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上我书房的窗帘
一
我的书房像一个小小的舞台，演戏通常都是夜里演出，戏中的角色和情节也是五花八门，古今中外，无奇不有，而我，就是戏的导演。有趣的是，我书房里的戏不是起始于幕布拉开，而是开场于我书房的窗帘拉上。
叶灵凤说：“在这冬季的深夜，放下了窗帘，封了炉火，在沉静的灯光下，靠在椅子上翻着白天买来的新书的心情，我是在寂寞的人生旅途上为自己搜寻着新的伴侣。”
“只有在夜间，当窗帘拉下，炉火闪烁，电灯都关上以后，它们（书籍）才显出本来的光彩。在炉光里和它们对坐片刻，不阅读，甚至也不用脑筋，只是感觉到这些书，连同书中储积的智慧和魅力，正在等待我随时应用……”福斯特说。
这一刻，我坐在我的书房里，想着可写也可不写的“我的书房”这类没有半点创意的题目，禁不住抬头看了看我书房的窗户。当然，我是看不见窗户的，因为窗帘早已拉上。于是，我想到对于读书人而言，书房的窗帘其实就是人生的一道闸门：拉开窗帘，我的“脑袋”就必须往外走，走向别人，走进无处不在的制度与无孔不入的规范；回到书房，窗帘一拉上，我的思维就自由了。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自由，不过是随心所欲地想些事情。这点自由有点像许愿已久而总是无法读完的名著，到了晚上，才有心情掀开封面，翻到自己喜欢的章节，读上几页。当然也读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是朦朦胧胧的断章，飘飘忽忽的碎片。(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二
在书房里想过去了的事原是十分容易的，也是充满趣味的。我的眼睛只需像探照灯一样在一个个书架一排排书籍上扫过去扫过来，也说不准我这探照灯忽然会停在哪一格哪一本书的书脊上，也不知道会探视出什么新鲜的“发现”，但是，我这探照灯样的眼睛照亮了老早已经逝去的某一段时光，这倒是肯定的。
我现在扭头向线装书那一格望去，能看见我的“镇阁之宝”——一本残破的只有38页的《选文》，那是我爸自己做序自己标点的手抄本。书页发黄变脆，早已不堪触摸。这本书没什么版本价值，它的好处是让我想起童年，其意义当然与同它共处一室上万册新书旧籍不一样。这该是我从我的家庭继承下来的惟一一本书，我常常因此而有疑问：我多年来附庸风雅地喜欢书籍，和这本残破的《选文》会有一种什么样的联系呢？我还能看见上海文汇报出版社出版的笔会文粹《走过半个世纪》，不用去翻我也知道书的最后两页上有南山先生的跋语。我从杭州买回这套书不久，南先生就借回家去看；等把书还给我时，书后多了他的墨迹。如今他退休两年多了，离我60来里的路，只要翻开它，我总能想起他评点世事的激扬神采，和我去老家时曾在他家里一边醉酒一边纵谈世事的情境。
我现在一眼能望见的那面书墙，就是我最喜欢的几类书了，他们是：关于书的书、老照片的书、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英文对照的世界名著，梁实秋、朱光潜、南怀瑾、董桥、周氏兄弟、钱锺书夫妇等人的书。每本书几乎都有书外的故事，只要把这些故事串连起来，也就很能组成我的一部不薄的自传了。里面还有我自己的书。我的书多是来自于看别人的书，这让我想到夜晚回到书房的人和趁月黑风高出行的盗贼的工作时间是一样的，不过方向相反罢了：盗贼去别人家的箱子里偷取珠宝，读书人在自家书房的藏书里吸取别人的智慧。
三
我把新购的四室两厅装修成了一房一厅一厨三室，把宽敞的客厅变成了宽敞的书房，然后用书把宽敞的书房装满。我得理直气壮地承认，很多书我没好好读过。一定要读吗？我曾在某个时间喜欢它们，我把它们带回家，也就把我的一桩往事、一缕旧情、一丝牵挂或者是一片对未来的憧憬夹在书页里带了回来。看它们一眼，我当然就会想起老家的春秋、村校的岁月和机关的日子……流失的时光正是我藏书的书签；找到书签，我就知道我的生命曾在什么时光什么地方停靠过。这就够了，真的够了。书，要读，但不一定买来的每本都必须读。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写《四季随笔》的吉辛，他最为人称道的是常常在面包和书籍面前选择书籍，也就常常为了书籍而挨饿。我的许多早年买进的书，也夹有这两难选择的“刻骨书签”，但却因此体会过丰富的买书乐趣。那时尽管手头那么紧，但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二次乐颠颠地坐上阿伟摩托的后座，让他驮着我到离校60多华里之外的县城去买书，而且常常为一本心爱的书几个小时都下不了决心……现在再去逛书店，当初为一本书踌躇不决的事少了，只是原来去城里买书时那种乐颠颠的心怀好象也随之渐渐地淡了。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我猜，肯定是时间抑是空间的原因罢？！
把书房的窗帘拉上，把书房的电灯关灭，黑夜中，我坐在书房里，咀嚼老舍《茶馆》里的一句话：牙好的时候，吃不上花生豆；现在有了花生豆，牙没了。这话用在我买书的心绪上，一反过来说，正着：有花生豆的时候，牙还没长齐；牙长齐了，花生豆却是变了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