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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候一条河流的方向

2016-11-15 08:51 作者:欧阳克俭  | 12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守候一条河流的方向

——随王昌龄自西域走进清水江而亮水河

欧阳克俭

出敦煌,入新疆,追随中国与波斯、印度、叙利亚、罗马等诸国商人的远古驼队,我行走在黄沙滚滚的丝绸之路,守候一条河流的方向。

大漠寂寂,黄风千里。寻找不见流水汤汤的孔雀河及两岸星罗棋布的渔村,风景如画的胡杨林飘散到了何处?连万顷烟波、 湖光潋滟、氤氲蒸腾的罗布也早已隐遁得杳无踪迹。(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只有沉寂的历史,如云烟碎片般空茫掠过心头:

楼兰是古中国西域三十六国之一,数千年前,这里曾是世界上最为开放、最为繁华的“大都市”,乃古中国对外贸易最重要的边关驿站。

驼队成群,商旅云集,旌旗猎猎。这是公元前126年张蹇出使西域打尖歇脚、饮马宿的地方。

“楼兰、姑师邑,有城郭,临盐泽。”“出玉,多葭苇、柽柳、胡杨、白草,民随畜牧逐水草,有驴马,多骆驼。”这是司马迁在《史记》里绘声绘色描绘过的地方。

“鄯善国,本名楼兰,王治扦泥城,去阳关千六百里,去长安六千一百里。户千五百七十,口四万四千一百。”这是班固在《汉书》中准确记述过的地方。

这是唐朝边塞诗人王昌龄早在《从军行》中所吟哦的地方:

青海长云暗山,

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从军行其四》

曾几何时,楼兰已神秘地消失于国人的大野,辉煌不过尔尔800来年。一个伴水而居的部族及其引以为自豪的万里胡杨和烟波浩渺的罗布泊湖,在诗人离去不过千二百年也沉废湮没于沙。

“大漠风尘日色昏”,少伯先生告别了成就英雄也生长苍凉的莽莽高原,离开了风不度的“玉门关”,一生坎坷跌宕。天宝六年秋,又因了一首《梨花赋》内寓规讽而触怒了朝中权胄,被贬谪到了另外一个同样僻远的“蛮苗”之地——长江水系清水江重要的支流——亮江流域,做了专治地方武装及司法治安的一个小小的“龙标县尉”,位不及七品。

如今,于现存的王昌龄作品中虽然无从找到那篇《梨花赋》,使其存在的真伪性甄别变得已不可能。好在,我们还可以从《旧唐书•本传》、《唐才子传》和清隆里名士王师泰的《重修状元桥碑记》等一些古籍中找到有关少伯先生“不护细行,屡见贬斥。”“奈何晚途不矜小节,谤议腾沸,两窜遐荒。”“以《梨花赋》内寓规讽,天宝间左迁龙标尉”等相关佐证。乾隆《贵州通志》、《开泰县志》,道光、光绪《黎平府志》等也均不乏“龙标即开泰县之隆里所。”“废龙标县城北六十里龙里所……天宝七年江宁王昌龄谪。”“隆里之龙标书院,创自唐昌龄王公。”“龙标书院创自唐王昌龄,书院屡建屡毁,清雍正三年张应诏以鸿胪寺少卿归里捐资重建,光绪二十五年再建”的有关记载。

遥想1290年前,王昌龄远赴西域,深入河西、陇右、青海、玉门乃至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境)等边陲之地,体察戍边守疆艰苦的行伍生活,物质虽然匮缺至极,但少伯先生的精神却并不曾空乏,给中国诗坛留下了一笔丰厚的馈赠——《出塞》、《塞下》和《从军行》等一批 “边塞诗”的扛鼎之作: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出塞》(其一)

有时,历史着弄起一个人来总是很具戏剧性,让人不可琢磨。想及当年,一个早在唐人殷璠编选的盛唐诗选本——《河岳英灵集》中就被尊为“河岳英灵”,在诗坛名重一时的大诗人,一个年过半百的羸弱诗翁,当时是何以从遥远的西域回到江宁,又是如何从江宁来到了更为“不沾王化”的“龙标”?

