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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狗

2016-02-19 12:01 作者:花睡去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在香草的记忆里,天狗总是缓慢地走来,又忧郁地离去,每当他从身边寂然地离去,香草总觉得他像远古走来的人,没有多的亲人,也没有今世的朋友,像把所有的亲情都遗弃在那遥远的过去。过去牵扯着他,使他的心好沉重,只有刻凿在他饱满的天庭上的一丝褶皱能够说明那里的深邃。那四季不变的衣装告诉人们,他不仅隔绝着与他人交往,同时隔绝着与四季的变换,灼热的大千世界无力灼烤他冰的眼帘,他的心如同冰川的城,封存着几十年的寂寞,从不与人说起。

天狗出生时,他娘曾见星月入怀,生下来后,不哭也不笑。他那打外头做生意刚刚回村的老子听说媳妇生了个儿子,兴奋地拎着大包小裹跑回家,气喘吁吁地还没迈过门坎,一个趔趄,摔倒在门口再也没有爬起来。这时,耳房才传出天狗哇的哭声,尔后绵延不绝。一位游方的老师太路经此地,闻那啼声清亮异常,过去摸了摸他的头,颂了一篇经文,天狗方才止住哭声。“此子天庭饱满,根骨异常,日后必成大器,只可惜……”老师太一声叹息,扬长而去。

说来也怪,天狗一岁会说会走,三岁就会诵千字文。四岁那年,十八岁的母亲耐不住清冷的日子跳上一顶红色的暖轿走了,再也没有其他亲人的天狗也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再当他回村时,已二十五六了,除了一把胡琴之外,依然孑然一身。当时香草已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天狗回村的第一件事就是拆了老屋,不声不响在村头方圆几十亩的野桃林深处盖起了两间房子,除了买日常的生活用品外,成天呆在里头,极少出来。即使见人也不说话,你叫他,他也只是停下来慢慢地看你一眼,随即垂下头走掉,好像很怕人似的。

有一天,家里的小猪不见了,香草就到桃林里去找。当时正是五月,虽然是下午,林子里面还是暗暗的。林子既大又深,林中常常升起雾霭一样的瘴气,所以这里就有“鬼林”之说。村子里一些荒诞的鬼怪故事大都与这林子有关。所以,香草提心吊胆地在林子里搜寻。蓦然林子深处传来舒缓的琴声,香草循声过去,是天狗在拉二胡。一种很轻很轻的音乐,像羽毛一样,在两根弦之间传来,时而如清泉鸣涧,时而如波浪抚岸,时而如飞瀑跌宕,时而如万马奔腾……音乐很快填满了空荡荡的林子,香草仿佛被一种音乐的水浸泡着,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呆板木讷的人竟能使一把胡琴歌唱起来,如悲如怨,如泣如诉,也许这是一种心境的流露,一种真情的倾诉,也许这就是真正的音乐啊。面对这个怪人,心中顿然生起许多崇拜与敬仰,不知不觉在他面前蹲下来。

音乐慢慢地停下来。(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天狗仿佛从一种迷恋中醒悟过来,“你?”他的目光一丝惊喜又转眼镇静下来,突然发现了香草,慌乱地起身夹着胡琴,几乎小跑地回屋去了,伴着那“啪”地一声关上门,香草遗憾地摇摇头。

房子修建地很巧妙,正好在一片空地上,房子上空的桃枝都被锯掉,光线可以从空地照进来。房子前面是光溜溜的一大块,周围两三个树桩都板凳那么高,可供坐着休息。香草不得不佩服他独具匠心。可他为什么不肯见人,怪怪呢?满怀着疑问香草走了回去。

后来,香草常常避开大人去树林里听琴,渐渐地天狗不再避着香草,只是依旧自个儿拉琴,从不和香草搭话。

一连几天都没有听到琴声,香草觉得奇怪。早早地吃了晚饭,就溜进林子里。只见门虚掩着,推开门,屋里黑黑的,好半天眼睛才适应过来。“水……水”天狗躺在床上艰难地呻吟着,香草赶紧端来一碗水,又试了试他的额头,怪烫手的,又连忙生火熬了一大碗稀粥喂他喝下方才离去。第二天,香草偷了家里一大瓶蜂蜜和一些吃的去看他,帮他收拾乱七八糟的屋子,收拾完了他们依旧面对面坐下来,谁也不说话。这期间香草环视屋子里,一锅一灶一桌一椅一床,都是暗褐色,亦如他满脸的胡须透出种古董之气。唯有那把系着红绫的二胡还显得有些生气。香草偷偷地打量眼前这个人,仿佛有无尽的心事都深藏在寂寞的心底,真弄不懂他的心怎么承受得起这么重的人生负荷,短短的二十年间,能有多少坎坷?好想问一问,可始终没有出口。叹息一声,迈出那扇沉重的房门,沿着已经向晚的小路走去。

