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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山红茶

2017-02-24 23:33 作者:月下听琴  | 6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走出大山,离开贝江中游那个百十来家的侗族山村,想来已经20年了。由于习惯用电脑敲打文字,漫漫长当中,为了提神,喝咖啡的时候很多,渐渐成了“瘾君子”,这当中自然喝过绿茶,砖红茶,那都是在专卖店里买的,精美的包装,考究的制作,味道也掺进了加工过的痕迹;这当中自然也附庸风雅地去欣赏过茶道表演,姣好的面庞,纤美的手指,茶艺小姐送到你手中的那一小杯茶水,更多的是“品人”的嫌疑。

所有的这些,都不及父亲自种自制的弥漫着大自然清香的味道,呈现着阳光般暗红色的山红茶。

父亲在菜园子的边上——石墙边,与人园子交界的篱笆边,零星地栽着三棵五棵茶树,四五个菜园子,就是二十来棵茶树吧,这实在算不得茶园,因为主要的植物是菜:青菜,白菜,苦马菜,韭菜,红背菜,鸭脚菜,豆藤……这些植物才是主角,茶树,只是捎带着争取最大限度的利用土地,就好比满载着货物的汽车,顺带着捎上那么一两个人,收获些脚力钱抑或是收获一份人情吧。

可是,这丝毫不影响站在边缘上的茶树们的应时生长,天一到,它们抽枝长芽,不久便蓬蓬勃勃,舒展成了一把把绿伞,把菜园子圈成了一目了然的“我的菜园”,父亲一高兴,在给菜们施加农家肥的同时,也不时地给这些茶树分一杯羹,茶树们长得更欢了,不出几年,便有了喧宾夺主的势头,妈妈很多次对此说了自己的看法:遮住了菜地,影响了菜的生长,砍掉一半吧?或者,修修枝丫,让它们矮小些?父亲说,不砍,不修,要多高就多高。

自由,意味着不加节制的任性,何况是茶树这样没有知觉的植物,给了自由的空间,由最初的站着摘茶叶,到后来的每每到了摘茶叶的春季,父亲就得扛个木梯子架在茶树的身上,才能摘下它们的嫩叶。

茶树是落叶乔木,即使在南方,天就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可是春天一到,气温转暖,雾蒸腾,它们就悄悄冒出尖尖的嫩芽,整棵树就像是谁给缀上了绿翡翠,起初是细尖粒的,接着是翡翠玉片。父亲采摘茶叶,分为两个时间段,一个是清明节那天,一个是清明节过后十多天。清明节那天摘的茶叶几乎还没展开叶片儿,很嫩很细的羞涩地打着卷儿,父亲率领我们把这些嫩芽小心地一颗一颗地摘到竹篮里,只摘五六棵茶树就收工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接着是制茶。在灶火上坐个大铁锅,倒上茶芽 ,然后洒一些水捞捞,让茶芽与水沾上,盖上杉木盖子,焖一会儿,只一会,揭盖子,就炒茶了,用木铲子捞啊捞,茶熟了就把它们倒在簸箕里用手团成药丸子那么大一个个圆团,在太阳底下翻晒,晒干了,再把这些茶团子放到竹篮子里,悬挂到火烟气能熏到的火塘顶上。

这种茶团子是在逢年过节特别是清明节的时候,祭祖用的,它煮出的茶水茶色淡黄清香,据说地下的先人们到了神龛前喝了茶水就会很高兴地庇佑子孙们吉庆有余,平安康健。清明茶除了祭祖还用来待客以及在打油茶的时候,和着后一批茶叶制成的茶煮出的茶水苦中有甜后味无穷。

清明节过后十多天——只不过十多天,一棵棵茶树就好看起来了,满树的嫩叶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在枝头拔节展叶,青绿青绿地在雨雾中欢笑着,拥挤着,闪着亮光,耀人的眼睛。父亲早早地把几个木梯子架在几棵树上,我和弟弟妹妹就得参加了采摘茶叶了——与其说是参加,还不如说是趁机玩儿罢——胡摘乱扯,东拉西扯,外加在枝条上荡秋千,父亲也不管,只埋头摘茶叶,往往几个篮子里的茶叶会呈现不同的样子:父亲的又满又整齐,我们的蓬乱无序,树下还一片狼藉。

这时候采摘的茶叶,叶片儿已经展开了,长大了,但是依然是嫩嫩的,它们的量很多,正适合煮茶和打油茶,由于父亲制茶方法的特别,捞出铁锅后,还得在簸箕里搓茶,这样搓制出的茶叶不轻飘,有一种分量感。

