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卫老张——茗冰
我到这个学校工作是1999年的8月，算来也有近20年了。其实踏入校门初次是在当年的7月，那时市教育局第一年开始双向选择，就是学校可以按需选择师范类新毕业生，而新教师们也可以按照局里下发的材料了解每个学校需要哪几科的老师，要几个，然后去应聘。
我就是在这样的政策中忐忑的来到了这个叫藕渠中学的学校，那是个炎热的夏季，上午的艳阳毫不吝惜的铺撒在每一寸水泥地上，不留一丝角落。这个位于虞城东南郊角落的学校我并不认得，公交和众多的热心人引导我到了此处。大门敞开着，我向传达室张望，并没有人，记得我还叫了几声：你好！有人吗？
没人回应，我便径入校区，第一排看上去是教学楼的样子，三层，很敞亮，既然不像办公的样子我就继续深入呗。后面一栋也是三层，两栋楼的二楼和三楼有空中走廊连接，我那晕车的旋症还未退去，再加上这暑热很怕自己在这游廊间迷失了。好在一个扫地的阿姨路过，指引我去了一把手的办公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和二十多年乡村生活孕育的泥土秀气使老校长投来赞许的目光，口吻里流露出的赏识也使我有了七八分的把握。再次路过传达室时我是激情洋溢的，沉醉在小小的的自我满足间。
“啥个人？！”
吓了我一跳的是个并不礼貌的声音，回头看时，才发现传达室窗内一个半老不老的老头横眉冷眼的盯着我！
“大爷，我是来应聘的，刚见过校长。进来时你不在，门开着我就直接上去了，对不起啊！”(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啥个就否在，否在啊！额是一直勒里个，嫩个小细娘自家否看见个吧！”
“……”初来乍到，我可不敢得罪你，这个并不太和谐的开端却并没有主宰以后的交往。
上班后我才发现学校的大门是铁栅栏的，要用手推，一早上门卫推开，等师生基本到校了，就推上，只留一条狭小的缝自行车勉强可过，等到正式上课了，连缝也没有了。大家再要出去就要门卫的恩准了，所以大家对门卫老头还算恭敬，毕竟对于这扇大门人家还是有绝对的指挥权的，何况这里就他一个看门的，他是总管。
传达室是面东的，因为大门朝南，铁栅栏刚好在传达室的玻璃窗口，窗子的西面也就是铁栅栏的内侧才是传达室的正门。那天门卫就是站在传达室里通过窗户吼我的，我对此很没有好感，但也谈不上怀恨，毕竟不算大事。
听人说门卫叫老张，张什么大家都不晓得，他是这儿的土地工，我过了很久才清楚所谓土地工，就是我们这个学校造在他家的土地上，作为农民他就失去了田地，政府给安排个工作。他大字不识几个，跟学校这个文化单位本不沾边，但是按照政策是必须给安排的，于是想来想去就安排他看大门。日子久了，我观察他的机会多了，才发现他的身高原是有问题的，居然不比我高。我是典型的江南小女人，一个男人比我还矮，这个就有些疑惑了。那天他在传达室，看上去很高大的样子原来是传达室的地坪本就高，再说他在里面谁知道是踮着脚还是站在凳子上呢！想到这里我不免暗自好笑。
我看他走路很有些怪异，像上了年纪得过老寒腿的，似乎双脚的节奏跟大脑的指挥不在一个系统，我常疑心他会走走摔倒，但看了好几次终于没有。一问同事才晓得他是得过小儿麻痹的，年轻时也有人做过介绍想找个中意的人结为夫妇，但总要门当户对才好，于是好几个姑娘都是有或重或轻的不足之症，他没看上，他看上的人家又不肯，于是就耽误下来了。再说他的家底也不是特别出色，犹如麻雀扒拉扒拉找食的主，哪天不扒拉说不准也饿肚子，自己这身子又没多少扒拉的能力，终于年纪愈发大了就更没人要了。好在后来这里居然造了学校，他就顺理成章成了农民工，活不累，每月的工资却不比我这个刚工作的女娃子少。于是又有人来递话了，但是他觉着年纪大了也不想了，再说这半路凑合的，多半是离了或者丧了的，哪类他都觉着不合适。
