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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嫚儿的日子

2015-07-16 07:49 作者:萤火虫  | 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叶嫚儿的日子

这不是小说。这是俺村一户人家的变迁。

叶嫚儿

叶嫚儿天生是傻子。几乎所有傻子最明显的共同特征就是长着一张傻子脸,即那种轮廓不分明、五官凑一起、胖乎乎、闷沌沌、像残疾人指挥家舟舟那样的平面脸。叶嫚儿就这样。

叶嫚儿跟俺大姐同岁。我记事儿时,她已是大姑娘。虽然是大姑娘,但叶嫚儿能干且会干的活儿不多,也就是在家里能烧火,出门能挑水。烧火其实也是个技术活儿,不一样的饭菜火候要求不同,即使同一顿饭也要根据食物的成熟度对火候有不同的要求,比方先缓后急等,所以烧火这等活儿,叶嫚儿也不能完全胜任。倒是挑水,一条钩担两只铁桶,只要能挑回家、别耽误用就行,所以挑水这个活儿,叶嫚儿全包了,别人谁也别想抢了去。其实也没人跟叶嫚儿抢,洗菜做饭、洗碗刷锅、人喝畜饮,六七口人的家,一天至少也得五六担水,标标准准的体力活儿,没人抢着干。叶嫚儿家住村中央,不远处就有一口深水井,壮年劳力都从水井里打水,但叶嫚儿不敢。七八米深的井,用绳子把水桶吊下去打水,叶嫚儿不会。井台上天天湿漉漉的,她娘怕她滑下去,总是吓唬她,连井台都不让她靠近。因为水井在村中央,散养的鸡狗鹅鸭恋那汪水,总在周围刨抓转悠,又有淘气包时不时地往井里丢个死猫烂狗什么的,有干净的村民不愿喝这井水,在村南河边随便一挖,就是一口浅浅的泉,早早晚晚就去那泉里担水吃。叶嫚儿每天都到这些泉眼去担水。

叶嫚儿的担水路并不寂寞,总有一群不懂事的小孩儿跟在她后面捣乱,齐声喊:“小叶嫚儿,大嘲巴!小叶嫚儿,大嘲巴!”在我们老家,智障的人都被称作嘲巴。一般情况下,叶嫚儿不理睬这些屁孩子,随他们喊叫,但有时候会突然放下担子撒开腿去追,吓得那些屁孩子鬼哭狼嚎地四下逃散,叶嫚儿就乐得拍着手哈哈大笑。有时候这些小屁孩儿会悄悄地跟在叶嫚儿身后往她后只水桶里扔石头、树叶,甚至青蛙,叶嫚儿气得水桶一扔,从地上抓起石头或树枝,叫骂着去追打。叶嫚儿骂人就一句话:“找死!小死孩儿。”(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没有小鬼捣蛋,叶嫚儿挑水就是一件乐事儿,来来回回唱着小曲儿,很投入,很幸福。叶嫚儿爱唱戏,唱黄梅戏,唱得那叫一个好。村西头大喇叭来回放黄梅戏,叶嫚儿就跟着学上了。人人都说叶嫚儿嘲,可一唱黄梅戏,伶俐人也比不上她。《天仙配》、《女驸马》,大段大段的唱词,她一字不错,从头唱到尾。俺家住在村前头,村人到泉里挑水,必经俺家门口。天,俺娘坐在门楼下或门前树荫下,或干活儿或乘凉,看见叶嫚儿挑水,就喊一声:“歇歇吧,叶嫚儿。” 嘲巴叶嫚儿知道孬好。俺娘来回让她过来喝口水、说句话,她就认俺娘是好人,即使俺娘不喊她,看见俺娘,她也会放下担子过来。俺娘递她把扇,或倒碗白开水,说:“叶嫚儿,唱个戏儿听听吧。”叶嫚儿就高兴得咧着嘴,说:“婶子你愿听哪个吧。”俺娘就点戏,叶嫚儿就开唱,兴之所至,粗壮的手脚还要比划着小动作。当时我就觉得不可思议啊:一个嘲巴,怎么会记住那么多曲里拐弯儿的腔调?唱完一段,俺娘就拍着手表扬一番。俺娘也爱唱戏,但不如人家叶嫚儿高大上,不会唱黄梅,只会本地的茂腔。有时候,娘俩一个黄梅,一个茂腔,三尺泥地上,各唱各的,各乐各的(现在想来,那真叫岁月静好)。

