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辈子生了女儿还让她嫁给你
正月初九，年味还没有散去，岳母就报病危了。我安排家人冒着危险把她送往省城救治，一边火急火燎从北京往省城赶。可能是意识到自己不久于人世，趁着夜里我值班守护，旁边没有别人，岳母示意我附身下来，微弱而又清晰地在我耳边说：下辈子生了女儿，还让她嫁给你。
一句话就像一把刀，把我的心剁成了八瓣。我惨笑着说：咱俩这辈子的母子情，还没有穷尽哩。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就为了我这一句话，她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在省城医院，她咬着牙配合医生的各种治疗和检查。抽骨髓对于年轻人都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她老人家七十四岁的高龄，先后两次抽骨髓，都硬挺着，眼泪从紧闭的眼角不断地流出来。除没完没了地输血输液，她每天还要肌肉注射三支升白药，每天抽取血液查常规。她的血小板极低，稍稍一动就出血，浑身上下布满紫色的出血点，疼得她昼夜不得入睡。即使这样，她还要反复做CT、照X光，应对各种影像检查。每次做检查的时候，她被从病床上抬上抬下、抬出抬进，从来不喊叫疼痛。她似乎感觉到，只要接受一次检查，承受一次磨难，就离生的希望近了一步。
岳母的病房，先后有两位老人去世。恰巧这两位老人都是深夜走的，而她又恰巧在昏迷中。第二天醒来，岳母发现旁边的病床上空空如也，轻轻地问道：那个人哪里去了？我们骗她说：人家的病治好了，出院了。你也快好了。她似乎相信了，嘴角挤出一丝笑意。
在省城医院住了十五天，医生劝我们：老人家的病已经查清楚了，极重度再生障碍性贫血，没有啥好办法，最好到一家离家近的小医院，慢慢养着吧。看我们不同意，医生无奈地说：我们的病床非常紧张，好多人住不进来。你们是不是把病床腾出来，让给更需要的人？
岳母被从省城医院转到区中心医院。我们骗她说：你的病已经快好了，需要再养半年，等你的身体抵抗力上来了，就到北京疗养。岳母又相信了，轻轻地点点头。(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在区中心医院住院的三十多天里，岳母的身体就像一盏快熬干了油的灯，一天天昏暗了下来。她身上的出血点越来越多，腹部输液针的周围，红肿了脸盆大一片，触目惊心。她的双腿肿了起来，两个人扶着都下不来床。她是爱干净的人，又是要强的人，大小便坚持要到厕所去。那一天，她最后一次解大便，四个人扶着她，一下床就瘫坐到地上。从病床到厕所，不到三米远，她瘫坐了两次，走了五分钟，那一身虚汗明晃晃地涂满脸部。
医生和我们都处于两难之中。不输血，老人随时有生命危险。总在输血，她的排异反应越来越强烈，各种脏器都在衰竭。直到这时，岳母终于意识到可能无力回天了，自言自语地说：别人的病越治越好转，为啥我的病越治越加重？
我们不断找出各种理由让老人燃起希望。离她的七十四岁生日还有好几天，我们就和她热烈讨论起咋样过生日来。到了这一天，她的所有能来的亲人都来了，到医院看望了她，就到饭店去吃饭。我们为她点燃了生日蜡烛，点了一桌子她喜欢吃的饭菜。这些饭菜，我们打包带到了她的病房。她显得很有兴致，拼劲浑身的力气，争取每一样都品尝一遍。
岳母心里明白，这是她最后的晚餐了。因为很久以前岳母就对我说过，病中之人，男人怕生前，女人怕生后。也就是说，男人多在生日前去世，女人多在生日后终老。果然，生日以后，岳母完全没有了食欲，只靠药物维持，一直到最后去世。
最后几天，岳母渐渐迷糊了。她的手总在空中抓来抓去，抓一把空气然后送进嘴里吞咽。女儿问她在干啥？她满怀希望地说：我在抓药啊，这个药吃了，我就好了。我们都知道，这就叫做“抓空”，有这个举动的人，活不了几天。
怕她死在医院，岳母的两个妹妹劝她说：回家养几天吧，看看你种的菜，晒晒太阳，再回来住院。岳母说：我这样回去，丢人哩。岳母所说的丢人，是指她的大儿子去世还不到一年。她再死了，很对不起家人。
大家都以为老人不愿意回家，正在想办法劝她。却见老人把自己手指上的金戒指卸下来，用卫生纸包起来装进衣兜。我老婆看见了问她想留给谁？她不吭声。我老婆不得不挨个问，直到问起是不是想留给她的外孙女、也就是我女儿时，她才“啊”了一声。在我们那里，“啊”就是答应的意思。
从医院回到家里仅仅25个小时，老人就去世了。去世之前，她唯一一句完整的话是：那是谁呀，穿着一身白衣服，从我面前走过，往东边去了？大家毛骨悚然。因为大家都知道，村东头有个老人也正在弥留之中。事后我们得到消息，村东头那位老人，几乎和我岳母同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岳母大去，我妈妈接到报丧人传来的消息，说了一句话：她年年都要种油菜。今天，油菜花开了，她却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