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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之后

2017-04-13 09:37 作者:东方欲晓  | 10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之后

龚晓明

立春一过,土地就渐渐苏醒了。

沉寂了一个天的村子开始喧闹起来了。天刚朦朦亮,早起人们的脚步声就踩碎了宁静的黎明,几声悠长而如释重负的牛哞此起彼伏,分外嘹亮。天大亮了,鸡飞狗跳猪嚎叫,尤其是孩子们脱掉了臃肿的冬装,一身轻快,在房前屋后嘻戏玩闹,又喊又跳。男人们肩扛手提,牵着耕牛,匆匆穿过有些泥泞的田埂小道,走向那待耕的田地。主妇们则升火做饭,她们在熏人的炊烟中洗衣喂猪哄小孩。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燃烧的焦香和饭菜辛辣的混合味道。置身其中,你能隐约感觉到有一种东西正在村子在田地在人们的心头悄然萌动。

是的,春耕的季节到了。在农人,他们没有面临艰难劳作的紧张与愁苦,对春耕,他们虔诚而充满敬畏。这个时候,不管家里如何拮据,他们都会去买个一斤或半斤肉,哪怕再不济,也要买几个鸡蛋。而一些富裕又精于划算的人家则把过春节时准备的糖片、花生之类保存一部分到此时,让一家人像过年一样地迎接春耕的到来。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时候,农人们的脸也像那刚刚解冻的土地,日渐润朗和明媚,他们在房前屋后、田间地头相互招呼着,询问着,比划着,掐着指头计算着。春耕寄托了农人们一年的希望和想,他们兴奋而忐忑。(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有太阳的日子,农人们便三三两两地肩荷锄头,在初春荒芜的田地上转悠,在冰冷的泥地里开沟修路除枯草。也许是什么事也没有,他们就是喜欢在这日渐松软的田地上行走,或蹲或立,他们心里就觉得踏实和亲切。如果遇到阴连绵的时候,农人们也闲不住,他们会把那些已经闲置了一个冬天的犁、耙、锹、锄拿出来,敲一敲,固一固,把箩筐、晒簟等损缺的部分一一补上。他们把稻草捋干净,用那黄里泛白柔韧十足的稻杆编织草绳,这要两个人的配合,往往是小孩手握一个用竹子做的类似镰刀形状的可活动的栓子,不停而均匀地转动,而大人便在那头添插按稳稻杆,随着栓子的不断摇动,那些松散的稻杆就越来越拧得紧紧的,一根草绳就成形了,原始而简单。我感觉,相比于农事的粗糙随意,这编织草绳就显得婉约而具有诗情画意了。

几个寒潮,几场冷雨,几度回暖,转眼就到了花红柳绿的清明。俗话说,懵里懵懂,清明下种。但那是一年种一季的说法,如果要种双季稻,那就要将下种时间提前,否则,晚季稻扬花抽穂时便会遭遇寒露风。然而下种的时间提前了,又要遭遇春天寒冷而阴雨连绵的天气。农人的眉头就随着冷暖的交替、阴晴的变化时而紧锁时而舒展,这种忐忑的感觉对农人是一种折磨,所以说,想要一个好的年成,并不是你付出了劳动就有回报,在很大程度上,农人们还得靠天吃饭。我们说农民苦农民累,苦就苦在你起早摸黑劳作一年,到头来可能是颗粒无收;累就累在你无法掌控禾稼的命运,而且还不能心存侥幸。在我童年的印象中,父亲头戴斗笠,身披簑衣,蹲在秧田边的田埂上,看着那在阴冷的雨水中快要腐烂的谷芽唉声叹气,一脸愁容,那无助和忧伤的表情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里。