天狗终于好了起来。

远远地就听见那熟悉美妙的琴声,天狗坐在门口树桩上看见了香草,“谢谢你”,他冲香草友善地笑了笑,他肯跟自己说话了,香草惊讶地走了过去。他用衣袖拂了拂身旁的一个树桩,示意她坐下来,那一刻泪水竟从香草的眼中流了下来。

从此,他们结成了朋友,从天狗嘴里断断续续知晓了他的一些过去。母亲再嫁的那天,他跟着那个轿子走了好远好远,直到母亲渐渐消失在迷濛的暮色里,他才放声大哭起来。母亲走了,这个世上再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了。那时他才觉得黑暗对于一个孤儿来说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实。可从此以后,他就将夜与黑暗为伍了。于是,他咬着牙,向远离村庄的方向走去。

天亮时,才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小镇上,开始人生中的乞讨生涯。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一个流浪的戏班子里的一名琴师看中了这眉清目秀的小要饭,不仅收留了他,并且还教他学戏拉琴。有一次戏班子上演一出《小寡妇上坟》,当时琴声颤颤悠悠,悲悲切切,台下一片唏嘘。天狗蓦然想起了娘,戏散后,二话没说就带了那把系着红丝巾的胡琴回了老家。哦,对了,那个扮演小寡妇的戏子叫雅仙,对天狗挺好的,听他说和香草长得挺像。当天狗说起雅仙时,那双失神的眼里掠起一丝奇异的光彩,随即又暗淡下来,尔后是一阵低婉的琴声。

也许是香草与那个戏子长得很像的缘故,天狗竞答应教香草学琴。学琴极苦且单调,天狗教琴极其严厉,一个音符拉错了他要罚你重拉几十遍。要不,就用细桃枝抽手,青一条紫一条的让人几乎承受不了。有一次,香草扔下琴不想练了,却听见他在背后吼了起来“混账,你给我把琴捡起来”只见他脸胀得通红,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子几乎都要滚出来。香草怯怯地把琴捡起来还给他,只见他心疼地用衣服掸去灰尘,宝贝一样地搂进怀里。香草一赌气扭头就走,快到林子边缘,从后传来轻柔低娓的琴声,那音乐仿佛在劝说一个迷茫的游子,又像在讲诉艺人学艺的艰辛,不由人的又走了回去。事后天狗对香草说,学琴,首先要敬琴。琴品即人品,一个品格不好的人是无法练到琴技的最高境界,他所能表现的只是一种手法,一种技术,而无法达到心声与琴声的合一。

练琴从有法入门到无法而出,当香草基本功练熟后,天狗让她每天清晨或黄昏闭目聆听林子里的虫鸣叫,听风拂过树叶,月光飘进林子的声音。最离奇的是他说听见花与花的交谈,小虫呢喃细语。也许香草对音乐缺乏天狗那般的天赋与敏锐,总觉得那是个极玄极高的境界。不过,聆听天狗的琴曲可以使人进入各种迷幻而美丽的境界。

那天,香草去树林里练琴。发现门口竟多了一个人,一个美丽的女人。一袭白衣,肤色雪白,一双修眉下两只眼睛媚媚的,浅浅的笑意漾着亮亮的光泽,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凭着女人的直觉,香草立即猜出她就是那个叫做雅仙的戏子。果然,“见过师姑”天狗在叫香草。“师姑”香草蚊子一样低低地哼了一声。“好俊的妹子”那女人走了过来,拉起香草的手好好地端详了一番。从那只皓腕上褪下一只红玉镯子亲热地给香草带上。“这算师姑的见面礼吧”香草不知所措地愣站在那里。“还不快谢过师姑”天狗说,从轻快的声音中听得出他很高兴。