打饭时我看老张总是端着两个大盘出来，我很诧异，一个盆里是满满的米饭，还有一个就是大碗的菜，最起码有三人份的肉或者鱼，三人份的蔬菜，满满的从大盘里像小山一样的矗立着很是引诱人。原来他便是一早就吃好了，这端走的是他的晚饭，对于饥肠辘辘的我实在是一种诱惑。我那时住在报慈，那是虞城的北郊，一早天不亮我就吃好一碗粥骑车三刻钟到南郊的学校上早自习，上午往往是两节课，再加上批改作业看管学生，根本没有时间填补肚子，再说也没东西可填呐！
那天我跟几个学生谈话，先是班干部们开了个会，了解解决了一些班级里的问题，再跟几个问题娃谈心，不想一谈就晚了。那时我的办公室在二楼，底楼楼梯口有个铁栅栏焊接的防盗门，这个蹩脚老张，竟然没查岗就锁上了，这样我和最后两个学生被反锁在里面。我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一个男同学扯着嗓子喊了半天也没反应，我想这办公楼是后楼，离前楼尚有一段距离，离门口更是很远的，再者说了，这个麻痹老张腿不利索耳朵能利索到哪里去呢？那时我才工作，手机之类属于高配，我没到那奢侈的档次。我最担心的倒不是我被锁着，我是怕这两娃的家长发现孩子没回家急出个好歹来。
两学生快哭了，又冷又饿，我安慰他们，没事老张一定会发现的，等他开了门老师请你们小饭店吃饭，你们也饿了吧？其实我心里比他们还委屈，好在天黑时老张来上厕所，我们隐约看到人影大叫起来。他才挪着他那怪腿去传达室取钥匙开门，我到门卫打电话给家长要他们来接孩子，老张给他们喝水我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么几个大活人楞是没看到，你老张当的什么值啊！他也不说话。
第二天老校长笑着跟我说：小细娘工作卖力哦！要注意路上安全啊！更要注意方式方法。
这个老张，居然还告御状！从此我不给他好脸子看了，连原有的一点同情心也没有了。
寒假前考试结束了，学生自然都在家，老师们要批卷要登分自然只能加班加点干活，我是新班主任很多事没经验，评语要一个个写，必须原创，一忙又错过了下班的点，这次老张可没再反锁防盗门了，可是到了车棚才发现车钥匙不见了，找了半天也找不到，天黑了，夜雪居然也下起来了。这是郊区又这个点公交是没了，打的更没着落，我快哭出来了。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不快但是有节奏的声音过来了，是老张，那是他提着的钥匙串的声音。学校很大，各科室各专用教室，还有18个常规教室，所有钥匙都挂在一个圆形的铁皮圈上，老张拎在手里，他那半跛不跛的腿一踮钥匙串就哗啦一声，再一踮又哗啦一声。路过车棚时，我看着他不知如何开口，心想这下你有笑话我的机会了呢！你这坏老头，说不定明天又去告御状呢！
“噢！钥匙不见了吧，不急，我给你叫人，先去我那边呆着，这冷风中也不是事啊！”
他前面走，我开始还不想跟去，谁要去他那可恶的传达室啊！可是不去能怎样？冷风吹一夜？挪步比他还慢。
传达室是里外隔开的两间，内间门比较大敞开着，是他的卧室，我怯怯的靠边站着，所以里面情况一目了然。有床和一个不大的柜子，床下塞着箱子，虽然小而简易但还算干净，所有东西都靠墙放着，能挂墙上的就不放地上，能塞床底柜顶的也不占其他空间，所以也还整齐。他从靠门口的另一口橱里拿出一个玻璃罐子，到外间拿个杯子，倒出来的是红糖，用热水泡了，递给我。我接了，有点感动，多暖和啊！我的鼻子酸酸的。
“杯子是洗过的，你要不嫌弃就喝这糖水，你要觉得不干净就焐焐手吧。”
他自顾自打电话了，我不知该如何自处。这外间就是传达室，靠窗近大门处是一张长条桌，有电话笔和记录本，靠南也是一溜条桌，上面放着些花草，这个季节只有一点绿意罢了。中间是一张方桌，有板凳，我便坐下了。靠北的一侧有个洗手池，水龙头里一滴滴着水，那速度很有些打吊针的味道，我知道这是防水管冻上的极好办法。下面接着个水盆，已接了一盆底的水。
“那个那个小金呐！我是门卫老张，我们这褚老师车钥匙丢了，回不去，你过来下！”
不多久一个年轻人来了，骑个摩托车戴个头盔，进来就抖雪，说：“冷啊！你就是那新来的老师，你看是我帮你把车锁卸了，你自己回去还是我用这摩托送你啊？”我想这就是小金了。