不是深谙黔省历史地舆的人殊难料到,即使是到了元朝末年,黔东南广阔的苗山洞水都一直还是 “丛林密茂,古木阴稠,虎豹踞为巢,日月穿不透”的莽莽原始森林,这在光绪间锦屏河口的《姜氏家谱》中就有如此记载。即或是再延至明代洪武末年,湖广铜鼓卫上婆洞(今锦屏县境启蒙)林宽率苗、侗人民起义,朝廷派楚王祯、湘王柏率军进剿时,路途遥遥,关山阻隔,大军“由沅州(今芷江)伐木开道二百里抵天柱”才进得锦屏。沅州地处天柱下游湖南境界,其沅水乃清水江汇入的下游主要干流,其沅江一带其时尚且如是,那么天柱以上锦屏清水江河段纵深腹地的主要支流——亮江流域则必定更属“深山大菁,苍苍林海”了。这种情形《明史》和《黎平府志》同样有较为详细的记载。从中,犹可想见,其时王江宁因了一首《梨花赋》所遭受的贬谪,真的无异于又一次彻底的“蛮荒”流放了。

好在,恃才傲物的昌龄老夫子这次因《梨花赋》放逐“龙标”,还承蒙他同时期的至交好友——大诗人李太白寄予了无限的同情和宽慰:

杨花落尽子规啼,

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

随风直到夜郎西。

——《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当年少伯先生就是如此仰仗了这清水江和亮水河一水的载负之功,历尽了艰险才“随风直到夜郎西”的“古龙标”。

就如此,《梨花赋》、《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从军行》等古诗才得以从遥远的唐朝随风飘来,在我中的边关大漠与这眼前的“古夜郎”之地——我的家乡清水江和亮江的河流文明史有了必然的关联。

荒山僻水,遥迢路途,诗人心灰意冷,一路由金陵自长江溯流而上。坐排筏,乘渔舟,过武陵、经洞庭、至沅水、出湘境、抵黔边。 西入清水江,南折亮水河,迁延数月,次年才入得龙溪,解缆泊舟,将落寞的身心和疲惫的双足停泊于“龙标”——这个后来不知何以更名为“隆里”的古镇小城。

虽然不是地平水阔、莺飞草长和云温水暖的锦绣江南,也非天山脚下一碧万顷、诡云幻海和牛羊成群的西域绿洲。但是,黔山腹地亮江流域的山川大地确也溪河网网、山明水秀、春和景明。

河谷两岸,崇山峻岭如翠染;村庄四周,槐杨楝柳似碧荫。阡陌良田、五谷飘香、妇人浣洗、儿童嬉戏……

眼前的一切,无不是数千年前《诗经》所描写的田园景致: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蒹葭苍苍,鱼在于渚。

白石凿凿,鹤鸣九皋。

是龙标的青山绿水,龙溪的孤山夜月,一如当年西北边锤流水汤汤的孔雀河及其两岸风景如画的胡杨林与氤氲蒸腾的罗布泊一样,抚慰了唐朝这位被后世所称誉的“七绝圣手”,其时却愁穷潦倒的“诗家夫子”的一颗无尽孤寞之心。

沅溪晚足凉风,

春酒相携就竹丛。

莫道弦歌愁远谪,

青山明月不曾空。

——《龙标野宴》

屈居龙标,夏夜、凉风、春酒、竹林……这本是一个足可放松自己疲惫身心和落寞情感夜晚啊!

可是,一个才高八斗的盛唐状元,一个诗才冠绝的“风骨”文豪,一个血性喷涌的“边塞”诗人,进而沦落为一个遭致流放的“罪臣”。一个有着极强的功业心与事业追求的人,即使“远谪”边鄙,其实心中又何曾能够放得下庙堂的“弦歌”?