但是叶嫚儿怕她娘。

叶嫚儿娘

叶嫚儿她娘天天肿胀着一张黄脸、蓬乱着斑驳的头发,眼泪汪汪的。

“叶嫚儿她娘的命啊,就跟黄连似的”,村里人都这么说。

叶嫚儿她天天趴在炕上喘,一口气上不来就昏过去,喘气稍微顺溜了脾气就火爆,骂老婆骂孩子,大人孩子一不顺着他,抄起什么就用什么打。孩子小的小,嘲的嘲,没有一个整劳力,全家一年到头挣不了人家一个壮劳力的工分,叶嫚儿她娘不苦是假的。这个苦命的女人头重脚轻,走起路来轻飘飘的,见人说不了两句话,眼泪就扑扑簌簌滚下来,光哭不出声,两只粗糙的手轮流往脸上擦。除了哭,见天儿地骂孩子,扯着嗓子骂这个“这不快死”,骂那个“活够了”。叶嫚儿她爹死后,她娘带着一窝孩子改嫁到北边三十里外的村里,过了不到两年,又带着一窝孩子回来了,据说那男人对这窝孩子不好,动辄拳打脚踢。上了年纪的女人们就陪着她掉眼泪,说,秋嫚儿他娘啊,你都这个年龄了(不能生孩子了),人家谁愿意给你拉帮套(帮人家拉扯孩子)啊?就挨乎着等孩子长大吧。饱汉不知饿汉饥,拖着一群孩子的寡妇日子怎么好挨?不久,秋嫚儿他娘又领着一窝孩子改嫁了,嫁给了村里一个老光棍儿。这个光棍儿老实本分,也能干,小时候生天花落了一脸麻子,没娶上媳妇。秋嫚儿他娘这回算是嫁对了人,麻脸男人不光对她好,对一窝孩子也不孬,日子虽然穷点,却也慢慢地上了轨道,甚至在村北岭稍平整的地方盖起了新屋子。老人们说,天生的黄连命哪能捞着甜枣儿吃?平静日子过了没几年,兰嫚儿和秋嫚儿相继死去,彻底把这个女人送上了不归路,天天以泪洗面,肝肠寸断,很快命绝。

叶嫚儿爹

叶嫚儿她爹我没正经见过,但一点儿也不陌生。

叶嫚儿她爹年轻时给全村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如今电视上经常报道什么汉堡大胃王、火鸡大胃王,每每俺爹就说:胃再大还能大过秋嫚儿他爹?掌故要回溯到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时候多数家庭都不够吃,谁家打墙盖房要顾人帮工,不用付工钱,只管饭。叶嫚儿家日子不好过,她爹就愿意给别人帮工。某次叶嫚儿爹在外村帮工,干到下午突然阴了天,大眼看即来。下了雨,第二天就没活儿干,也就没饭吃。叶嫚儿爹不免担心,晚上那顿饭就想多吃点多吃点。结果,咸菜不知吃了多少,光是干巴巴的地瓜面煎饼,就吃了三十二个!地瓜面煎饼发干,发甜,吃进去就要喝水,一沾水就发胀,甜味一刺激,胃酸也多。叶嫚儿爹难受得在地上滚来滚去,抓挠着胸口从门外爬到门里,又从门里滚到门外,吓得众人轮换着给他揉胸口,赤脚医生又找来石母生给他灌下去,顾主找人抬着送回来。村里人记得,这顿饱饭,让叶嫚儿她爹消化了好多天。此后,这个壮年男人好像被煎饼撑坏了,病病怏怏,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哮喘越来越厉害,直到趴在炕上再也起不来。

