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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哭

2013-01-25 12:32 作者:顽石  | 10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时辰半,残月如刀。诡异的月色像被吸血鬼吮尽了最后一滴血的女尸的半边脸。夜空深幽,星光凄清,像散乱的萤火虫的眼。云团墨一样翻腾而过。

阴曹地府凝重、庄严,错落的建筑静谧于夜幕之中。各色值夜的小鬼都睡得东倒西歪、昏天黑地。无情河水穿城而过,奈何之桥横跨东西。奈何桥是一座拱桥,造型别致、用料考究。桥面选用经过打磨后精雕细琢出祥云之纹的女性肩胛骨铺就,拼接奇绝,肃穆大气;桥的两侧配以一米见高的双层护栏,横栏全部采用粗细均匀、质地优良的男性脊柱连缀而成,接缝缀以筋脉编织的缨络,淡雅而不失高贵;每隔两米,施以立杆帮衬,材料则是清一色的壮汉胫骨,每根立杆顶端都镶嵌着一个空灵的骷髅,空洞的眼窝吞吐着萤萤的磷火。磷光忽明忽暗,奈何桥若隐若现。

“嗷呦——嗷呦——嗷呦——”长一声短一声,时断时续,狼嚎般的鬼哭伴着习习阴风在奈何桥上叠次响起。这鬼哭凄冷哀怨、膨胀坚挺,浓重有弹性的鬼府的夜被鬼哭冲撞得凹陷进去,鬼哭在凹陷里回荡,翻滚起层层波浪。

鬼哭延宕,愈演愈烈,看不出有丝毫要停歇的样子。

桥下,万劫洞紧贴水面,洞口大开,像一张贪婪掠食的嘴。洞里,穷鬼魂游天国,兴意正浓。尖利刺耳的鬼哭像一只无限伸长的手臂,于无极之中捕获了逃逸的魂灵。他伸伸懒腰,揉揉惺忪的睡眼,翻身起来,就着幽幽的磷光飘近洞口,奈何桥映照于磷光之中,依稀可辨。他一只手把住桥洞弧状的边缘,上身微探,四下张望,暗的夜、瑟的风,空旷;仰起头侧脸向上看去,横的护栏,空灵的骷髅微微震颤,像轻柔的水波扩散。

“又一个短命的!”穷鬼怅惘地叹息一声,向桥上送话,“行了啊兄弟,三更半夜的。已经死了的人了,还有什么好哭的?行了行了,该哪去哪去吧。”(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鬼哭声戛然而止,凹陷进去的夜急速反弹,紧紧地裹住了奈何桥,天地一片混沌。穷鬼晃晃脑袋,同情地叹一口气,摸索着根根肋骨架构的洞壁,向洞的纵深走去。

“嗷呦——嗷呦——嗷呦——”鬼哭仅仅间歇了几秒鈡,就像唱歌时换的一口气。再次响起中气充沛、饱满,整座桥被凄厉的鬼哭摇晃得抖动起来,间杂咔咔的骨骼错动声。鬼府乱成了一团麻。穷鬼心烦意乱,大光其火。“妈的!”他恶毒地咒骂了一句,心里愤愤道:“活着的时候受窝囊气,现在死了也不让安宁!——还让人死不啦?看老子不上去给你点颜色看看!”他昂然地钻出桥洞,双手攀住桥洞的上缘,身体下蹲双臂上拉,一个鱼跃便翻站在了桥上。动作干净、利落,他自己都深感讶异。

对面一侧护栏边上,一只鬼正顿得足嗵嗵,捶得胸嘭嘭,撞得头咚咚,尽情发泄、渐进高潮,相隔几米,竟然没有察觉他的到来。就着残月和骷髅的微光,穷鬼看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只身形长大、壮硕,体态臃肿,相貌堂皇的中年男鬼。从他光亮的秃顶,高高隆起的肚皮,笔挺的西装,铮亮的皮鞋穷鬼判断,此鬼非富即贵,一定是个大家伙。穷鬼理解地叹口气,心里想:官呀商呀神仙样的日子,一朝撒手,谁能舍弃得了?适应了就好了。他向前迈进两步,心意恳挚地劝导起这只富贵鬼来。

“兄弟,省省力气,还是想想以后的日子吧。”他又前进一步,一脸事故的表情,用一个二年级老油条对刚入学新生讲话的语气说,“你新来的吧?”

