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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人——茗冰

2017-02-23 17:59 作者:茗冰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通俗意义上的野人是未被证实存在的高等灵长类动物,具有一定智能,据说在神农架一带有发现。历史上野人有两种,一种是人类进化前的鼻祖,二是相对于国人来说的。在周灭商后把生活在城市里的统治阶级称为国人,生活在城市以外的被统治阶级称为野人。我这里说的是第三类,外来人员。

常熟人有个习惯,对于外来人员一律称为野人,我觉得早期这种称呼带有一定的侮辱性质,但现在外来务工人员多了,对本地经济发展和生活质量的提高都有利,这个词的感情色彩慢慢由贬义转化到中性了。

我小时候生长在农村,那时很少有外来人,村里家家都熟识。孩子和鸡狗满村跑,阳光是出奇的好,一天晒到晚。天下了,厚厚的把田里的青菜都埋起来,只露出一点点菜叶以示那里是块菜地。要吃时得扒开雪,拔起两颗,洗净切碎,一个热油锅滚几下,那滋味酥酥的微甜……那是近四十年前的事了!

我家在村西头一家,一溜三间瓦房,紧挨着是好婆家,家门前是个菜园,什么韭菜茄子黄瓜番茄长豆都有,一年四季绿绿的。再前面是条小村路,每天都有来往村人打招呼:啊哟!小秋敏今天穿新棉鞋啰!啊哟,小牛家的凌毒荡下来啰……

小秋敏就是我,小牛是我父亲的小名,凌毒是对冰凌的土称。房子上盖了雪,那雪边化边结冰,挂在屋檐上就是长长的冰凌,有比我身高还长的,承受不住时掉下来,哗啦啦碎成几截。村里人从这条村路绕过河梢头的埠头就出村去了,或赶集或走亲,傍晚又都经过我家回村,这是过年。若是平时就是早出晚归干农活,天黑了还有人在河梢我家的水栈上濯洗泥腿。

村东头一家和我家的格局是一样一样的,但我不大去,别人也去得少,就算在他家门前路过也很少这样热切的打招呼。其实在我看来那家的樊奶奶慈着呢!一头的白发,虽说走路有点抖抖索索,但见人总笑眯眯的。她家有个刚子哥,也从没听见过声高气凶,农村里田地广,干活是自然你呼我应人人大嗓门,但她家除外,说话都和顺得很。(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听好婆说,樊奶奶家罪过了,祖上是地主,土改时房舍都分了,家产也收了,听说还挖出好多个银元也一并收归政府。现在的生活也和我们一样,天天参加生产队劳动,但成分是改不掉的——地主!

所以这个叫刚子的孙子老早就过了结婚的年龄,就是找不到愿意进门的女人,村上一样年纪的贫农家的孩子都生了娃可以打酱油了。刚子的母亲文化大革命时总被批斗,后来受不了吊死了,他父亲说了过激的话从地主分子又加上了现行反革命的帽子,被判刑了。我好婆不懂这些她只晓得村东的樊奶奶不是坏人更没做过伤天害理的歹事,现在一把年纪了天天坐门口哭真真可怜。她就常去村东纳鞋底,跟樊奶奶说话,尤其是天生产队出不了工时,一去就是一天。因此我也常跟着去,樊奶奶有时会给我一把炒熟的黄豆,我看看好婆,她点头我就接着。樊奶奶拄根木棍子当拐棍,握手的地方磨得光光的,棍顶处系着根红绒线,有人时总笑眯眯的,没人时总哭兮兮的。

好婆一从樊奶奶家回来,好公就嘀咕,什么注意影响,想想成分之类的。前几句好婆不回嘴,要说多了,好婆就凶起来,于是好公就不敢说话了。我常常觉得好玩,好公是生产队的队长,谁每天干啥活都归他分配,在村里从来说一不二,但在好婆面前乖的就跟个儿子一样。

有一天好婆回来给我糖吃,这是难得的好东西,我舔一口再用糖纸包起来,藏在口袋里。好婆那天特别高兴,跟我妈妈说樊奶奶家要娶孙子媳妇了。有个野人,是个哑巴,人长得漂亮,也肯干活,年纪也和刚子同岁,肯嫁过来的。这是我第一次听说野人这个称呼,母亲说就是外地人,听说老家是贵州山里的。