“你可还是送她吧！远着呢，市区的那边呢！说不准家里有备着的车钥匙，别费了把好锁。这折腾半天搞好车子的时间摩托也到她家了。这雪，这天，她一个小姑娘你放心？”
小金二话没说拽着我就上车，把头盔给我带了，拿老张的大军帽兜了自己的头。
第二天我特意去找老张表达谢意，另外小金的车钱得给啊。
“我这没事，就是你这小细娘做事太认真，可不能这样不当心。小金你也不用太客气，他本就是这学校出去的学生，你新来的才不晓得，读书不好，但人不差，开了个修车铺子就在对面，老师们的车都归他修，自行车摩托车都在行。你给个三五块汽油钱就可以。”
小金不肯收钱，说举手之劳，以后我修车他再收。
哎，从此我看到老张在校园里转悠总觉得欠他一份情。
老张有两大爱好，据我不完全观察，一爱喝酒，时间为晚上，等师生都散了后，他就提着个圆形的挂满钥匙的铁皮圈查一圈学校，然后就锁上大门，拿出中午打的菜喝口小酒，饭也是中午打的，他有个小电饭煲，热一下就可以。传达室的门窗都锁严了，把白天的喧嚣都隔绝，这是他的领地。二是养花，他的花都不名贵，好养活，是常见的。地点比较隐秘，在传达室的后面，那里是一个大花圃的角落，没人注意，还有一处是在学校宣传栏的背面。学校大门面南，进来两边是宣传栏，高高的，一侧面东一侧面西，背面的位置极好，光照充分又不引人注意。老张就养了几十盆吊兰，蟹爪兰，仙人掌之类的，都开花，有特别造型好的，花色艳的他就摆到传达室，家长们接孩子来早了，或者孩子被留学了，就在传达室看花聊天，很多人都夸老张手艺好。我也觉得是真手艺，因为我养不了这么好，有一次在农村呢看电视里有嫁接技术，我也好奇春天时把一株粉月季的芽嫁接到了红月季上，果然一株花树开出了两种颜色，但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这实在是个操心的事，于我是做不来的，对于我做不来的别人做得来的事我大都持佩服的态度。
有次双休我因忘了备课在学校，特意去取了回家做，校门留着条缝，但老张不在，我估计是出去买菜理发了吧，泡澡也可能啊！想到这又暗笑起来，这个老张啊！
路过操场东南角时，看到了熟悉的背影，那不是老张么？他在干啥？哦！倒腾垃圾桶呢！
我们学校平时所有垃圾都堆放在一起，垃圾池靠在学校围墙转角处用水泥砌起来，水泥墙大概到我肩膀高，旁边留个小铁门，周日时有专门的垃圾车来拉，这样既可以出干净废物又不影响教学。老张身旁两个化肥袋子，我看他趴在垃圾池的水泥墙上费力地捯饬，塑料瓶扔一个袋子里，废纸扔另一个袋子里。学生倒垃圾时常用垃圾袋装好往里一扔便了事，他就不同了，因为身子矮他垫了个凳，半个身子探在水泥池里，整个胸口趴在水泥边沿上。右手拿一长铁钩，左手就取勾上来的东西，熟练的很。他回头扔废纸的档口我赶紧走开，怕他看见，更怕我的眼神万一交汇了他的眼神真不知该如何搭讪。
我班里原来也有两个袋子，是同学自己准备的，说可以卖废品，大家把用剩的废纸，饮料瓶之类都放里面，有个同学回家会路过回收站，就收集点卖了贴补班会费，虽收入较微但孩子们的兴致很高，我看中的是能培养孩子积少成多的好品质。
从那天起我吩咐学生每周分两次把垃圾送到门卫老张处，由他代收，名义上是减轻了那位同学的负担，实际上是照顾老张。我跟老张说，钱先不用给，学期结束时再说。到学期结束时他跟我说了个数，有整有零，我记下了，但没收，我说：老张，你给我们收这些是帮我们，哪还能问你要钱呢！下学期还要麻烦你呢！
老张很是不好意思，说：哪能这样呢？不可以的，不可以的。握钱的手还伸着不肯收回去，我把他推回去说：就当帮我解决困难了！
转头我翻个倍用自己的钱贴到班会费里，学生更高兴了，说老张卖得比他们的贵。
我知道老张用捡垃圾的钱换点苦酒喝而已！
开春，我买的新房子交房了，离学校比较近，是精装的，很小，在这方面我比较崇尚极简主义。那日放学，我离校又比较晚，老张一把拉住我，神秘兮兮的说，你过来。我不明所以，但愿意跟他过去，我现在很信任他就像他很信任我一样。在传达室的后墙根下有郁郁葱葱的吊兰蟹爪兰仙人球虎皮兰绿萝，不下二十盆。
“你每天回去啊带两三盆，这个都是可以吸毒的，你的新房子用刚好！”