香草怎么也不相信,一个女人竟有那么大的魔力。短短一天功夫就让沉默的天狗变得笑呵呵,陡然精神了起来,进进出出步子格外地轻快,胡须也不见了。眼前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让香草不敢相信就是天狗。可就当他和那女人在屋里快活地说话时,香草拉琴常常走神,总是不由自主地去聆听屋里快活的说笑。那一天看什么都不顺眼,躺下来闭上眼就梦见他与那女人亲亲热热地在一起,气得香草把那只红玉镯子摔了个粉碎。不过雅仙真的美,举手投足无一不显示出一种优美的风韵,难怪天狗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五天以后,雅仙走了,天狗又寂静起来,阴沉的脸越发苍白,他仿佛是一件美丽的外套裹着一颗古董一样的心。以后每隔三两个月那女人就会来一次,住上三五天就走。又到了腊月,呼啦啦大的风雪下了两天两夜,林子里全白了,到处是亮晶晶的玉树琼枝。香草还没走进屋子,里面就传来天狗那梦一样的声音“天冷你咋来了?”不用说雅仙又来了,香草赌气推开门,天狗正给她烘手,那一刻泪水竟委屈地从眼里躺下来。那女人一愣,迅速地抽出手走了过来,用那双冻得发红的手拂去香草头上的雪花,她就是一种特别,明明心中充满了敌意,可面对她却偏偏生起另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站在面前的是你的朋友,是你的亲人。冰雪造就的铠甲在她的温情中一点一滴的消融,让人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亲近,香草不由地扑进她怀里哭了起来。

当晚,雅仙不在天狗那里却和香草睡。灯灭了,黑暗像柔软的帷幕降下,吞噬了悲愁。腊梅的清香穿透黑暗溶进她们的呼吸,好像一股水晶透明的流水。她用那光滑如玉的身子揽住香草,幽幽地在她耳边叹息“你是不是也喜欢天狗?”黑暗中她在问香草,一丝羞涩涌上脸颊,幸好她看不见。“二十多年来,我俩打小就在一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哥哥一般,处处呵护着我,突然一天他不见了,让人是一种牵肠挂肚的心疼,总觉得少了什么。每次我都对自己说不要去想他了,可总是不由自主地来找他,哪怕是看上眼也觉得心满意足。不过这次来后我再也不会来了……”她忍不住啜泣起来,“那你为什么不嫁给他呢?”香草不解地问。“世上很多事情不是自己能左右的”她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香草不知什么时候沉入梦乡,但当朦胧的睡意袭来时,香草还是看见了她和天狗同乘一匹白马在雪地里狂奔,那鲜艳的围巾在风雪中飞扬。

当香草醒来时,床上已空无一人,推开门,一行脚印在雪地里孤独地远去。

哟,那个美丽的受伤的女人。

当香草跑进桃林告诉天狗时,他没有吱声,只是一个劲拨弄手中的胡琴,拉出一曲凄凄切切的《凤离凰》,哀音如水,幽幽咽咽,与他眼眶里滑落泪水一起飘进风雪之中。从那缠绵的乐音中,香草感觉到一种的孤独,一种爱的深沉与寂寞。

天狗开始酗酒,三两天总会醉一次,不过他即使酩酊大醉,也没有多的话,在迷乱之中也只是呼喊“雅仙”的名字。一天晚上,天狗又喝醉了,香草去照顾他。昏黄的煤油灯下,他的脸更加苍白。蓦然,他抓住香草的手把她扯进怀里,紧紧地抱着,柔软的唇在她的脸颊上滑动。“雅仙,不要走,雅仙……”那迷乱的声音又雾一般笼住香草,她仿佛置身了一片茫茫无际的大海,海波轻轻地呻吟着,吻住她的脚踝,小腿,腰肢……一下子她变成了一条鱼,热烈又温柔地与海交融一体。那一刻,香草望着怀中这个感伤的男人心中充满了柔情,好想自己是一张网,能把那颗破碎的心包起来,让它不再受伤……

世俗是一口黑井,可以吞噬一切美好的东西,当流言蜚语在村子里四起时,父亲狠狠地揍了香草一顿,把她关了起来。可她依然快乐,因为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可以听到从桃林飘过来的琴声,月光一样亮在她的窗前溶进她的梦里。香草的心与灵魂穿越时空,穿越黑暗,飞进林子与那份牵挂相濡以沫,相亲相爱。

然而命运就是无情,年迈昏聩的老父竟听从了同族人的蛊惑,带领一群人拆了他的小屋,打断了他的双腿,又一次,天狗不得不离家出走。

临走前,天狗来与香草道别:“也许,命中注定有太多的苦难,我不怨谁。”他在外面叹息,“你多保重!”从门缝里香草看见那清苦的背影,以掌代脚在夜色中渐渐远去。泪唰地流了下来,她拼命呼唤着他的名字,可他头也不回。夜静悄悄的,回答她的只有清凉的月光下传来幽咽的琴声。

也许世上有太多的苦难,所以,人到世上是为了承受。在漫长的岁月里,那个梦,那把系着红绫的胡琴,让香草挣扎在太多的苦难中。冥冥中,总觉得有一种精神支撑着让她变得坚强,她仿佛这一生依靠在天狗柔弱的双肩,还有他用音乐托起的一轮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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