面对宦途上无尽的伤感与无奈,诗人把酒临风,心灵深处的沉重并不曾获得真正的减压,更无从平衡和释怀。

“青山”、“明月”,原本是天地间最为永恒美好存在,却自然也成为了诗人谴怀寄情的对象,成了诗人精神人格的物化,更化作了诗人对人生理想的无限期许和高尚的追求。

于是,王昌龄在龙标不以小小的“县尉”为卑微,黾勉从职,敬业勤政,还在此“化外之地”传道授业、变革民风,并留下了许多高尚的德行和拊掌的政声。

也由此,龙标人民不仅没有轻慢王昌龄这位朝廷并不待见的“罪臣”,反而接纳了他,敬仰和戴他,并视其为仁德贤能的大智者。当其离去,不仅为其修造了“状元墓”(衣冠冢)、“状元桥”,还为其建立了“状元亭”、“状元祠”,并恢复了“王龙标书院”,泽披千古。

至今,这些古老的遗存,已成为古城百姓乃至整个苗山侗水旷日持久的精神寄托和思想道德的风标。

诗人之来,是广阔富饶的亮江流域的山川大地和绿水青山抚慰了他的一颗困苦、愁厄之心;是古龙标老百姓的纯朴宽厚和仁爱慈情舒张了他花白晚年虽然自强不息但始终无可摆脱的一腔悲苦情绪:

龙标只在龙溪上,

秋月孤山两相向。

谴谪离心是丈夫,

承恩共待春江张。

——(《送崔参军往龙溪》)

诗人远去,在其1260多年后的一个金秋送爽的日子,笔者循着逝者的诗魂又一次来到“古龙标”——隆里古城。

缓步盘桓于状元祠和状元桥等古迹之间,再次被一阵阵喧天的汉戏锣鼓和花脸游龙的盛歌美舞所陶醉。从古老的城墙下缓缓流过的龙溪河,清澈的河水似乎仍旧倒映着当年诗人须发斑驳和面庞清癯的身影;静静地倾听着潺潺流水峥琮作响胜似天籁,恰似当年夫子诗词歌赋如行云流水的吟哦之声。

此时,古城边的稻子黄熟了,清纯的酒香漫过田原;河岸上的排排垂柳、池塘里的朵朵莲荷如酒醉的诗人轻歌曼舞,后生与先生一起熏熏然、踉跄然,骈肩携手徜徉于历史历久弥新的册页里。

虽非旧时景,却是当年情:

“洞蛮长跪乞新诗,岂复形神劳讼辞。”

“蛮女乞诗书锦字,苍头拾叶佐炊烟。”

“洞蛮索句真无奈,逐客伤离也可哀。”

诗人经年累月出入于苗乡侗寨,与平民百姓建立起了亲密无间的关系,于是,便每有当地百姓前来乞读新诗、请替其写诉状,甚至讨要字画……

其情也真,其意也笃。诗人难以回绝,也不忍回绝啊。更有当地的乡绅、官宦、文人,对这位盛唐才子景仰备至,络绎不绝前往拜会。

明朝万历年间的文进士龙起雷来了,稽首而泣:

龙标天远接龙溪,黯黯青山月欲低;

千载羁魂应不怨,诗荒开遍夜郎西。

——《王少伯墓》

天启年间新化举人胡可成来了,浴手献诗:

寂寞龙标尉,梨花谪夜郎。

尺书传紫陛,瘦骨寄平荒。

墓木云联慢,山花露溅香。

天悲风暗,谷应夜猿伤。

——《状元墓诗》

清康熙初年新化举人胡定之来了,作揖而颂:

赋献来迁谪,诗名纪盛唐。

故巢辞锦里,别业寄遐荒。

古木云岩寿,山猿月夜狂。

传言居止处,翰墨带泉香。

——《龙标祠怀王少伯》

康熙间隆里举人张应诏来了,颔首赋诗:

廷试开天后,唐书未状头。

遐荒谪诗伯,隆号溢仙丘。

名义文章重,祠以神道修。

谩言风土薄,瞻拜凛灵侯。

——《状元祠诗》

道光间中林举人吴师贤来了,感怀赋诗:

龙标古镇实雄奇,衢巷纵横入望迷。

少伯梨花伤谪此,引来骚客广吟题。

——《游龙标述怀》

此番欣闻而至者,仅乃明朝天启至清代道光年代于亮江流域成长起来的官宦文人及其诗文巨擘之冰山一角,皆无不是承蒙了王昌龄先生“道德文章”的教化和繁博人文积淀的滋养“诗荒开遍”的结果。据不完全统计,仅在自明朝隆庆元年(1567年)至清光绪十七年(1891年 )的324年里,亮江流域考中举人的就有49人、进士10人、贡生达400人之众,以科举或因军功出仕官至七品以上者逾500人,几乎占了整个锦屏清水江流域的三分之二以上。

其如,官至浙江都司、黎靖参将的吕应阳,是明万历十六年(1588年)的武举、万年十七年(1589年)的进士,为五开卫(所隶属卫)“武进士开科”之人;而同年进士龙起雷,则为“黎平府文进士开科”之人,官至南京大理寺评事的;官至隆庆太和知县的王大臣,为“黎平府文举开科”之人,被里人誉为“南开科”;而官至云南文通知县,三任黎阳书院山长(相当今校长)、《开泰县志》编纂的王师泰则是第一个在京城中举的人,则被里人誉为“北开科”。

明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进士梅友月,历任四川重庆府别驾、吏部推官、通政司参议、副使等职;万历三十七年(1609)举人何腾蛟,官至翰林大学士兼兵部尚书,湖广、川、滇、黔、桂五省总督;万历三十七年(1609)举人朱万年,官至山东莱州府知府,崇祯皇帝追其为太常寺卿,敕为其立坊建祠;明天启四年(1624年)新化举人胡可成,乃同榜乡试第一名,官至广东合浦知县,其《状元墓》诗收入《乾隆《开泰县志•艺文志》);天启七年(1627年)举人董三谟,官至陕西山阳知县,归葬故里,明廷赠光禄寺丞,敕建“忠靖坊”……

前无古人,后有来者。这正应了诗人当年在古夜郎故地百姓间学会的一句俗谚:“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王老夫子实是倍感欣慰,不禁开颜失笑。

清康熙八年(1669年)新化举人胡定之,官至四川岳池知县,曾纂《五开卫志》、《永从县志》、《黎五合志》,著有《鹤溪文集》;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举人张应诏,曾任两淮盐运使、江南道监察御史,官至鸿胪寺少卿,晚年告老归乡重修“龙标书院”;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进士曾统一,出任福建古田知县多有政声,晚年辞官返里从事教育,出任黎阳书院山长(今校长)、主讲湖南靖州鹤山书院;道光十一年(1831年)举人、道光十六年(1836年)进士徐之铭,官至云翰林学院编修、云贵总督;道光十七年(1837年)举人龙绍讷,终身课徒,兴办教育,著有《亮川集》、《迪光录》等传世,是晚清黔省“著述侈侈隆富”的苗族作家与学者……

自唐王昌龄先生离开古龙标之后,亮江河流域,沐浴着昌龄老夫子的人文精神和受之“龙标书院”的德泽,形成了一代又一代科甲蟾联,进士举子、恩优岁拔叠出其间,缙绅鱼贯、人文蔚起的文化盛况。这一人文之流,终汇集成了与亮江一水相映成趣的又一条文脉大川,流出龙溪,汇入亮水,与清水江合流,奔向更为广阔的沅水、长江,终归大海。

老夫子俯仰一时:千百年来,多少王侯将相声名俱没,速朽奈若何!唯有眼前这个小小的“龙标”,静静地深藏于苗山侗水的纵深腹地,与浩浩一水的清水江和亮江河所承载的一脉文川相得益彰,独享千古风骚!