我记事儿时,叶嫚儿她爹已经起不来了,天天趴在炕上齁啦齁啦地喘。叶嫚儿家在村中央一条南北胡同的北端。胡同南端直通穿村而过、东北西南走向的河。河水潺潺,石头砌起的河岸陡直规整,南岸爬满了绿油油的爬墙虎,北岸满墙从上往下垂下来迎花。北岸上是村中自西而东的主要街道,每一条南北胡同和街道的交叉处就形成了小小的丁字街。附近的小孩子,都喜欢聚在丁字街口捉迷藏、跳房子、拾石头。叶嫚儿的弟弟秋嫚儿和最小的妹妹花儿天天就在他家胡同口的丁字街玩。这条胡同只有三排房子长,叶嫚儿她爹要拉屎要撒尿的喊声在街口听得清清楚楚。他要喝要拉要尿时一喊,秋嫚儿和花儿就往家跑,小伙伴们也跟着往他家跑。天天趴在炕上的叶嫚儿她爹不光要吃要喝要拉要尿,还经常要呕。每当要呕时他就扯着尖利的嗓子喊:“秋嫚儿他娘啊,快唤狗啊,我待呕啊。”紧接着就是嗓子里不利不索的“哦哦”的呕吐声。每当这时,小孩子们就一哄跑去,夸张地学唱着“秋嫚儿他娘啊,快唤狗啊,我待呕啊,呕—啊—呕”,特别是最后那些呕吐声“呕—啊—呕”,一定要夸张地、拖着长长的腔调。即使叶嫚儿她爹不呕时,调皮鬼们有事儿没事儿也会跑去,趴在他家窗子上,朝着黑糊糊的窗户齐声学唱“秋嫚儿他娘啊,快唤狗啊,我待呕啊,呕—啊—呕。”窗户里的叶嫚儿爹一边尖声骂着一边摸起笤帚疙瘩从窗棂子扔出来,孩子们一哄而散,跑老远了还学着他呕的腔儿。

天天趴在炕上要老婆孩子伺候的叶嫚儿爹终于耗尽了最后一口气,四十几岁归了西。其时已实行火葬,火化回来拖拉机拉到北岭上,在全村人泪眼朦胧的注视中,十几岁的秋嫚儿扎着裹头布,用白大褂的前襟兜着他爹的骨灰,使劲挤巴着眼睛干嚎。姐姐妹妹披麻戴,架着他扑天扑地的黄脸娘地跟在后面嚎哭,不长的迎丧队伍沿着高低不平的黄土路磕磕绊绊地下到黄泥崖下的家。这个场景后来在我中出现了多好次。

秋嫚儿

秋嫚儿是叶嫚儿的弟弟,是那个家里唯一的男丁。在农村,生多少闺女也抵不上一个儿,因为只有儿子才能顶门立户、传宗接代,所以,尽管有四个姐妹,但秋嫚儿才是这个家的核心和希望,也是全家的对外代表,全村人对他爹娘的称呼都用秋嫚儿来指代,比如他爹就是“秋嫚儿他爹”,他娘就成了“秋嫚儿他娘”。但这个天天拖着一把黄鼻涕、身体瘦小的秋嫚儿,除了被他爹娘天天喊着的名字外,实在没有给我留下太多印象。除了他爹死时抱着骨灰那个场景,我对秋嫚儿的另一个记忆就是某年天有月光晚,我们一伙小孩儿在我家河南岸摸黑(就是那种蒙住一人眼睛、其他人藏在周围,蒙眼者摸到谁谁接着往下摸的游戏)。当时我们用一条围巾蒙住秋嫚儿眼睛,余人四下找地儿藏身。我就藏在秋嫚儿身后的玉米秸垛中,扒开一条缝瞅着秋嫚儿。秋嫚儿也听见我们就在他不远处,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摸索,突然兴奋地喊一声:“摸着了摸着了!”我透过缝隙一看,天哪,秋嫚儿紧紧地抱住了他娘,嘴里还在喊“摸着了摸着了”。秋嫚儿他娘初时并不搭腔儿,秋嫚儿喊过两三遍后,她推开秋嫚儿,抬脚就踹,一边踹一边骂:“你聋了?你哑了?我哟喝得嗓子都干了你怎么不答应!“小伙伴们都不敢出来,躲在暗处瞅着秋嫚儿解下围巾撂在碾台上,咧咧地干哭着,被他娘一步一脚地踹走了。