就说打油茶吧。在这个苗山的城镇里,家人饭桌同学朋友聚会餐馆营业,是少不了打油茶的,一句“就打油茶吧!”那是一家子的早餐内容;一句“到我家打油茶啊!”那是三五好友随便聚聚;一句“老板,你们这有油茶吗?”那是饭馆里的菜谱之一。可以说,油茶已经成为这个这个现代城镇的一种平凡而又不平凡的餐饮文化,它同化了许多来到这个城镇的所有外来客人,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其实“打油茶”就是“煮油茶”之意,因着一个“打”字,就赋予了许多内涵了。融水城镇里的打油茶,主料是大糯米用水泡胀上蒸笼蒸成糯米饭,然后打散在太阳底下晒干变成了“阴米”——当然泡糯米的水还可以是一些植物的花叶榨汁或煮汁,那样蒸出的糯饭就是五颜六色的了,自然制成的阴米也就是五颜六色而且充满植物的草叶香味儿了。然而由阴米派生出来的阴干糍粑丁,机制玉米片,油果,花生米,黄豆之类也不可小觑,它们同样那么重要。再次就是茶叶,据说杆洞乡的高显茶品质最为适合用来打油茶,外加一种野生藤茶。接着就是油,最好就是苗山人自产的茶籽油,这种油是茶籽晒干舂成粉末蒸熟,再用土制榨木压榨出来的,油色好比油菜花般金黄漂亮,现在大多用超市里的花生油和调和油代替。阴米们,茶叶,油都有了,就该打油茶了。坐锅下油炸阴米至金黄捞出这叫茶米,清理油锅煮茶水,茶水红而清,放上适量的食盐,就可以吃油茶了,两勺茶米,几颗花生米,几颗油果,掺在小瓷碗里,把滚烫的几分苦几分清甜的茶水冲下去,就可以品吃油茶了,嘎嘣咯吱的咀嚼声和惬意的赞美声变成“再来一碗吧!”,于是变成皆大欢喜了。其实,融水城镇的人们吃油茶还有米粉,饭豆,野菜,猪肝猪粉肠,酸鱼酸肉之类辅料,大大小小的碗摆了一桌子,有点韩国人饭桌的味道。这样打出来的油茶香脆省力是自然的,但是,阴米吸油很多,难免觉得油过了。

童年吃的油茶不是这样打的。母亲想打油茶了,就会把糯米用清水泡上几个时辰,然后坐锅,舀上几勺茶籽油,等油热了,把滤干水的泡米摊在锅上,薄薄的,用厚厚的布垫子抓住锅耳,转动拖高或按低 ,让糯米均匀受热,一面煎干水分了,再用铁铲子把它们翻过来如法炮制,然后就打散翻炒到金黄才起锅待用,而茶叶,自然是父亲的山红茶,几个小茶团加上一抓后来制作的一批茶叶,放在锅里,加少许清水煮散化开,待水干了放一点油翻炒至没有了水分,然后把一大瓢水掺进去,发出“哧”的一声,煮至水开很久,茶味出来了,茶水浑黄如贝江洪水,这样的一碗油茶,茶米,花生是那么的适合嚼品,茶水苦中带甜,甜中带爽,这是老式打油茶,那茶叶是不倒掉的,放少许油炒干 ,盛起来,下一次打油茶的时候,加一些新茶就好,由于多次添加,多次煮炒,嫩茶叶自然消散在茶汤中,茶水的颜色浑黄如姜汁,微苦中更带甜爽了。即使是阴干的五色阴米,母亲也先炒到胀开才放那么几勺油再炒至金黄,这样的茶米有嚼头,不油腻。

我自然学得真传,也曾在朋友当中露过一次手,她大赞茶汤清爽,茶米筋道。于是有次她和几个人在狗肉店吃狗肉时,给我打电话:好想吃油茶!给我们打油茶带到狗肉店里来吧?我自然不好拒绝,结果那几个人竟然在狗肉店里吃油茶,当然他们最好奇的是:茶汤原来可以像姜汁一样黄!像姜汁一样的茶汤原来这么好喝!

