可以再觅良人，为何一直携弱女坚守一生，孤苦清贫。母亲说曾有人上门说媒，还是一知根知底的好人家。可外婆拉着说媒的人痛哭一场，说：“我这一生已然这样了，两个女儿我得护她们周全”，从此，再没人上门惊扰伤心人了。
相依为命的母女三人，虽日子过得清贫，却也在外婆勤劳能干的双手下过得温暖和乐。母亲说外婆就是采来的野菜也能变着花样做出美味，下河捞虾蚌，掏泥抓泥鳅，外婆总是想方设法的给两女儿改善生活。外婆能织布绣花，缝衫纳鞋，让两个女儿无论何时都穿戴得干净齐整。
待到姨妈和母亲长大成人，各自成家，外婆已年近古稀。姨妈和母亲总琢磨着如何让外婆舍却那承载了太多痛苦艰难的老屋，跟她们生活在一起，可外婆执意守着她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屋和屋前那两颗桂花树，一杯香醇的桂花茶，一管红铜水烟袋，足矣。
在一个桂花盛放的季节，外婆无疾而终，终年83岁，那一年的桂花还没有来得及酿制，外婆就乘着桂子清芬而去。
陪着外婆酿桂花的时候，我会问：“外婆，你咋就那喜欢酿桂花呢?”
“多好的花啊，几天的光景，就落在泥里烂掉，可惜了！”外婆双手捧着橙黄的桂花叹息道，“酿成桂花酿多好呀，香遍春夏秋冬哩！”。
外婆，我懂了，你酿了一辈子的桂花，你是在和着桂花酿制你的一世一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