秋嫚儿姐弟管他娘后来嫁的男人叫“叔”,这个叔脾气本来就绵,再加上孩子不是亲生的,管教力度上不去,秋嫚儿就有些游手好闲,农活儿不爱干,到了成家的年龄成不上家,在家里更呆不住,打工潮起来后随着周围村人到龙口打工,不久就稀里糊涂死在了外面。

兰嫚儿

兰嫚儿是紧挨叶嫚儿的妹妹,也是五个孩子中最伶俐最乖巧的,是那个家里绝对的主角儿。叶嫚儿大姐很早跟着夫家去了东北,余下四个孩子,叶嫚儿嘲,秋嫚儿和花儿又小,兰嫚儿成了全家的主心骨和主劳力,随她娘来来去去,帮她娘撑着那个烂家。

兰嫚儿长得其实挺俊俏,紧致黝黑的皮肤,瓷实光洁的小脸,一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糯米牙。但记忆中的兰嫚儿,大多数时候都和她娘一样,眼泪汪汪的。忘了啥原因,一个冬天,十七八岁的兰嫚儿投井了,跳进了村中央那口吃水井。村里人聚在井台上叽叽喳喳地议论,然后有人腰上拴了绳子下到井底把软绵绵的兰嫚儿抱上来,拦腰搁在井台角上控水,她娘坐在泥水里嚎天嚎地。有人对兰嫚儿的做法很不满,说,要死你去上吊啊,去吃耗子药啊,要不就去跳水库啊。死在这口井里,老少爷们儿往后还怎么吃水?!队里组织青年重新淘了井,村里人才又从这井里打水吃。

救回来的兰嫚儿在村里不大露面了,听说她娘天天看着,要不就老想寻死。后来,兰嫚儿就嫁人了,嫁给了南边山里她家的老亲戚。那男人虽然有点老,但一看就老实,也肯干,对兰嫚儿又好。隔年,兰嫚儿生了儿子,胖乎乎的像头小犊子,兰嫚儿脸上又绽了笑容,隔几天就用自行车带着儿子走娘家,到了俺家门前老远就“婶子婶子”地喊。