“你是谁?你,你想干什么?”富贵的鬼骤然停止了先前所有的动作,惊恐至极。当他看清面前站着的是这样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身材矮瘦、相貌猥琐等同于乞丐的穷鬼,居然与他靠这么近,说话的语气还那么潇洒自在时,不禁勃然大怒。他的双手习惯性地在身上摸索着,他想找手机,他要打电话给公安局,命令他们倾巢出动,就以威胁革命干部人身安全的罪名拘捕他。让他尝尝辣椒水、老虎凳的滋味,皮鞭蘸凉水,打他个焦头烂额、尿流屁滚,教给他一点规矩,看他还敢和领导称兄道弟!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毛也没摸到一根,这才想起自己死了,脑壳上的弹洞还在隐隐作痛。至于机呀表呀票呀房呀车呀的,都被抄走,不知好了哪个王八蛋了。

富贵鬼失落倍至,心情极度郁闷,悻悻着仰天长叹:“此一时,彼一时——唉,失势的领导不如鸡呀!”他已心灰意懒,欲转身哭自己的去。穷鬼不依不饶更进一步,破衣烂衫几近抵住了他凸起的肚子。浓重的汗臭突袭,富贵鬼呦呦作呕。穷鬼把一只布满结痂裂口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一脸不屑的神色,调侃着说:“你这不是废话吗?来到这里的能有谁呀?还不都是鬼!地狱里讲得是鬼鬼平等,别再老腔调,装什么清高——你是谁?”穷鬼突然像触了电,大张着嘴巴噤了声。他睁大了一双小眼,瞳孔极力往各自的眼角分散,试图覆盖住富贵鬼那张肥嘟嘟的脸以及两侧那对硕大的耳朵。

“切!”富贵鬼抬手把黏在肩头的那只爪子扒拉到一边,优雅着姿态,在肩头轻掸几下,又捏住西装的下摆正了正,满脸鄙夷,“一边待着去,你也配跟我讲话!”

穷鬼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直到与富贵鬼保持足够远的距离才停下。他强势发出的目光快速回收,就像电池过度损耗的手电,直至暗淡。他本能地弯弯腰,屈屈膝,怯怯地发着颤音说:“我,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大……大……大部长!”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细,说到后来,连他自己也听不清说些什么了,好像一只哀伤的蚊子在唧唧哼哼。富贵鬼居高临下,泛泛地看一眼跟前这个逐渐萎缩下去的男人。不足为怪,想当年他也是呼风唤、叱咤风云的风流人物,在这里偶遇一个仰慕自己的鬼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心里瞬间就生长出了满足感,这种极富魔力的满足感让他暴躁的内心平静下来。他友好地冲着这个让他厌烦的穷鬼笑一笑,和颜悦色地说:“我要工作了。你,就请自便吧。”

穷鬼没有动,他鼓起勇气,勇敢地与弥勒佛一样富态的富贵鬼对视一下,嗫嚅着说:“不……你,你是‘大耳哥’吧?”

富贵鬼不由一怔,认真审视起眼前这个讨厌的鬼来:“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你是——”

穷鬼心花怒放。他前进一步,又前进一步,拍打着自己刀削过一样的瘦脸,兴奋地像一只咬尾巴自娱自乐的小狗。他打着颤音说:“大耳哥,你仔细看看,我,我是三儿呀!”富贵鬼从头到尾扫描着穷鬼,哧哧地笑了:“没错,是你小子——还真是个瘪三啊!”他乡遇老乡,四眼泪汪汪。两只鬼斜靠护栏,股相抵,臂蛇一样交织在一起,全然忘记已然成鬼的事实,眉飞色舞,口涎横飞,诉不完的兄弟情深。

“大耳哥,从小你就有领导气质,”穷鬼脸上彩排着驯服羡慕嫉妒的神采,“无论大事小情都是你拿主意,我和二哥是言听计从,丝毫不敢违背。”