后来又一天里好婆把好公骂了个够,好公一句话都没敢回。我听大概意思是好公去乡里开会了,那时好公是老党员,还负责村里的思想宣传工作,乡里一传达精神他就要去开会。这样的时候村里的劳动分工由大队会计兼副队长安排。这个会计和樊奶奶家是世仇,据说樊奶奶家的不知哪代祖上逼死过会计家的哪代祖上。不知是出于报复还是戏弄,总之漂亮的哑巴新媳妇被派去跟一群小伙子干撵河泥的活。这活我也不太懂,大致是撑条船,把河底的淤泥捞上来撒到农田里,积蓄土地肥力。这活又重又脏,还要懂水性有技巧。这媳妇是山里人哪经过这世面,一起去的都是年轻男子,这个扶她一下那个蹭她一下,没到中午新媳妇就哭着臊回了家。樊奶奶好脾气居然也忍不下这口气了,在院门口哭骂起来。好婆傍晚歇工时把村会计说了几句,回家气没处撒就尽骂好公了,说他平日里就没调教好人,柿子捡软的捏,一村倒有半村听见了,没人敢回一句。

后来这新媳妇就跟我好婆一起干,我好婆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因为是村长媳妇反而是干全村妇女最累的活,这样别人才没话说,所以她要说句话在村里还是有点分量的。新媳妇虽说不了话,但愿意看愿意学,好婆也全力的比划给她看教她。这女人有力气肯吃苦,我好婆夸她有眼力见,就是跟好婆配合地默契。到插秧时,没人肯跟她搭伴,这是技术活,我那时小但是会点儿。

我们江南的秧田是先做好秧版,就是先找块好地,容易上水的,把地翻好,晒透,泥土要一敲就碎的程度,然后是敲泥归拢,基本整成长条形的块状田块。我记得横里有差不多两米宽,竖里嘛就看这块田的长度了,有几米到几十米不等!再灌溉水进来,浸透了泥再整平,最后再用一块平木板按在这长条泥地上,一边一个人趴着往前推木板,这样推出来的秧版田,平整的跟布面一样。再在上面撒草木灰,稻种要提前浸好,发一点点芽时撒到这秧版上,芽太长了不行,撒时会碰断,就废了,芽太短也不行会影响发芽率。这可能就是江南的精耕细作吧!

等秧苗长到20厘米左右时,就拔下来,这又是个技术活,水在秧苗根部上方一二厘米左右,手要贴着秧版抓住了秧苗往后拖,一次抓一小撮,用力要恰好,抓得太多太快秧苗就断根了,早先撒的草木灰可以提高肥力也可以加强秧苗根的松软度,起了极好的作用。两个手是同时进行的,熟练的不一会儿就两大把了,右手的递到左手里,右手抽根早准备好的稻草扎起来放在秧版边,这就是一个秧苗把,这样一溜干过去,一溜秧苗把,特别整齐,天蒙蒙亮时还是绿绿的秧版,到太阳高起时就是白茫茫一片水了。村长哨子一响大家就把秧苗把拎到田边小路上,最后装到担子里担到大田里,大家这才回家吃早饭。村长也干活,而且比别人干得更猛,更入眼,经验是最最重要的,他估摸着这一早上拔的秧苗够一上午插的才响哨喊停,早上拔多了秧苗到下午插会打蔫,拔少了中午早歇工就浪费了。吃好饭中午又是先拔秧,再插秧,一直忙到天黑,大家就到村上各家水栈上洗泥腿子。