兰嫚儿夫家还有公爹和一个小叔子。这小叔子八十年代初考了中专,而且是美术生,会画画儿,是俺们那一带绝对的名人,毕业后分到了日照工作。兰嫚儿大爷家一个堂姐,是那时俺村出了名的能闺女,大高个儿,俊俏,心眼多,会打扮。兰嫚儿堂姐看上了兰嫚儿小叔子,跟着到了日照,在一家绣花厂打工。我对兰嫚儿这堂姐印象好深,因为她经常骑着小巧的自行车往家返,烫着乌黑发亮的长头发,有时披在肩膀上,有时用个花手帕松散地扎着,长腿长胳膊的,穿衣服也洋气。那时候俺家做代销,卖一种青岛产的高粱饴。某年正月这堂姐到俺家,剥了一块高粱饴放入嘴中,非常自然地说:“这高粱tai真好吃。”结果被俺俩姐姐好一顿笑话。那时候我挺崇拜兰嫚儿这堂姐,以致很长一段时间都犹豫到底是念“高粱yí”呢还是“高粱tai”。不知道兰嫚儿堂姐和兰嫚儿小叔子到底怎么了,反正纠结了好多年,兰嫚儿小叔子也没娶兰嫚儿堂姐。那时候户口很重要,工作很重要。村里人背地里笑话兰嫚儿堂姐真是没个数儿啊,人家兰嫚儿小叔子是正式国家干部,你就是长得天仙似的,人家能要你个农村闺女?兰嫚儿堂姐依然风光地一趟趟往老家返,村里也风言风语地说她勾搭上了绣花厂的头头儿,她娘跟人炫耀说绣花厂答应给她解决城市户口和正式工作。不管怎样,那时候我们觉得,兰嫚儿堂姐就是正经的城里人了。可她终归没有成为城里人。某年腊月底,家家户户正忙年,兰嫚儿堂姐暴死的消息像寒流一样迅速传遍了小山村。兰嫚儿堂姐确是死了,死在日照一个宾馆里。据去收尸的人回来说,她面部直到脖子乌青,典型的中毒症状。虽然日照公安说她是自杀,但她家里人更相信是他杀,并且坚定地说是被兰嫚儿小叔子所杀。其实村里人更相信是被绣花厂头头儿所杀,但不关自家的事儿,兰嫚儿大爷家又那么厉害,死人的节骨眼儿上,谁敢说二话?腊月二十二(或二十三),兰嫚儿堂姐的尸体被直接拉到了兰嫚儿家。兰嫚儿大娘家的人一拨儿一拨儿往那赶,不知要怎么闹腾。即使不相干,村里人也都替兰嫚儿捏着一把汗。事情不知道闹腾到什么程度,腊月二十四(或者二十三),兰嫚儿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她家院子里的小树上,替她小叔子偿还她堂姐的命。其时兰嫚儿不过二十四五岁。

一九九五年,我到日照工作,心中万分感慨:这是个什么地方啊,兰嫚儿堂姐竟然为了留在这里而丢掉性命?车站对面的那个宾馆其时尚在,不过已年久失修,生意欠佳。借工作之便,我数次去往那个宾馆,满怀恐惧一个楼层一个楼层地走,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说不明白要找什么。服务员和老板都已更换,对数年前的命案一无所知,最老的会计模模糊糊记得有这么件事,但细节一概说不上来。那个绣花厂我也去过几次,原先的厂长已经退休,门卫对那件事也是一问三不知。其后二年,在报纸上,我发现一家日照著名企业的徽标设计征集结果,夺冠者竟然是兰嫚儿小叔子。此后,我就注意查找兰嫚儿小叔子。四年前一个同事老公转业到公安,我让他在户籍网查找那个名字,未果,把同音的名字全换遍,依然未果。我好奇啊,一直想找到他,看看传说中的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看看这个不管怎么说都与两条年轻生命的逝去有密切关系的男人、以一种什么状态在过这琐碎而庸凡的日子!甚至想当面问问他当年为什么没有阻止兰嫚儿的死去!

叶嫚儿

终于又回到叶嫚儿。

同兰嫚儿相比,叶嫚儿简直大智若愚。对于兰嫚儿的每次寻死、以至最终死去,叶嫚儿的评价只有一句:“嘲巴。”

叶嫚儿不知道寻短见。无论日子多苦,她都过,她娘却为她操碎了心。

那时候没电视没电脑没手机,农民的娱乐方式就是耍,串门子。特别是有月光的晚上,更是闲不着,大人找大人耍,小孩儿找小孩儿耍,窝在家里就好像对不起那么明亮的月光似的。叶嫚儿随她娘嫁回来不久,住在俺家东边的河南岸。那一地角只住了叶嫚儿叔的几个兄弟。月光皎洁如水的初冬,几家人全出去耍了,差不多只有嘲巴叶嫚儿在家。叶嫚儿叔兄弟家几个女孩子摸准了情况,约了伙伴,人人头上套一个白色的蛇皮袋子,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叶嫚儿家,摸到叶嫚儿睡觉的炕前,轻轻把她戳醒,发出怪叫。懵懂的叶嫚儿被这些白色的小鬼儿吓破了胆,鬼哭狼嚎地跌下炕,光着身子跑出来。小鬼们乐坏了,跑走了,随后听到叶嫚儿娘的叫骂声。