“也有例外,”富贵鬼斜睨了穷鬼一眼,幸灾乐祸地说:“那次我们三个去光棍汉王五家偷桃子,当时后院里挂着明晃晃的红灯笼,前园却是黑灯瞎火、一片死寂。我判断,后院的灯笼一定是虚张声势、疑兵之计,王五一定埋伏在前园候贼自投罗网呢。你俩小子罔顾我的先见之明,信誓旦旦地翻墙而入……”

穷鬼讪讪地接下去:“我俩刚摸到桃树下,腰还没直起来,就被王五一脚一个踹翻在地……好一顿暴揍,市侩大小便同时失禁——等我俩悠悠忽忽、跌跌撞撞地回到大榆树下,大耳哥你已经满载而归,正背靠大树享受自己的胜利果实呢……从那时起我俩是彻底服了你了,更坚定了你将来能成大事的信心。”

“这就叫智慧,”富贵鬼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凡事都要动脑子,否则与牛马猪狗无异。”富贵鬼不言语了,他庄重起表情,深邃着眼睛,尽力向远处看去,那神态就像一位凭吊战场的大将军。

穷鬼谈兴更浓:“念书以后,我们就更没法比了。从小学到中学你一直都是名列前茅,我和市侩可谓难兄难弟——除非有一个拉稀缺考,不是他倒数第一就是我倒数第一。中学时咱们哥仨住同一个宿舍。三年啊,我就从来没在睡觉起床的时候看见过你!学习呀,你真是做到了‘三更灯火五更鸡’。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虽然我们三个都属龙,只有你是条真龙,我和市侩,小虫而已。”

“人是要有追求的,有追求才有动力。”富贵鬼慷慨激昂,“从小我就立志要当大官、做大事,念书能不使力吗?你俩辍学以后,我更是加倍用功——天道酬勤,最终头顶高考状元的光环进了一所名牌大学。”

穷鬼自嘲地撇撇嘴:“说老实话,念了这么多年书,连每天去学校干啥我都不知道。”

“你俩呀——”富贵鬼哈哈大笑起来,“市侩那小子更不成材,你说作为一个学生,不看书不写字,却从街上批回些美女裸照,拿到班级里兜售,结果被老师发现——不但没赚到钱,把本也赔进去了,还叫响了‘市侩’这一雅号。他后来混的咋样了?”

“比我是强多了”穷鬼自馁地说,“辍学后市侩就开始做小买卖,卖鱼卖菜卖耗子药……除了屁股啥也卖过。没用花他老子一分钱就在县里买了房子娶了老婆——那真是个大美人,据说是咱们县里的县花呢。这几年我在省城的建筑工地打工,没回去过,听说市侩在市里开了个什么公司,也做起了老板。”

“那小子天生就是那块料。”

穷鬼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凝视了富贵鬼足足有二十秒。

“怎么?”富贵鬼下意识地在脸上摸索着,倍感诧异。

“我有个问题,大耳哥你别介意。”穷鬼挠着蓬乱的头发,脸上写满困惑,“你说吧,你是咱们家乡唯一一个读过博士、喝过洋墨水,唯一一个在省里做大官的——你怎么也来这个鬼地方啦?这可是我们穷鬼的乐园啊!”

富贵鬼的情绪突然失控,表情狰狞,演绎起突变的风云。他“嗷”地鬼哭起来,嚎声里夹杂着悲怆的鬼话。

“走到今天,我容易吗?”

“不容易!”穷鬼抚慰性地应和着。

“一腔热血,寒窗十年。”

“我见证!”

“工作勤勤恳恳。”

“我——”穷鬼正要以‘我见证’一言以蔽之,忽然感觉有点虚假,对断肠人略有不敬。忙改口说,“你有今天的身份和地位就足以证明了。”

“唉——世事难料!我又能怎样呢?”

穷鬼懵懂了,有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像大耳哥这样的人还能有难处?那会是什么样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呢?在他的潜意识里,官官们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遇事更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小日子过得神仙一样滋润。不用说平时吃些什么了,据说每天当水喝的都是人奶——官官们家里都养着数量不等的奶妈子,就像乡下人家养的奶山羊;保健工作做得更是到位,就连“老二”每天都要让女护士检查三遍……还会有什么不如愿的呢?“唉!”穷鬼唏嘘起来,“看来真是‘鬼鬼有本难念的经’哪!”