父亲不打油茶,父亲的最拿手的是煮茶水。一个大生铁锅坐在灶火上,待到水在锅底冒出气泡,他把一小撮老茶叶——清明过后二十多天才采摘的茶叶,撒进去煮到水开很久,然后才起锅,把一整锅茶水就放在灶台上晾凉了,我们上学得走一个多公里的机耕路,这其中的顽皮是不容置疑的:路上头的茶子林里有清甜香涩的茶耳,路下头有鲜红酸甜的野草莓,还有各种好玩的昆虫,这些都免不了攀爬摘采,一身汗津津是自然的,到了家里,迫不及待地揭盖舀茶连喝上几大盅是件最美的事情!那茶的颜色在锅里的时候是暗红色的,犹如红玫瑰般漂亮,盛在茶盅里的就变成红红的太阳般的金色了,茶味儿香甜又凉爽,彼时彼刻,那满足后的一声“啊——”的惬意声妙不可言。

读书考试工作,远离了家乡,远离了家乡的原味生活,也远离了父母。然而清明节过了,春末初的时节,总能收到父亲托人带来的山红茶,有茶团子,也有散茶叶,打开包裹,父亲的味道就会弥漫开来,缭绕于心中那根最软的思念神经,良久良久,及至不得不挤出时间,踏上回家的汽车——尽管平生有晕动症,晕车晕船,十分难受,往往呕吐到最后只能呕吐风了,可是这些都阻止不了归家的脚步,脸色铁青疲惫不堪家也就到了,父亲见到我的第一件事情,必是叫在家的妹妹或者侄女,先给上一盅清爽的茶水——早上父亲煮好的,我自然是满足的,父亲此时嘴角就会漾着淡淡的笑意。

父亲患脑血栓已经多年,右手和右脚不能伸展自如,语言也不能流畅,平时只能借助拐杖支撑,仗着左手左脚旋转移动腾挪,他的小超市,他的渔船,他的茶树都远离了他,母亲成了实际上的一家之主,小超市的经营,母亲在运作;弟弟对打渔不感兴趣,只会买鱼吃,渔船搁在沙滩上坏了;茶树,太高了,母亲本就建议修剪砍伐,如今许多棵树连根挖去,只剩下那么几棵树了。而我,收到的茶叶,自然就很少了,想喝茶,到家乡去,那是母亲煮好盛在茶壶里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方便父亲自斟自饮的。

那一个夏季的中午,生活中的烦恼不期而至,咖啡和茶艺已经不能提神,朋友的关怀和自己的调整已经不能理性的化解,想家的情绪突然而来,不由自主地拎个手袋,就到了汽车站。家乡这趟中巴车没有空调,只有电扇,人多天气炎热,热气浪袭来,急拐弯处晃荡几下,我就翻江倒海呕吐起来,好容易挺到了村中间的大榕树下,我已经头晕目眩,脸色青紫,母亲从店里迎出来,接住我的袋子,拍拍我身上的尘:“我现在忙,你弟弟 弟媳在木材厂里忙,你爸在家,去吧,喝盅茶,休息一会就好”,我看见母亲的眼圈发红,自己更不是滋味了。

沿着水泥村道拐个弯就到了家,两层的小楼,宽阔的堂屋,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堂屋的沙发上看电视剧,猛然见到我,他惊讶地说:“来……来了?”,我说,爸爸,您好吗?他挪了一点,示意我坐在旁边,然后断断续续地说,好……好着呢!我无力地靠在沙发上。父亲默默地坐着,满是怜惜的神情,良久,似乎是下了决心,父亲用拐杖支撑右手臂,与左脚一道使劲地慢慢站起来,然后迈左脚,伸右拐,直拖着右脚,如此交替艰难的挪到八仙桌旁,等我反应过来,父亲已经右拐撑地左手在倒茶了,我连忙奔到茶桌旁说,爸爸,您想喝茶叫我啊。父亲笑笑,把一杯淡黄清香的茶推到我面前说:“喝……喝……喝茶吧。”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父亲又把茶杯推到我面前一点说:“喝了……就不……晕车了。”,我这回明白过来了——父亲是给我倒茶的!我端起淡黄的茶水,和着泪水慢慢地饮下,然后泪水婆娑地对着父亲笑:真甜啊,不晕车了!

我想起一句话: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我们在快节奏的生活当中,在复杂的人际关系里,烦恼自然不少,别以为只有自己在挣扎,关注和牵挂我们的,还有父母,如我,即使是沉疴在身的老父亲,一杯山红茶,就足以化解心中的所有烦恼,鼓舞身上的所有斗志。

可是,每一位父亲,都不会在你人生中的任意一个午后,永远站在堂屋当中给你一杯漂亮的山红茶的,你能做的,只是抽出哪怕一点时间,坐上车,即使脸色泛青,即使精疲力尽,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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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山红茶的评论 (共 6 条)

  • 芙蓉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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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红尘使者
  • 淡了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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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鲁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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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雪灵
    雪灵 推荐阅读并说 父亲不打油茶,父亲的最拿手的是煮茶水。一个大生铁锅坐在灶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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