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黄花岗公园
林觉民《与妻书》的泣血陈情与慷慨大义，让我到羊城后必去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看看。黄花岗，旧称红花岗，因同盟会会员潘达微先生觉“红花”不及“黄花”（见其所撰《谘议局前新鬼录，黄花岗上党人牌》）浑厚遂改，见红花岗青草白地为净土，故选定在此。当时这里处广州城东郊，现今早就发育成成熟的住宅商业小区，沧桑几变可见一斑。翌年辛亥革命，广州军政府拨款在原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增旧制，成烈士陵园，后多次有华侨募款修园，至1935年有现今规模，同时陆续有数人下葬此处，供后人合祭，但七十二烈士墓仍为主体。
举事失败后，清末政府将革命党人陈尸于咨议局前旷地，示起义者死相惨状以儆效尤。说到这，顿觉得人世的好笑，居庙堂之高来看，这些人清末是逆贼，后来是“反革命分子”，现在是“颠覆国家政权罪”，而后世来看尊之以“先烈”，现在新闻说法是“反政府武装”，美国逻辑是“异见人士”。这次起义按历史教科书的说法，更加激起人们对清政府的不满。黄花岗起义死亡人数不止七十二人，实为百来人，为这次起义提供方便的估计更多。举事虽雄壮，但善后收尸核实一样是雄壮之事，甚至是掉脑袋的事。善后收尸的妥当也可见后人的重视，日军侵略仍重视为其捐躯的军人尸首，美国大片不少见抢夺美军尸体。潘达微先生收集革命党人的尸首实在为肝胆义人之举，在当时也是顶风作案。1929年潘先生病逝香港，1951年广东省人民政府将其骸骨移葬在七十二烈士墓旁，碑后是其于1921年所撰《自述》，追记收殓烈士遗骸的详细经过。让先烈得以安寝的人与先烈一等荣耀。
凭吊七十二烈士之情不表，只说我看到的这陵园里的墓。大门为线条刚毅的石坊，简洁沉稳，没有贴上仿大理石瓷片，据载为现政府八四年建，坊头书着“浩气长存”，入园是石拱桥，两旁泮池各置一仿罗马喷泉，皆花岗岩身，经年风蚀雨淋一副粗犷模样，为民国年间砌，现在为需小心注意的文物。往内是舒缓拾阶而上的小坡，满目长短不一的石阶，道旁安有两立像，道肩植森森青柏，不多想光这安排就觉得沉心静气，诉悲悯凭吊于风物，足以感化前来观瞻的人心。最后一阶的空地里树两支石灯，默然，想夜里点上火，夜黯点光如诉往事。
七十二烈士墓碑立于一小土包上，仿若缓丘上一老者，上有墓亭顶如悬钟，下边丛葬着革命者的尸骨，没办法分开逐列，只能合丘立碑，七十二人姓名乡籍由右侧的凉亭树碑道明。这令我想起游凭祥友谊关关口城墙的万人坟，参与大事的小民如果能得七十二烈士的合葬墓也有幸了，人世大多这类“万人坟”而已，无怪人终想汗青留名。墓碑花岗白，外围以峻黑铁链栏护，墓体脚下置有石案，供时节祭拜瓜果红烛列放。墓后是章炳麟撰写的“缔结民国七十二烈士纪功坊”。坊身正面题着“浩气长存”“孙文敬题”，孙文的字上墙耐看，有隶书味，圆润厚重，坊顶中间用72块长方形石块横列成崇山形的“献石堆”，象征72位烈士，上头立着小尊自由女神像。美国欲推普世自由，也不是没有缘由，各地追求自由者都不自主想自家也立个女神像。纪功坊后立《广州辛亥三月二十九日革命碑记》连州青石碑。碑文长达3000余字，详叙广州“三·二九”起义及陵墓修建的掌故，以及86位烈士的玉碎壮行。此地坐北朝南，靠丘好放眼，又有大树荫蔽。又想一事，咱们共和国元老安放的八宝山公墓，曾是明清太监葬地。
入左侧安寝的还有杨先逸、史坚如、冯如等，都经孙中山特许，墓身大小不一，但总不会离谱，我家乡有毛泽东妹妹毛泽建的陵墓，碑大吓人。墓碑大多有祭文，多为文言文，撰文者旧学功底极好，而碑文多为手写正书，命镌刻于碑上。小时学书临帖，总疑碑刻哪能如此之好，而见这些碑文才信然。旧学在做祭事上极有庄重味道，绝非白话文、机刻字的轻松少敬意。墓碑多铸成导弹或子弹形，与南岳忠烈祠相类，下大上小直指上空，品味肃穆，与苏州虎丘、杭州西湖的古墓相比，这应该是西风入境后的品味。碑材多粗粝，碑文底青黑，砂砾细密，镌刻笔迹深入，再描以漆，想这碑石过百年全身蒙灰也气质不凡，不似动辄施碑以抛光大理石或花岗岩，机刻字的粗制滥造，经年坏蚀再重立新碑，看起来光灿灿明晃晃崭新极了。民国墓碑肃穆但近人，贴脸凑看，也不生怠慢。古来强调文以载道，殊不知物更能载道。这是我看过的革命家的墓地最让我心服的一个。法国巴黎有一景点，是圣贤群墓，西人有参拜圣贤墓汲取灵感的习惯，而对墓碑的打造也极为讲究，供后人流连托思。这里的墓也可供细看，细看往生者的碑文，也细看树碑人的心血。
有的墓碑还外造墓亭，墓亭为中西糅合风格，糅合的是否合宜我品鉴不出来，总之比现下鼓吹皇家风格，复式结构的墓地，还是值得看许多。墓地里有几处空地，有的可做小演讲台，也可作小众凑乐台，其中一处书“与众乐乐”。造园人的初衷应该希望后人不仅仅是凭吊，还能来此游玩，游玩更兼品评墓碑，墓地肃杀之气少却许多，更添许多人情味。但并没有给闹遭遭的游乐场开辟足够的地方，也没见广州市政府引入游乐设施来搞活经济，创造收入，粤人做事有法啊。(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墓碑还有些小细节值得玩味，有一处“援闽粤军陈炯明立石”的刻文旁边有一道铲去的印记，又有两处撰文的人名材质与碑文其他处不一样。应是后人改动，但出于何目的，所改人是谁，里面应有着故事。在墓地散步的人大多说着粤语，虽我听不懂粤语，粤语配着这陵园，却显着历史的沧桑与现世的安好。
陵园的主道上聚着一群带着学步孩子的老人，往事并不如烟，化作上穹慈悯的日光，又想起林觉民《与妻书》里“吾爱汝至，所以为汝谋者惟恐未尽。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嗟夫！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当年喋血的先烈并不是如何的高大全，作为太祖父辈的他们，只为着后人们能现在这样的聊孩子聊生活玩耍，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就各回各家，相约明日。
写于广州京溪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