以前每个手好拎五六个秧把,我妈妈好拎八九个呢!秧担子就没担过,不过听说很重,想想也是,拖泥带水能不重么?这是后话,我能干活时已经包干到户,不再生产队一起劳动了。

早饭是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一早就要做好的,我从5岁开始就会做饭就是这个缘故。那时灶台太高,我就垫个凳子把水缸里的水舀到锅里,这并不难,难的是我不敢用洋火柴擦火,还有就是怕睡过了头。姆妈一早出门天还是黑的,迷迷糊糊叫我一下,我必得算好时间自己起床做好早饭,若是早了还好,晚了姆妈回来粥还没熟大家就得饿着肚子去干活,最好是煮好了粥把锅盖揭开一点,大人回来吃时不凉不烫刚刚好,因为好公的哨子从来不等人。那时我就会被骂一顿或者揪耳朵,但是这样的日子极少,记忆中就一次,那天姆妈的身体不好还出去干活,不然会被扣工分,中午回来吃饭时我做的是夹生的。拧了我耳朵,我哭她也哭。

吃好早饭再开工时大家都去大田里,站在长长的小阡陌上把秧苗把远远地抛到水田里,要抛得匀,抛稀了插秧时不够,抛密了又到处扔,费时费力,村人管这个叫打秧。再用长长的秧绳把大块的水田割划成很多行,秧绳是早就备好的,几十米的尼龙细绳,绕在一片木板上。好婆叫新媳妇在一头抓秧绳头,她就拿秧绳板边跑边放绳,到另一头插好秧绳。秧绳的作用就是在茫茫的秧田里不至于插歪了秧行,我记得一行的宽度是用脚踱一步半,这全靠经验,这样一行插秧六棵。下秧田时每人一行,五六个人一字排开,每人在两根秧绳间用两腿自然把一行分成三等分,每一份里插两棵秧。左手持一把秧,用拇指和食指慢慢分拨出三五株,我们称这个叫舔秧,右手拿上这三五株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努力往泥里一插,一颗秧就好了,以后成活了就是一棵水稻。人慢慢左脚右脚轮换往后退,左手不停往外舔秧右手不停插秧,从左往右六棵从右往左又六棵。大家像机器一样快速而精准,快的人能捞到好秧快速后退,慢的人就被左右的人吊在中间,如果左右的人联合起来作弄中间的人,把她那行的秧苗都拿掉,她就站在水田中没秧苗可插,又无处可捞。彼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尴尬,这时全村的人都会笑话她。

好婆是老手,早晓得大家瞧不起新媳妇,有意作弄她,她就安排新媳妇插靠田垄的第一排,她站第二排,这样她就是新媳妇唯一的邻居,好婆插得快,她看好了新媳妇需要的秧苗数,少了她补上,多了她捞掉,第一年好婆往往插到一行到头新媳妇还远远地才一半,好婆就调转方向帮她,两人屁股对屁股一会儿就在一行中间会师了。大家看好婆明里暗里帮着新媳妇,也不敢太明目张胆的欺负她了。到秋收时,湿湿的稻子很沉,女人们要把稻子从田里用双肩挑到大路上,再用板车拉到村里的晒谷场,因为田里只有小路,板车进不去。这时好婆就得到新媳妇的体贴了,这媳妇骨子里有力气,水稻是被齐根割下的,脱谷后稻草可以烧火做饭。水稻被捆成很大个,现在想来一个有十多斤重,有时天雨后不久割的稻就更重,扁担每头装五六个,妇女们一溜排开,每人扭着屁股在阡陌上走,又跟比赛似的,煞是好看。这时新媳妇就从好婆的担子上抽两个到自己担子上,好婆走起来最轻松。晚上回来就说哑娘子还是个懂事的孩子呢!她称新媳妇叫哑娘子。

到年底一算公分,这哑娘子是全村女人中最高的,她没一天迟到或者缺勤的,跟她老公的加起来,居然不再是村里的透支户了。所谓透支户就是平时跟村里借钱借粮,到年底的时候用工分抵,抵不过成了负数就是透支户,这样的人家一年做到头非但没有钱领,还要欠村里总账上钱,村里再分鱼啊肉啊的过年就不好去领了,得抵钱付帐。以前樊奶奶家干活的人少,吃饭的人多,属于老透支户,现在翻身了,全村人都咋咋称哑媳妇会过日子。这媳妇平时会过日子,一年到头从不从村里总账上借钱,更不跟邻居借东西。好婆跟我妈妈说,这哑媳妇会绣花,会做鞋垫,鞋垫上绣的花是我们没见过的,会用稻草编鞋子。她做好了这些偷偷送人,不收钱,村里大家收得多了就不好意思,东家给个鸡蛋西家给碗肉,还有给点油盐酱醋,也有给米给面的,她就省下了很多吃食。一家老小不饿肚子还有富余,我就吃过她给的鱼。