富贵鬼声嘶力竭地嚎哭一通,继而转为呜呜咽咽,就像一匹受伤的犬,蜷缩进洞里,一边舔着伤痛一边哀嚎。

“驴一样的干了十八年。十八年,乌龟王八都上天了,唯独你还在原地踏步。是你没有能力吗?是你的工作热情不够吗?不!不!想法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理想?多么幼稚的念头!路就鲜活地横在你的脚下,你是抱着你的信念死亡,还是要重塑你残缺的人格?你苦闷你彷徨你挣扎,你已经遍体鳞伤,毫无抵抗之力……终于一股力量战胜另一股力量——正义战胜了邪恶,你颠覆了你自己!于是,你开始学着做人:腰杆变弯了,嘴巴变甜了,自己的票子也溜达进别人的口袋里去了.”

穷鬼总算理清一点头绪:他那可亲可敬的大耳哥,是靠溜沟子舔屁股挣来一顶光彩亮丽的乌纱帽!

富贵鬼尽情宣泄,任由涕泗横流。

“只为了能走上仕途,你花干了所有的票子,践踏了所有的尊严。从坐上领导宝座的那一刻起,你就发毒誓:把失去的十倍百倍地拿回来——否则,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是疯了,别跟我提什么党性原则,这是说给别人听的,它不过是一块华丽的遮羞布;更别提他妈的什么清规戒律,你有清规戒律,我有七情六欲。社会上人群里它或许是只老虎,可是走进了官场里,她不过是一个外表庄重,内心淫荡的妓女。只要你的火力足够猛,尽可以把她压在胯下!”

富贵鬼揩了揩淌到嘴边的鼻涕,一使劲甩落桥下。他干嚎了两声,仰天长叹一口气:“唉——人心不足啊!官场是它最好的注解。与其说是欲望在膨胀,还不如说成精神的死亡!人啊,你这生物界最贱的东西,你暴殄天物,你见风使舵,你……!想要坐稳屁股,你就得像陀螺一样不停地转下去。走到这一步,你已是箭在弦上、骑虎难下,怎么办?怎么办?只有一条路可走——伸长你罪恶的手掌!”

穷鬼终于明白了:我说吧,大耳哥正值英年,前程似锦,怎么会来我这儿呢?——属实是腐败了呀!

富贵鬼又哭丧似的嚎起来:“我的那个亲娘啊,我就是你身体里的一个蛆虫,而你却任由我喝你的血,啃你的肉,剥你的皮,抽你的筋,任由我从一粒小芝麻肥成了大笨象!你索性就这么一直睡着,可你早不醒晚不醒,不该醒的时候你却醒了。我,我心有不甘啊!”富贵鬼直勾勾地盯住穷,鬼歇斯底里地追问:“你说,你说我冤不冤?”

“得了吧,”穷鬼早已按捺不住愤怒,他强压怒火,“像你们这样的人,除了鱼肉百姓,还一定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也算是因果报应——你都干了些什么?实话实说!”

富贵鬼像被当头棒喝,从他的国里神游回来。忏悔着说:“‘莫言不报应,神鬼有安排’,我也明白这个道理。死了就对了,活着才是错误。进十八层地狱,是我罪有应得。我也不用瞒你,除了搜刮钱财,确实干了不少丧尽天良的事——我就说两件吧:我他妈的鬼迷上了一个商人的老婆。为了满足自己贪婪的欲望,我让手下人给他扣了顶黑社会的帽子。本来是想吓吓他,逼他把老婆奉献出来,没想到他真够市侩,宁舍命也不舍老婆——竟然一根绳,一棵树,一命呜呼了。还有就是我那小八还是小九的老不死的,你说吧,一个专门给人垒猪圈搭鸡窝的半吊子,也跟我要工程!一层还没见顶呢,就垮塌了——死了十几个民工……”

穷鬼骤然热血冲顶,就在他要爆发的时刻,桥西突然出现一只鬼,径直朝富贵鬼而去。他用最恐怖的声音追问:“你是大耳贼?你真是大耳贼?”……

三只鬼厮打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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