追随边塞诗人王昌龄老夫子的足迹,在塔里木河、孔雀河流域所做的行走,不仅是一次身体的磨练,也是一次心灵与人格的放逐和升华,更是一次于河流的心守与虔诚的等候。

在散淡的日子里,每从当日的佛晓,至翌日的午夜,我一次次地艰行跋涉于大漠与戈壁连绵的腹地——塔里木盆地,陪伴着我的只有诗家夫子沉重的步履、灵动的耳目和飞翔的智慧。

诗人仿若隔世。其实,又岂止隔世?时间已远隔了逾千二百余载!

脚下与身上的黄沙,无一不精细、洁净得惹人怜爱生疼;耳边和颅顶的风声,无一不矫情、诡秘得令人爱恨交加。眼睛里却奇少了半丝儿的慰眸绿意,脚底下全没了一星点儿的润心水气。然而,周遭疯长的寂寥,其情势又委实充盈和浩大;在心底所徒生的哀亡,其气息偏过于强悍和繁盛……

此刻,我想,任是何般的智者和能人,谁也无法再顾及奢谈什么“削峰填谷”、“弯道超车”和“争比进位”一类狗屁不通的狂幻之语了。有了水,养命得本;没了水,逃命要紧!

要不,早在先秦时的地理名著《三海经》就称之为“幼泽”:“广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夏不增减”的罗布泊,今世今生何以再寻之不见、觅之不得?罗布泊,其实本叫 “罗布淖尔”,原由蒙古语音译而来,意为“多水汇集之湖”。

诗人不曾忘记。遥想其时,塔里木河、孔雀河、车尔臣河、疏勒河等众多河流无不汇集于此,水波荡漾、原绿峰青,蓝天白云下面,牛马欢叫、驼羊成群……那是何等丰足、富庶和美丽的家园!

真是料想不到,那个创建于公元前176年,也就在这古阳关、尼雅古城,阿尔金山、哈密的附近的摇篮里恬静得一如上帝的宠婴酣然入梦的一个人口众多、规模宏巨的古代楼兰王国,竟在公元630年就早早彻底地消亡了,尔尔不过800年。究其原因,说一千道一万,一个繁华兴盛的楼兰,竟因了一个举重若轻而又举轻若重的“水”字,就悄然无息彻底地隐退到了大自然和人类历史舞台的深处,陨落无声。

遥想当年:

烽火城西百尺楼,

黄昏独上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

无那金闺万里愁。

——《从军行其一》

琵琶起舞换新声,

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

高高秋月照长城

——《从军行其二》

胡瓶落膊紫薄汗,

碎叶城西秋月团。

明敕星驰封宝剑,

辞君一夜取楼兰。

——《从军行其六 》

诗人的《从军行》,不管是写征人思念亲人、怀恋乡土的感情,还是写军中宴乐表现征戍者深沉复杂的感情;无论是写边关将士欲奔赴边关杀敌建功的急切心情,或描写山峦叠嶂、烽火遍布的边塞景观和古战场的荒凉景象,还是反映将士们与边关共生死的惨烈战争也罢。诗家夫子王昌龄赖以远赴西域,成就了一个“边塞诗人”。当年何曾料到?

假若,当年的将军与士卒战场厮杀冲突之余,要是没有了这高山盆地川流的一瓢之饮,以滋润其烈火般干燥的喉咙与枯裂泛白的嘴唇,是否还能有将一腔抱负寄情于边关风月的闲情逸致?

又假如没有了这上帝之水,这本来纯净厚德的生命之源,又哪里能够兴然起楼兰的百里王城、鼓动起孔雀河的千里流汤?又如何能够滋润起西域的万里绿疆,孕育并催生诗人的边关“七唱”?

