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阳光
一缕阳光
丁吉槐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珠的转动和偶尔眨一眨眼，在昭示他还活着。
那张红木太师椅已经有了年头，至少比坐在上面的他岁数要大得多。他面前摆放着一张八仙桌，也是老红木的，它和那张太师椅同岁。他平时用的那把康熙斗彩花卉纹提梁壶里，已经有人给他沏好了上等茶叶，也有人已经将茶水倒进他那只乾隆青花胭脂红龙纹茶杯里。
他不喝茶。
他一动不动。(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朝阳慢慢升起，阳光穿过柿子树稀疏枯黄的叶子，将斑驳的光线泼洒过来。那斑驳的阳光便照在他那还有几缕白发的头上，照在他那皱皱巴巴的脸上和枯瘦的同样皱皱巴巴的手背上，也照在挂在墙上的那张古画上，那是元人黄公望的《层峦积翠图》。
他熟悉这阳光，是它哺育了他，滋润了他，如今又慢慢地吞噬他。
他老了。
他不知道太阳究竟比他大了多少岁，他不知道是先有了太阳还是先有了他这个蔚蓝色的家，他不知道太阳还要吞噬掉多少代像他这样的老人，他也不知道他被吞噬掉以后会被弄到哪里去，他更不知道他被完全吞噬掉的时候他会有怎样的感觉。
他想把这些事情弄清楚，也曾为此而努力，但终究一知半解。
斑驳的阳光已经变得无比明媚，完全将他笼罩起来。他觉得浑身暖洋洋的，眨眨眼，好像要喝水，但他依然一动不动。
他便那样坐着，久久地坐着。似乎已经坐了一个世纪，而且还要这样坐下去。
这屋子也比他老得多，但他知道它的年岁，得有二百多年了吧，是他爷爷的父亲盖的。楠木立柱，楠木大梁，楠木檩条，楠木门窗，用材考究，设计精巧气派，明显带有“样式雷”的制作风格。
他心里明白，太阳会先将他吞噬，而后再吞噬这屋子和这屋里比他还老的古家具、古画、古瓷器。那么太阳呢？谁来吞噬太阳呢？
他觉得，太阳有生也有灭，遥远遥远的从前有了太阳，遥远遥远的未来太阳也会灭亡。谁来将太阳吞下去呢？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还没等他将这问题弄明白，太阳便把他吞下去了。
这世界无头无尾，他想。——哪里是世界之初呢？前面的前面还有前面，后面的后面还有后面。无限的时间，无穷的空间。在这里，一切都似有似无，似真似假，似虚似实，哪一位、哪一个、哪一件不是匆匆过客呢？那么，所谓“这里”又是哪里呢？无上无下，无正无反，无前无后，谁能说清楚、弄明白他和他的太阳具体的位置呢？
他弄不清楚。他越想弄清楚便越弄不清楚，倒不如不去弄呢！那芸芸众生不去弄，不是活得好好的吗？然而，他没有管住自己。无情的岁月已将他的强壮的肌肉化尽，只剩了骨骼；太阳又将他坚硬的骨骼抽空，只剩下枯朽的支架包在皱皱巴巴的一层皮肤里。
他太老了。
老楠木窗户上沿已经把阳光遮住，一道阴影压了下来，慢慢地又来到他的脑门，阴影仍还将继续不停地向下移动。此时光线已将他分为三截，一截在下，老红木的八仙桌遮住了光线，它藏在阴影里；一截在上，老楠木窗户的上沿遮住阳光，它也藏在阴影里；只余下中间一截仍旧还沐浴着阳光。
他清楚地知道，他沐浴着阳光的那一截，太阳也会很快将它放弃，他会全部淹没在阴影里。
然而，在他心里，并不觉得是太阳将他放弃，而觉得是太阳已经将他吞下去，——将他连同他那一生的传奇故事一起吞下。——将他带走，将他拥在怀里，将他熔化。他便化作一团火，一缕烟，一片云，随太阳飘然而去，于是，他会化作一缕光芒，伙同太阳的万丈光芒一起泼洒出去，去吞噬那些与他同样老的和比他更老的老人。（丁吉槐博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