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美丽
法国作家福楼拜说过这么一句话：“寂寞是人心的蜘蛛，善于在心灵的角落里织网。”王小波也写过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叫《沉默的大多数》。其实，沉默者未必都寂寞，而寂寞者却大抵都会沉默。如此看来，沉默的美丽，当然涵盖着寂寞的美丽。柯蓝就说过：“我的沉默是我的痛苦，我的微笑是我的孤独！”
我是一个生性孤僻的人，喜欢沉默，也喜欢独处，与周作人先生的论断“人是合群的动物”恰好相反。很多时候，你看着我在滔滔不绝高谈阔论，其实心里面非常寂寞，非常痛苦。我从心里深深地感到自己的讨厌，感到逼迫自己逢场作戏的现实生活更讨厌！可是，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确切地说是一个记者，不说话，特别是不说废话、谎话、阿谀奉迎的话，就无法生存下去。因此，我的说话，完全是维持生存的必要手段，基本上与“言为心声”无关。在我将近11年的记者生涯中，说了多少话，写了多少文章，我都记不清了，也不想记清了。我只清楚，我所写的那些文章中，有90％都是“遵命文字”、“歌德文学”、“官样文章”，一句话，都是些狗屁东西。我心里很痛苦，讨厌我自己。可是我要活下去，就不得不继续写着那些没有多少价值的狗屁东西，因为有人需要他，这世界需要南郭先生！
看够了官员嘴脸，写厌了官样文章，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沉默。在沉默中放飞心灵，在沉默中感受真实和孤独，在沉默中寂寞且美丽着。王小波写了《沉默的大多数》，我在寂寞中读了很多遍，觉得他写得很深刻，比时下某些自吹自擂或暴得大名的作家、记者们深刻得多，伟大得多。同时，他又写了《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我读后又羡慕又悲伤，羡慕那只特立独行的猪终于逃脱奴役，获得了自由，并从此回归自然，恢复“真我”。悲伤的是我自己在这熙熙攘攘的社会上，有时候连那只特立独行的猪都不如。因此我很悲哀。
有人说，天堂里金碧辉煌，祥云缭绕。我说不是的，天堂里其实是黑暗的，只有天使是光明的。上帝一直在黑暗中沉默着，所有上帝的旨意，只不过是人们假借上帝之口说出来的而已。上帝沉默不语，因此上帝是至高无上的、神秘的、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如果上地开口了，他就不成其为上帝。
我喜欢鲁迅，因为他一生都在为被压迫者呐喊，为希望肩住黑暗的闸门，和他“一个都不饶恕”的坚硬黑冷的沉默者的形象。从呐喊而至于地下的野火，秋夜，赤练蛇，墓碣文；我喜欢瞿秋白，是因为他的《多余的话》，他的磊落襟怀和“真我”的大性情；我喜欢王小波，是因为他讲真话，讲科学，讲民主；我喜欢杜甫，因为他是漫长的中国文学史上始终如一彻心彻肺终生为穷苦百姓而歌哭的诗人……我喜欢所有关心民生疾苦的人和文，讨厌虚假、热闹、浮躁、狐假虎威、以及所有的官样文章。有人告诉我说，真理都是赤裸裸的！我说，赤裸裸的东西大多数是沉默的！
很多人，特别是犯了错误的官员们，总爱说一句话——我是农民的儿子。其实，在中国，用不上上溯祖宗八代，只须稍稍梳理一下，就可以看到大家的祖先都是一个农民或者是渔夫。奇怪的是，很多官员们在春风得意狮口大开之时，想不起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只有在犯了错误痛哭流涕时才会想起来。我不是官员，也不是大款和贵人，连一个家财万贯的富人都不是。我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我讨厌那句贪官们作秀时说滥了的话——农民兄弟，我们没有忘记你们，我们心里时刻牵挂着你们的疾苦！可是，谁都知道，作秀的话毕竟不能当真。农民们的疾苦还得农民们自己来承受。我从心灵深处剜一句掏心的话：“我爱父亲！”我的父亲，一个生活在底层社会里，受尽了罪，吃尽了苦，最终又在土地上磨蚀完一生光阴的中国农民，用他的死，升华了我的生命，我的文学！他让我幡然醒悟，一切作家，一切文学，如果无视大多数人生活的悲惨状况，无视弱势群体的生活真实和心灵真实，那就不是真正的文学，真正的作家。它成为我的感情，我的阅读和写作，我做人做事的终极坐标。我愿意在对父亲无尽的思念和痛苦的折磨中，思考，写作，沉默，生活。(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先哲的话言犹在耳，我不敢冒充和模仿。但我同样喜欢自己从岁月深处采撷的这把野草，尽管它并不高深，也不神秘，更无美丽可言，但它是我心灵的告白，是我对父亲、以及所有受苦受罪的中国农民的爱的宣言。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因为人都是向死而生的，人世的一切都终将走向大静。生命的本色就是沉默，在沉默中爆发，在沉默中死亡！
如此而已。
2003年12月28日于寓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