河兴则万物兴,河亡则万物亡。否则,不仅塔里木河、孔雀河、弱水、车尔臣河、罗布泊如此,交河故城、高昌故城、楼兰古城如此,乌孙、龟兹、焉耆、于阗、若羌、且末、小宛、戎卢、姑墨、车师也莫不如此。谁也休想逃脱得了断流、抑或消亡的厄运。榆叶、羌笛、琵琶、胡瓶,洮河、龙城、叶城、阴山;胡马、边月、雪山、烽火,青海、玉门、长城、 古轮台……要不是那数年间刀尖上舔血的赴边生活,又岂能换来一顶中国诗坛“七绝圣手”的桂冠?

说来,这十分有趣,王昌龄的边塞诗,到底还是河流文明所孕育的产物啊!

1290年过去,当王昌龄老夫子再次梦回他曾奉献过青春与热血的边塞之地时,真的,繁盛一时的楼兰不再,流水汤汤的塔里木河、孔雀河也已不再,烟波万顷的罗布泊也再已无迹可寻┈┈一切似乎原本就不曾来过。

也由于罗布泊的干涸,当年将士跃马扬鞭、驰骋疆场挥戈敌酋的边关,周围生态环境发生了巨变,美丽的花卉草本植物几近绝无,高大俊伟的胡杨树普遍死亡殆尽,漫天的黄沙“攻城略地”,与广阔无垠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盟友”结为一体,沆瀣一气。

这不皆因了一个“无水”二字吗?偌大的土地,河流干涸,黄沙滚滚,寸草不生,生命逃逸……

见世事沧桑,斗转星移,早已人非物易!

诗人诧异了,诗人震惊了!诗人悲伤了!

痛定思痛,反而勾起了诗人自己对唐开元年间因先后两次秉笔直书谏言的对象——早已作古千年的“功过有之天子”唐玄宗皇帝的一分感戴之情:要不是自己当年刚正不阿的秉性触怒了皇颜,哪里又能荣获置身边关大好河山而尽情地吟哦下那多率性的传世之作?

猜不透,道不明,世间上有许多的东西本来往往就是“歪打正着”的。

还是黔地山水之美,还是黔地百姓之好。

王昌龄老先生震惊了,诗人想不透。

不如归去。

无奈,只得随了诗人怅然踏上归途。

既是散淡的日子,还不如随了王昌龄老夫子的足迹,再次转入曾经守候的亮江、清水江河流完成又一次行走的守候。

诗人复归来。

诗人复归去。

还是来时路:出龙溪,进亮江,一路逐水望清水江、沅水、洞庭、长江奔去……

诗人未免怅惘。亮江河已不再似原来的那条亮江河,清水江也已不再是似原来的那条清水江:舟楫不通,行囊无负,倒是有了高速公路,却因生性不敛钱财,囊无余物,无力负荷;也不屑阳奉阴违,折财讨好,打点关节;更不齿阿谀奉承,乞得方便。

且行且止,但凡所经之地,所见河流无不衰颓,浒岸荒败。一是水少了,水位下降乃至干涸,原来撑船摆渡的岸口,泥沙淤积,水不过膝,抬腿可涉;反之,则是“水多”了,不雨则旱,一雨即涝,洪灾为害,山崩路塌,不得而前。二是水脏了,原来尚能直接洗浴、捧饮的河水,如今水质肮脏熏臭,难以近身。三是水堵了,原来舟船排筏飘逐的河流,如今水坝繁密,河段堵截,鱼不回游、鸬鹚绝影、船筏断踪。

赧颜作别先生,复折回亮水。

我深深地沉入了对自己少年时代曾经守候的河流的历史回眸之中。

清水江,是黔东南的母亲河——是长江水系沅水的主要干流,江水以“清澈”得名,故又名“清水河”。亮江是我家乡的母亲河——是清水江最长最大的重要支流,江水以“透亮”得名,故又名“亮水河”。