到她大肚子生孩子时村里很多人都不再瞧不起她了,她一溜生了三,每次都是头晚还干活第二天就生娃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自打她进门,樊奶奶也不哭了,整天笑呵呵地坐在家门前看孩子理稻草,媳妇要用这些编东西呢!稻草编了东西做饭不够烧了,她就上山去打柴,我们那里有座顾山,也叫香山,她原就是山里出来的,江南的山在她看来就是小土堆,不出一炷香功夫就能砍一担回来。

一家人的衣服从来不请裁缝做,都是扯了布由哑媳妇自己做,亏她怎么那么手巧!碎布头也不扔,用来纳鞋。三个孩子的衣服是套着穿的,没有一件浪费,真是会过日子。

女人们嫉妒她,男人们羡慕她,说起来大家就叹口气说:可惜不会说话。但不会说话有好处,他们家从来没有夫妻吵架婆媳矛盾的问题,一家和和美美的,叫人羡慕得很。不过我想即使她不哑估计也不会吵,心性摆在那儿呢!

到我能干农活时成分问题农村里不大讲了,也分田到户了,我父亲跟别人学着编草包,类似于现在防洪时装土用的用稻草织的大袋子。家里买了织袋机,母亲忙完农活就织,父亲负责销售,稻草是问别人家买的,那东西农村里家家富余,便宜的很。等我姆妈织好了,就会有拖拉机来运。哑娘子跟刚子哥来问开拖拉机的事,她想叫刚子去学开拖拉机,这东西可以耕田,可以装货拉东西。我父亲在外面走的多了,见过世面,知道怎么回事,待人也真诚。介绍刚子去了另一个村学,等他学会了带他去买。就是价钱贵,哑媳妇坚持要,刚子东家西家凑了钱买了台,这下好了,到农忙时家家叫刚子收稻子,耕田,这东西烧柴油,他就论亩收工钱。收费合理,人又客气,哑媳妇帮着出力,凡是借钱给他家的都少收点工钱,有一家是从不收钱的,那就是我好婆家。这拖拉机在农村非常实用,关键是机头,也就是发动机,机头后如果装拖车,就是运货,如果装爬犁就可以耕田。到第三年又添了脱谷机,这家伙原来是用电的,那时农村里电不稳,一会儿有一会儿断的,有电时电压也不稳,动力总不够。后来不知怎地刚子用拖拉机头带脱谷机,竟然也很好,我父亲直夸他聪明。这样全村排着队请刚子,夫妻两就轮班干,人歇机不歇,钱就不停的进口袋。到80年代后期全村他家村东头第一家开工造二层的楼房,上梁时要抛糕点馒头,樊奶奶那个乐得哦!我们这里的风俗,盖新房时,主人家的当家人和作头师傅要站在房顶的主梁上往下抛馒头和糕,预示着越来越发。作头师傅是这批造房师傅的头,总是最有威望的那个,或者泥瓦师傅或者木工师傅。

大家都说野人野脑筋,戆人戆福气!(戆在我们方言中跟刚同音,又有傻不拉几和憨厚的意思)在这戏谑的话语中,我听出了羡慕听出了赞许。

再后来我到镇上读书,再到城里读书,再到学校教书,虽也回去但我们家因为翻建楼房也从老村上搬出来了,所以和樊奶奶就越走越远了。以至于樊奶奶走了好几年我才知道。想来她走时一定感到很福气。

现在我好婆过世很多年了,哑媳妇也人到黄昏,听我妈妈说她和刚子两人的60大寿酒是大儿子操办的,小儿子后来读了大学是个公务员,承诺给二老操办70大寿,中间是个女儿,在常熟市里开公司,发财得很。

看来,这个野人的福气野了去了!

茗冰

201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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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人——茗冰的评论 (共 9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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