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563天
从接到那电话起，我知道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我的父亲了。在仓乱北归的路上，悔恨如潮激涌，泪水不听话地落下，来回拨动的方向盘，我是多想它一个转弯便将我送到家门口。
我最终还是未能见上您最后一面，您像熟睡时那般安详。覆被如常，您却把呼吸和微笑永远地留在流逝的岁月里，用生命最后一刻的力量将拳轻轻地握拢在胸前。您结婚时的老木床上，雕刻着那个时代的幸福图案，绣着“平安富贵”的字样，不料却一语反衬出您一生的颠沛与沧桑。
医生说您走得很突然，没有经历痛苦的折磨。然而您可知，您在晨曦未露的黑暗中静静地离去，却又在我们的世界里遗落下了漫天的悲伤。母亲不辍的哀号让她原本孱弱的身体疲惫不堪，我兄弟们的啜泣和茫然早已难以成言。
我的泪水停止了流淌，心中却已是一片汪洋。难掩的怅惘让我无法躲藏，我只有把香烟一根接一根点燃，拼命地吮吸着有您的记忆片段，白烟轻盈而上，凄苦的味道一口口往肚里咽。
从此再也没有人像您一样，不倦与我彻夜长谈，了然于胸地指点我在人生的路上跨沟越坎；从此再也没有人像您一样，坚定地站在我的背后，支持鼓励着我向文学的圣堂朝觐；从此再也没有人像您一样，把一个父亲朴素而伟大的情怀倾注在我的身上，给我一座丰碑的荣光，给我一股最亲近最热衷于追随的力量。而那三十几年来关于“守岁父母福禄寿长”的美好祈愿，顷刻随风而散。
风云来去从容，思绪百回千转，我不知道儿子我这三十几年的人生，您带走多少回忆，让您津津乐道，引以为荣的，又有多少是您深藏心底，抱怨失望的？但思量，情何以堪？可我的心中关于您的记忆如光，点点浮泛。(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一碗滚烫的海蛎羹加上一碗油饭，从我悠悠的童年开始回荡，多少晨风过往，宛若昨日的飘香溢满心房。
一句“是珍珠，在哪里都会发光”的宽慰，给了我二十余年来面对困境的力量，点燃了我对新生活的向往。
犹记得市某文学季刊上刊发了我的一篇文章，我随身带了回家。当您看到“某某散文十家”的栏目时，满心欢喜，情起难抑，按常理推论地与我谈起大作家文学创作的艰辛和努力，叮嘱我一定要学习，要坚持。
那年奶奶老人痴呆症病发走失了，您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哭泣，四处疯狂寻觅，后来奶奶在翌日的夜里被寻回送医救治，我们拗不过您的执意，留下您一人看护她到天明。再后来奶奶被狗咬伤了，伤口溃烂，您为她清洗伤口，敷药调理，这些您从未在您的兄弟姐妹之间埋怨过一句。奶奶的老人痴呆症严重到生活不能自理，您三餐给她喂饭，每日为她倒尿倒屎，直到她溘然辞世。我的父亲啊，您把为人子的仁孝道义，缓缓地注入了我的心底。
除夕之夜的家庭座谈上，您逐个成员评点，又以潜心所学的生肖时运理论为我们导航。那时，我却在心里地筑起了高傲的城防，愚钝不知这里饱含着一个父亲殷殷的关切和希望。
村人有求，看风水、建家庙、排八字、解筊签、置喜丧……您把平生所学倾力用上，事后静守边缘，不取不怨。您可知，在您的丧礼上，有多少人感叹，那句“好人好死”的论点给了我多大的遗憾，我多少次潜回到梦里又看见了您微笑的脸庞？
村人说，您年轻时才情横溢，写得一手好字。“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在二十几年前被您用那遒劲有力的字，张贴在古厝那斑驳墙上的李白诗句，二十几年后成了我涂鸦后被刊印的一种资本，然而我却深深地感受到，这诗句里有您的洒脱飘逸，更有您掩饰无奈的气息。
为了生活，您行走江湖，穿村过乡，在陌生人眼中成了耍戏和别有用心的推销客。之后您跑过船，做过彩电推销生意，劳心劳力地经营瓷砖厂，奔走在水果摊和瓷砖生意之间，而后渐渐成了一个受雇佣的仓管人员，工厂管理，看门守护……甚至在您临终前的春节里，您不听我们规劝，早下定心意，过几日便要回到厂里去，自营生计。您可知，当听到这些话时，我有多么羞愧，多么怨恨自己？
也许命运难期，您所筹划的在清闲的晚年与钟爱的盆栽厮守度日的念想，始终没能逃过上苍的蓄意。家门口的小叶榕、山茶花、铁树、雏菊还是一派生气，可摆弄它们的主人却永远离我们而去了。而我再也很少像往常，在夜里对着它们梳理思绪、激扬文字了。这如同我面对儿子询问的刻意规避。
您走后不久，时年不足两周岁半的儿子问起爷爷去哪里了，我应付说您爷爷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儿子无邪地追问：“是到天上去了吗？是不是变成星星啊？”
“是的，爷爷会变成一颗闪亮的星星，从天上望着我们。”而后的时光，对着星空，儿子经常提起爷爷是星星的笃定。殊不知，我一时的搪塞竟成了他的永信了。
其实，撞了流年，乱了际遇，我希望他的心里永远都有一份关于爷爷的记忆。
二〇一三年八月十四日 子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