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坝春秋
今年夏天，我携带妻子女儿又回到了梦魂萦绕的故乡。登上后山山坳，老朋友一下子进入我的视线。它比往年似乎更显苍老，山上洪水带来的泥沙几乎将所有的水泥坝面覆盖，到处坑坑洼洼，长满胡须般的杂草，昔日洁净光亮神气十足的形象已不复存在。其实，这晒坝成型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四四方方，约有千余平方米。它，东面临山，北面靠着生产队的保管室——储放粮食的地方，西南空旷，则以青条石砌成护栏，是当时人们休闲的天然板凳。它的兴盛时期为六十至七十年代。当时，麦收打场，晾晒稻谷玉米花生，生产队分粮、开会、放电影，乃至在此玩耍乘凉都离不开它。自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三四年后，这个坝子就冷冷清清，无人光顾了，因为每家每户都有条件在门前打小晒坝，方便多了。我伫立在坝子边，久久地注视着这个老朋友，过去那火热的麦收劳动场景又在眼前跳跃。
山坳上，男人们头上戴着草帽，打着光胴胴，穿着火把短裤，腰系洗澡帕，撇着烟棒，挑着大捆大捆带穗的小麦闪悠闪悠地涌进晒坝。场上的女人们将小麦麦穗对着麦穗，一排挨着一排全部铺好。待午饭后，那麦穗全晒干了，男男女女更忙乎了。他们面对面站定，拿起用藤条做成的梁盖，在空中划上一个弧圈，“啪”的一声，重重地落在麦穗上。震耳的梁盖声一阵紧一阵，是那么自然、雄浑、和谐。打场之后，大家都张开双臂，弯下腰，把脱穗的麦秆抱到场外，堆放起来。尔后，便是最后一道关，两位清秀的姑娘套上大口罩，分别往两架大风车旁一站，左手稳住木闩，右手握住摇手，风车变呼呼地吼叫起来。“二妹子，你成了白毛女啰！”“黑狗死大哥，你才是可恶的黄世仁！”此时，风车声，脚步声，说笑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麦收场上的主旋律。
想起那火热的麦收场景，看着这破烂不堪的晒坝，我在心里反反复复的掂量着：过去打麦场上热热闹闹，看似丰收光景，农民得到的却是饥不裹腹一年还有两个荒月的艰难日子。如今各家“各自为阵”看似冷清，家家户户却粮食满仓有余粮。经济宽裕了，吃大米饭很普通，甚至想吃点鸡鸭鱼肉加海鲜也能想买就买，绝不手软。这神奇的变化，源于家庭联产承包，激发了乡亲们的劳动热情，他们的聪明才智得以发挥，创造力得以展现。
晚饭后，大家坐在门前小晒坝中，点上盘香，边乘凉边看电视边剥花生瓜子外加水果糖果，好不自在。我却拿起一床凉席，独自踏着月光，信步爬上后山，走进那“退役”的晒坝，找块干净地方坐下。听着田冲里阵阵蛙声，我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夏日之夜。
也是这样的夏夜，蛙声阵阵，月光如盘似水。突然，田冲里东边张家院子七娃儿的竹笛声打破了夜的宁静，他吹的是《东方红》的曲子，也是给伙伴们发出的在晒坝集体乘凉的信号。接着，西边李家院子的黑狗也应笛声而起，他边走边唱：“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黑狗歌声未落，岭埂上春生又唱起了“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接着，老少爷们婆姨小姑便纷至沓来，集中在清光泛泛的晒坝。小青年吹吹打打，说说唱唱，你方唱罢我登台，争显才华与本事。中老年人则拿出各自不同样式的水烟棒，一边啪嗒啪嗒地喝上几口，一边摆天干、水旱；摆仔猪跌价，粮食涨价；摆自留地种什么才不是“资本主义尾巴”。婆姨们借着月光摸着手中的鞋底飞针走线，还忘不了张家长李家短，有时被针扎了手，便发出尖叫声。一群天真烂漫的小学生则围着身板硬朗的二公，望着他老人家不紧不慢用火石撞击引燃纸捻，再点上那根2尺多长的烟筒上的水烟，使劲地吸上几口后，便绘声绘色地讲起《三国》、《水浒》、《四下河南》、《包公案》等故事。玩够了，讲够了，疯够了，老人们各自回家，剩下的才铺上带来的破席，潇洒地躺在上面。微风拂面，大家望着圆月，盯着星星，听着周围的虫鸣蛙叫，慢慢地，慢慢地进入梦乡。
在这静寂的晒坝里，没有其他人，我任思绪跨越历史，细细地品味着，品味着。晚风，带着露水的湿气，吹进心田，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清新、舒坦。面目全非的晒坝与我相对无言，我们共同分享着妩媚而柔和的月色……(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当我睁开眼睛，已是光亮一片，东边地平线上慢慢升起一轮红日，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人们从梦幻和沉寂中醒来，村子里大小院落鸡鸣狗叫，炊烟四起，走出爱巢的男男女女满怀希望提着篮子，背着背篼，挑着粪桶，荷着锄头，从容不迫地奔向属于自己的那片庄稼地。田野里吹过多味凉爽的风，树木在山间摇头晃脑舞臂伸腰，青草和绿叶上挂满了珍珠般的露滴，鸟儿在树上啾啾放歌……。整个世界翻开了新的一页，充满了生命的活力。此时，一切烦恼幻想消极颓废麻木荡然无存，我的体内充满了新的能量，生命的激情重新点燃，热血再一次沸腾，灵感因此而生。难怪大文豪陶渊明能留下旷世之作《桃花源记》，他感叹“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是他弃官归隐，长期躬耕田园，与桃源人共同分享每一个黎明，返璞归真的杰作。
多少年来，在清晨蒙头睡觉，很少看到日出，看到美丽自然的黎明。纵使早起，城市中鳞次栉比鸟笼式火柴般的高楼也吞食了地平线，大街上满是尘埃，灰蒙蒙的天空，油烟味刺鼻的空气，浮华中的喧嚣。这样的黎明怎能同乡村的黎明相提并论，乡村的黎明，每一天都是新的，它真实自然纯朴，它光亮鲜绿宁静，给人以想象，给人以灵感，给人以冲动，给人以力量。
在家乡，在那个几十年如一日的晒坝，我看到了一个崭新的黎明，一个不俗的大气的充满激情哲理的黎明。尘封已久的心灵仿佛受到了一次真正的洗礼，对人生有了许多新的感悟。其实，光彩热闹也罢，孤独冷清也罢，都是人类自身的感受，也是人性的悲哀。如果我们都能像晒坝那样，无论面对鲜花与掌声，还是冷月与孤霜，都能处变不惊，始终如一，不为物喜，不为己悲，只要能与天地间的无数生命共同拥有每一天的黎明，享受每一天的快乐，就应该知足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