想当年,天宝间诗家夫子王昌龄一路望“夜郎西”随风而来,在到达“五溪”(龙溪)河畔的“龙标”古城之前,也一定是在这美丽的清水江和亮江河流之上流连了不知多少时日的,而且也必定是诗兴大发吟哦出了不知几多有关“苗山侗水”的绝代诗篇,只是因年代久远,再也无从稽考罢了。好在既已知道了当年少伯先生能够“随风直到夜郎西”的“龙标”之地,就是凭借了这清水江和亮江一水的载负之功这一点就已经足够。

这同样让自己想起了当年对所处地域的母亲河——清水江所进行的一次探源。在对其漫长的河流之源往复的盘恒里,我才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源”。源,其实就是混沌的生命之初,是生命的胚芽状态。河流之源无一不是从大山高原开始出发的,而大山高原则又无一不是由丘陵、盆地和细流小溪所组成。每一组丘陵环侍着一个盆地,而每一个盆地又都是由无数像毛细血管般细小的泉流组成。每当我走到一个盆地的最高点、一处溪流的最细处,便惊疑为找到了该河流的源出。然而,你很快便又发现自正踏入了另一个盆地,开始了又一轮循环的源头寻找,直至找到地理意义上的真正河源。河流,以其广阔的空间、时间繁衍、拓展、涵养了众多生命体的存在,从岸边的各类动植物到水中的各种生物,河流形成了一个丰富多彩、广阔、强大的生物圈的王国。

有了这次探源,也直到有了这次真正的所亲历的长途跋涉,我才真正的发现,原来如此汹涌澎湃、浩浩汤汤的江河之水,其生命之初,原来竟也如此地细微和脆弱。感受到了水的细微和脆弱,也才由此感受到了生命的卑微和珍贵。

在对江河闾尾的探寻中,同样也才再次真正的体验到了河流生命终结的细微和弱小。自然,人类个体及其人类与社会的生命之河,其婴儿、童年、少年、青年、壮年、老年期,也莫不如同河流的生命一般,别无二例。

直到这时,我也才真正的发现,如此繁复、磅礴的河流作为生命个体,她不仅自己独立存在,而且以其母亲一般的博大胸襟、睿智聪慧的头脑和孔武有力长腿大足,呵护着我们人类芸芸众生,并且教会我们学会文明,继而创造文明、延续了文明。

这又自然让我想起早年在家乡生活的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亮江和清水江曾先后伴随自己度过了人生的头35年最为美好和快乐的童年、少年乃至青盛年最为宝贵的生命时光。

我与母亲在河里滤芒粑、泡黄麻,与姐姐在河里放鸭拾螺、洗菜洗衣、洗脚挑水,与哥哥在河里安钓关篿、摸鳖闹鱼、撒网捞虾,与小伙伴们在河里捞水草喂猪、饮牛浴澡、打沕子戏水打水漂。那时的河流也正恰似一个曼妙的村姑或少年,承载着太多的幸福与快乐,清澈透亮,没有一丁点儿腥臭味,不使半星儿性子和阴谋。最明净透彻的眼睛和最温柔贤良的心地,总是她对流年的最好回报。

后来我又与父亲在清水江边向排夫购柴火木炭、买柱头枋板,与妻子在排筏上挑水做饭、搓衣刷鞋、漂洗床单被套,与孩子在河滩边捉鱼虾、翻螃蟹、捡石子……

在水一方,草绿了、花开了,草黄了、花谢了;草黄了又绿、花谢了又开。在水之湄,清水如碧,苍山如黛,水边是垂纶的钓者,垄亩间有忙着汲水的耕夫,田畦里见稼穑的村妇。在水之央,排筏去了,渔舟来了。放排的汉子将浣女的山歌载入长江播进江淮,而归心似箭;洗衣的姑娘把排夫的飞歌揣进怀里藏于心间,就等开花结果。