春耕开始,始于下种。这下种,不是把种子撒到田里,而是先要把种谷浸泡发芽。在已准备好的大竹筐内围铺上精心修整的稻草,再把种谷倒进去填满,仍旧用稻草封好,然后将这装满了种谷的大竹筐浸泡到池塘里去。在农人,他们视之为过年过节一样的郑重其事。他们将临河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将那些看热闹的妇女儿童们赶走,一切准备停当,男人们肃立一旁,一位老者点燃爆竹,在噼噼啪啪的爆竹沁人心肺的馨香中,男人们动作利落地将谷包推入河中。在随后的时间里,这谷包牵动着农人们忐忑的心。大约一周后种子发芽便将其撒到秧田里去。

高中毕业后,我回家务农。我要老把式的父亲教我犁田,父亲沉吟着回答我,犁田还不容易吗?你想犁一辈子田?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对我寄予了别样的希望。其实我知道犁田并非易事,尤其是春天的农田。那时,为了增加田地的肥力,在上年二季稻收割后,就播种了红花草。红花草,学名称紫云英,这是一种贱生耐寒的植物。在枯瘦萧瑟的冬野上,只有它羸弱但翠绿的柔苗在灰暗的天空下,带给人们一丝生机和顽强。大地春回,在日渐温暖的地气中,在春风春雨的抚慰下,红花草长势茂盛,遍开红花,最为喜人。但如此一来却增大了农人犁田的难度,这意味着要加大犁田的深度,把土地翻过来,覆盖住红花草,让它快速腐烂变绿肥。所以,犁田都是男人的事,他们高挽裤管和衣袖,要在还略显冰冷的泥水中劳作十天半月,不管下雨还是晴天,都是一身泥水,脸上和头发上落满板结的泥点。

牛比人更苦。我说的牛,是耕田之牛,它要拉动那深深地插进泥土里的铧犁,从早到晚无停歇。它四条腿扎在泥水中,肩上套着连接铧犁的木轭,嘴上套着一个笼头,那是防止它吃红花草的,红花草吃多了,会将牛胀死。我亲眼看到过快胀死的牛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肚子胀得象一面圆鼓,几个身强力壮的人按压着,一个无师自通的土兽医,拿着一根粗长的钉子,用铁锤在牛肚子上打洞,说是放气。有无作用,可能还要看这牛的造化。耕牛在泥水中艰难地跋涉,四条腿微微地颤抖,木轭要将它极力地往后拖,而它要努力地向前进。它身子前倾着,本来就长的脖子拉得更长,它耸着背,低垂着头,喘着粗气,大而凸的眼晴里流着苦难的泪水。几天下来,它肩膀上那层厚而韧的牛皮就磨破了,露出了白里透红的鲜肉,木轭上沾满了血水。第二天清晨,血水凝结了,农人们却又毫不犹豫地把木轭套上去,凝结的血水瞬间迸裂。我们无法知晓牛心里的痛苦,偶尔能看到牛仰天悲诉,声音喑哑而苍凉。牛就这样忍受着伤痛不知疲倦地耕耘,但农人还要不断地喝斥,不断地把鞭子抽到它劳累的身上,不断地骂着最粗鲁最下流最肮脏最恶毒的话。牛其实是通人性的,我从8岁开始替生产队饲养牛,上学放学都牵着它,哪怕耽搁吃饭,也要把牛喂饱。冬,牛栏里猪牛尿屎多,沾满牛背牛肚,平时光滑顺溜的牛毛也板结在一块,既肮脏又难看。每天早晨,我用水冲洗它身上的秽物,然后用梳子把板结凌乱的牛毛梳平整。有时因为时间短草料少,没把牛喂饱,父亲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每当这时,牛总要把头靠过来,伸出它硕大的牛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我的手,舔得我的手痒痒的。