这些花草长得确实好，吊兰都抽出长长的穗子，上面隐约可以看到小咪咪的花苞。
“老张，这花真好，你的手艺真不错。这样吧，我给你钱，你看我原打算去花鸟市场买的，你这比那边的好多了，钱我是一样要付的。”
“要我收钱我就不给了，你这不是羞我么？”
我怕同事领导看到了不好，周日一次性都搬回了家，小小的新居马上生动起来了。老张还指导我说吊兰这货最贱，一到冬天叶子就泛黄，没事你把她齐根剪了，开春长出的新叶嫩着呢！绿萝冬天怕冻，一定放室内哦！我感觉他养花是当娃在养啊！
后来过年时我拎了几瓶黄酒给他，权当付盆花的钱了。我特意挑了个傍晚，那时学校本就放寒假了，每天一个值班领导到下午四点也回去了。我知道那时他要开始他的晚酌，我去时酒正喝到一半，看到我连传达室的窗户都没开，他径直出来开门，抖抖索索地在西风中，迎着我进了屋，我把酒放下就急着走，他眼神不离酒箱一直在嘟哝：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
校门口扫得很干净，并没有西风扫落叶的悲凉，路对面的小店面都关了门，这里远离市区，连藕渠镇也在远处白茆塘的那一边，实在没有一点年的味道！
开学时大家都吵嚷起来，说办公室里少了很多东西，其实东西的价值远没有心理的不安全感更震慑人心。无非是这人的茶叶没了，那人买早点的钱没了。图书馆的奚老师有新买的袜子被穿走了，留下一双奇臭的破袜在办公桌边，让他恶心了半日，一双袜子能值几个钱，但小偷的行径是恶劣的。从某些细节可以看出这是个小毛贼，推测是附近工地的零时小工，外来的。而且在校园内逗留时还是从容不迫的，所以大家在一泄怒气后自然想到了老张。结论是老张行动不便，又好喝酒，没起来逮毛贼倒是对的，万一出点事更不好交代了。大家都是知识分子，文学想象的能力是超乎一般人，当然素质也是很好的，不再指责老张而是为他担忧起来。万一出事领导自然是第一责任人，所以防患于未然是必须的。
不久我们听说会有统一的保安队负责学校的安保工作，围墙上也要拉上电网，学校的几个重要角落还要装上监控。叫好声一片，我却担心起老张来，他去哪里呢？我不敢看他不敢问他，除非我有能力解决他的难处。这正如别人有个致命的伤口，痛苦不堪，你没那治病的能力就别去揭那伤，徒增彻痛而已。
又到开学，学校面貌焕然一新，校园被整修过，大门也换了电动的，移动的一头还有个红圈圈，里面的电子灯闪着日期。控制它的是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一脸的笑，仿佛很亲切，事实是很职业。
我没有问老张去哪里了，我心里想问一百遍，但是没有，我能问的人估计都不清楚他的去向。中午开好会，我去总务处领红笔，备课批改作业都要用的，实在是看到个该知道他去处的人，那就是总务主任。
“老张后来去了红观音堂！”主任答。
“哪里？”
“红观音堂！我也没去过。”
有个归宿就好，好歹就再论吧。
一日下午在校园看到了老张，他明显瘦了，但精神很好。我赶紧迎过去问生活如何，原来他是来领未结清的工钱的。
红观音堂在昆承湖边，景色不错，就是不能吃荤，连酒也不许喝，只能等没人时偷喝一点。活不重，跟这边差不多。你有空来玩，我带你进去都不用票。那里人不是很多，但不断，有长住的念佛的，所以也不冷清……
他絮絮叨叨地说，但终于发觉铃声响了，很客气的说：你要上课了哦！快去吧！碰头会哦！
我终于没有再和他碰头会，我也曾想过去一次红观音堂，不是特意去看他，只是去玩一次，就在昆承湖边，很好找啊！记得一次车子路过穿湖大堤，看到一个路牌分明写着红观音堂，我还叫出了声，同车的朋友问何事，我终于掩饰了。应该是在近莫城方向吧！
现在的门卫据说是由教育局和保安公司统一调配的，服务很好也很负责，尤其是老陈，快递包裹主动送，有家长给孩子送作业书本一定交到班主任手里，有孩子要出校门必须有班主任带领或者教务处签名。小毛贼再也没有来光顾过，但是我还常常想起老张，愿你一切安好！
茗冰
2017-1-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