瓜果时蔬飘香、麦熟了稻熟了、大豆高粱熟了、农人的仓廪殷实了,春酒冬酒溢出了浓醇的芳香,夜晚的歌舞弥散飘荡开来了……

特别是在亮江河畔的那个少小儿郎,在许多个午后日高的暑夏,七八发小,换个地儿,另择一处河湾,以打发过盛的精力和充裕的时光。

闲坐在小舟之上的小人儿们,伸长手臂,着意从河水里捧出几张笑脸,少小们的遐思自在心中咀嚼成二分的浪漫和八分的憧憬。俯下身去,触摸一下河水温柔细腻的肌肤,掬一捧入口,怡人心脾,不慎饮醉梦想

河水笑乱了靓丽的秀发,亦笑花了少小的面庞。

空阔天蓝,青峰碧水,几片白云偶尔飘过,倒印在水中的影儿,像朵朵婀娜的白莲盛开在水底的鹅卵石或细沙之上。白鹅麻鸭悠然凫水击波,与涟漪一起悠闲荡漾;河底的水草如少女的长发自由舒展缱绻,招摇着花样年华;一个沕子扎进水中嬉戏的少年,可清晰望见河岸上母亲美丽的脸庞……

蒹葭苍苍,烟水茫茫。无船的渡口,河流在思想,人也在思想;有船的渡口,河流东西奔忙,渡人南北奔忙。过往之景,眼前之事,不待停驻各有所归。沙汀上,一只鱼鹰正在寻寻觅觅;河岸边,一株绿柳也在东张西望。忽地,一叶扁舟从河心划过,拂乱了绿柳,惊飞了鱼鹰。于是,树与、与船、与人便有了彼此的关联,也各自因了这一关联,共同选择和守候了这一脉温馨如梦的河流。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河流,带着一身洁净和一生梦想流来,连同乡野的一方敬畏、祥和与牵挂。“露采河溪畔,但看水波澜。”河流,载着一生祝福和一世平安流去,连同乡人的一缕相思、怀想和希望……

蓦然回首,一切皆已远去。青春逝去。夕幕将落的傍晚,我伫立河边,熟悉而陌生的河流形若一个容颜苍老再也无心打扮的老妪。河床上漂荡着五颜六色的塑料制品,或是红色白色或其它什么颜色的塑料口袋和包装物,或是婴儿用罢的尿不湿女人丢弃的卫生巾,抑或是一只被水浸泡得泛白发胀的家畜尸首……

河水失去了丰腴的肌肤和清澈的容颜,众多的支流小溪水细了,乃至干涸断流了。河岸垮塌了下来,水位低矮了下去,本来深藏于河底的岩礁也“水落石出”,裸露了出来。河流失去了往常的快乐和喧哗,没了顽童入水嬉戏、没了水牛入水沐浴,不见耕夫汲水灌田、不见妇儒挑水为炊,更不见村姑老妪岸边浣纱洗衣。打鱼人的小船和鸬鹚消失了,“山客水客”的排筏和歌声远去了,河流沉寂了……

可是河流承载了太多的不幸和伤痛?可是河流沉淀了太多的哀戚和苦难?问河流,河流无答。无言,想必是河流对现状的不满,抑或是心怀抱怨?缄默无声,当是大自然的河流冥冥中以自己的方式在向世人发出告诫和警醒?

也许,有些消失真的是为了能够再创造出一个更为崭新的未来。可是,大量记忆的缺失是否果真还能还原一个本真存在的过去?我不是哲人和预言家,更绝非理想者和梦想人,摧毁和构建能否同时存在于正反两个平面的空间里?

不得而知。

守望一条河流,本想就此讨教于见多识广的诗人。可是,惊然回首,宋代刘克庄在《后村诗话新集》中所谓史称其诗句密而思清,唐人《琉璃堂图》以之为“诗家天子,其尊如此”的王昌龄老夫子,却早已随了河流东逝,复不可寻也久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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