插秧先得拔秧。妇女孩子参加春耕,就是从拔秧开始。平时妇女们忙家务,孩子们上学,但一到农忙,妇女们则要家里家外两头兼顾,学校也放农忙假,不管年龄大小,也不管是否能帮上忙,把孩子们往地里赶,能下田的下田,不能下田的就放牛,放不了牛的就送水,实在做不了什么,就站在田边地头,起起哄,传传话。而妇女们,尤其是那些待嫁的姑娘和刚嫁过来的小媳妇们,在这么一个开放的环境中就显出娇媚和羞涩,天生的美之心使她们在这个不便争艳斗妍的时候也不随意打扮,她们往往会精心挑选那些半新不旧又不失艳丽的衣服穿上,裤腿挽得低低的,把袖口扎紧,防止太阳的暴晒。而这便成了男人们打趣的对象,有的故意把拔好的秧往她们身上抛,有的则故意往她们身边䠀过,让泥水溅她们一身。于是便引来一片嗔怪和惊叫,一些不苟言笑、脾气刚烈的,则横眉竖目,话中带刺,让人下不了台。这些妇女和孩子们把一个繁忙沉重的春耕演绎成了一曲活泼有趣轻松愉悦的劳动交响。

听老辈人说,早先,妇女孩子们是不会去拔秧的,因为拔秧是个精细活,最讲技术。但后来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了,我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这是否和反封建破四旧有关,农村里不讲究已经很久了。该敬畏的不敬畏了,该规矩的不规矩了,该禁忌的不禁忌了,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时代的必然,老实说,我感到困惑。拔秧是要讲究姿式的,那就是蹲马步,蹲在水田里,逼得你无法偷懒,你要始终保持注意力高度集中,你要发挥身体所有的潜能,稍一松懈,屁股一挫,便会被泥水沾湿,那是要被人笑话的。但蹲马步,短时间尚可坚持,时间一长,难免松劲。这就是妇女们不去拔秧的原因,你想想,妇女裤子后面沾染水渍,这多不雅观。所以后来就发明了秧凳,即在普通的矮凳底下钉一块比凳面稍大一些的木板,这块木板刨得很光滑,而且是一个拱形,中间凸,两边低,便于在泥水中滑行。天未亮,男人们便将妇女孩子们从梦中叫醒,天地一片漆黑,在这浓重的夜色中,人们的话语笑声和沙沙沙的急促的洗秧声此起彼伏,给这还有些寒意的早晨增添了许多的生机。

插秧是农活中最苦最累的。插秧虽然技术简单,总是单调地重复同一个动作,但它持久,赶时节,累了只能忍着,不能偷懒,不能休息,关键是插秧要把腰弯成九十度,让人的上身与田地保持平行的姿式,而且这一姿式要持续十天半月,开始两天还不觉得,但从第三天开始,便腰酸背痛,越到后面,全身胀痛,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腰半天直不起来,两只手端碗拿筷子都打抖。也许这就是上天的旨意吧,你想要生存,想要活命,想向土地要收获,你就得和土地亲近,你就得以这种虔诚的方式向生你养你的土地表示敬畏和膜拜。插秧,方言叫栽禾。栽禾就有栽禾的规矩。一块五亩大的田,长约七八十米上百米,栽长不栽宽。第一个栽的人是栽得又好又快的人,是队里的老把式,在社员中有称誉有威信的,俗称“打箭排”。他在对面的田埂上插一根棍子,对着它瞄一瞄,栽下定调的几行,就象下围棋,落下几子为布局,然后转过身,背对标志,且栽且退,一路栽下来,笔直均匀,基本上没有误差。接着便是第二第三……依次跟进,这样的次序已在经久的实践中自然而然地形成的,没有丝毫的客套和谦让。

记得父亲教我栽禾时,额外破了例,让我跟着他栽第二个,原栽第二的火根紧跟我为第三,他们两人夹着我,让我吃尽了苦头。火根不停地追着我,我哪里是他的对手,每每被他赶上,这时,他就要在我屁股上打一巴掌,边打边念叨:快快快。我手忙脚乱,又羞愧又窘迫,我回头望着父亲,父亲头也不抬,说是教我,一个字也不说,我不得要领,十分委屈。回到家,父亲没好气地说,让你跟着我栽,真是便宜你了。后来我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

大概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吧,在农田耙过之后,把田里的水放掉,然后拿一个木头做的固定了尺寸的带轮子的架子,在平湿的田里滚动,田地里便出现了纵横交错的长方形格子,人们就按这格子插秧。开始,那些老把式们反对,他们认为刚耙过田的水是泥和肥料的混合,而且栽禾时田里有水,可以让秧苗快速返青,放水打格子是不懂农事。但由于上面坚持,一向逆来顺受的土地的主人们也只能把自己的主人权交出去。按格子插的秧,有一点值得称道,美观好看,直是直,横是横,尤其是水稻长到分蘖期,那绿油油茁壮的禾苗一排排一行行在风中摇曳,放眼田野,这些整齐划一的分布,确实赏心悦目。按格子插秧,正好适合妇女孩子们。她们不需要“打箭排”,也毋需依次跟进,也懒得栽长不栽短。按格子插秧,以一个与传统农事毫无历史关联的美学规范,打破了代代沿袭的种种禁忌,赋予了插秧以宽泛的自由度。等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的主人们终于对土地有发言权了,打格子插秧随之作古。古朴之风重又在这刚刚苏醒的土地上徐徐吹拂。为数不多的几亩田,细耕慢作不着急,妇女孩童已很少下田了,略显空旷的田野里,星星点点地散落着一些耕田栽禾的人,全然没有原先的热闹和打趣,而显出只有在古人的诗文中才能读到的闲适和寥落。再后来,也不知是哪位高人突发奇想,发明了“抛秧”,将拔好的秧往田里星星点点地抛撒,以此来代替辛苦劳累的栽禾,虽然省事省时省力,但显而易见的是,这种“插秧”方式妨碍水稻的正常生长,是种投机取巧的行为,是对土地的薄情与不敬,注定是短命的。现今,田地较多的农家已经开始使用插秧机,没有插秧机的就请专业的插秧队伍。将来,我不知道插秧方式还会有怎样的发展变化,但有一点我可以确信,那就是你永远都不能轻慢土地,永远都要感恩土地的恩赐与无私。

插完田,紧张繁忙的春耕就算结束了。后面的农序就是耘禾,这比插秧要轻松多了,基本上没有劳动强度。春耕前,农人们要把畜栏里的猪粪牛粪倒进田里,让它们和红花草一起发酵,使田地变得丰腴和肥沃。春耕后,农人们又在耘禾前,把大粪撒到禾田里,为了均匀和不至流失,耘禾时,便要把那些还没有沤烂的粪便踩烂抹匀,或踩到泥地里去。当时我很是畏难和嫌弃,但看到其他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也只有硬着头皮下田了。那时,天气已经炎热,烈日晒得人头皮发麻,而禾田也被烈日晒得滚烫,一阵阵裹着大粪臭味的热气直往鼻子里冲,熏得人头晕想吐,以至连日恶心,食欲全无。但是大粪对禾苗的生长作用是非常大非常明显的,浇过大粪的禾苗普遍比未浇大粪的禾苗长得高长得壮,而且青翠欲滴,长势喜人。但后来人们嫌脏嫌臭,年青一代的农人们便借助科技手段,给稻禾施尿素,喷农药,讲究来得快,立见效,而对这些脏臭又见效慢的农家肥置之不用。后来搞新农村建设,家家住得楼房,化粪池里的大粪溢流,无奈之下,便把大粪往池塘里排,使得原先鱼虾戏游、洗菜洗衣的水塘变成了臭气熏天的泄粪道,让山青水秀的村庄成为永远也回不去的记忆。而更让人忧心忡忡的是,少了农家肥,那些田地在化肥和农药的刺激下,已变得越来越板结,越来越贫瘠了,我不无担心,有朝一日,我们这些赖以生存的田地将会变成坚硬的土块,甚至石头,到那时,我们将无以为计,无以生存。也许我是杞人忧天,但决不是妄言,土地对我们轻薄的惩罚终有一天会到来!

是的,土地是宽厚的,她有承受一切苦难和不幸的仁慈,她有包容一切疼痛悲伤的雅量,但我们应懂得敬畏和感恩。我们都是土地的衍生物,我们一切的欢乐与获得都来源于她深情的眷顾,这沧桑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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