叶嫚儿渐渐地长大,到了正常人谈婚论嫁的年龄。她性格其实很开朗,也爱开个小玩笑,比如俺娘经常逗她:叶嫚儿,给你找个对象吧。她就笑呵呵地过来,粗声大气地问:找谁啊?俺娘说:跟着捧儿怎么样?捧儿是俺村一个男嘲巴,我未出五服的堂哥,智商似乎比叶嫚儿还低点儿,只会挑水。明知道别人逗她耍,叶嫚儿却也不恼,依然笑呵呵地一口回绝:我才不跟他来,死嘲巴。跟叶嫚儿熟悉的中年妇女们也老拿这个话题逗她,叶嫚儿总是一成不变地、甚至故作生气地回答:“不跟,嘲巴。”引得周围人哈哈笑一阵(同样的问题拿给捧儿,捧儿的回答也同样)。

那些年农村光棍儿多。有些光棍儿熬红了眼,起了歪点子,在正常女人身上下不了手,眼睛就瞟着女嘲巴,以致经常看见挺着大肚子的流浪女嘲巴。叶嫚儿是个会走动的嘲巴,她娘不可能、也没条件天天把她拴腰上看着,所以叶嫚儿就成了老光棍儿的活靶子,冷不丁地就被人下了手,直到肚子大起来她娘才觉察。这种时候,她娘就一边哭一边狠劲地打她,用笤帚疙瘩打,用烧火棍抽,边打边问她是哪个畜生作的孽。可怜的叶嫚儿,除了身边几个人,她实在不认得哪个是哪个,即使模样熟,她也不知道名字。她娘打她,她只会“嗷嗷”地喊疼,直到婶子大娘实在听不下去了,过来拉她娘,说,你就是打死她她也不知道是谁。你“扑腾扑腾”地像打个棉花套似的有什么用啊?叶嫚儿她娘也就作罢,瘫在地上哭一顿,然后又抹着眼泪找大队、找妇女主任,开证明,带着叶嫚儿到周边乡镇流产。这种情况发生了好几回,只要听到叶嫚儿被她娘打得鬼哭狼嚎八九不离十就逃不脱这个事儿。终于,叶嫚儿也找了婆家,嫁给了她叔家的老亲、一个四十几岁的光棍儿。这个光棍儿家里还有一个光棍儿爹。虽然只隔了十几里,叶嫚儿却不认得回家的路。每回娘家,都得她男人来送或秋嫚儿去接。叶嫚儿的子宫实在好,流了那么多回产,嫁人后却又顺利地生了闺女。农村人都爱说“破茧出好蛾”。叶嫚儿生的这个闺女,五官极标致,眼睛黑又亮,实在俊俏。初人为母的叶嫚儿像好人一样,满月回来抱着闺女到处耍,还抱来让俺娘看,进门就把包裹一样的孩子往炕上一扔,两手一拍,满不在乎地说:“快看吧,小臭嫚儿。”那神情,哪有不满啊?简直就是骄傲的母亲在自夸。村里女人都感慨,说,你看人家叶嫚儿,生了孩子嘲病也好了。

可嘲巴不是病,哪里会好啊?孩子断奶后,叶嫚儿男人就不愿要叶嫚儿了,老往她娘家送,这回说叶嫚儿放牛把牛放丢了,下回说叶嫚儿担水把水桶弄没了,总之,再不把叶嫚儿退回来,他们家连三间破屋上的瓦片都让叶嫚儿丢光了。叶嫚儿她娘无他法,呆几天再让秋嫚儿送回去。折腾了几个往返,那男人就打叶嫚儿,打得浑身青一块儿紫一块、肿鼻子胀脸地送回来,如此几个回合,她娘就不忍心送回去了。叶嫚儿再嘲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自己怎么打怎么骂都中,别人这么打,她当娘的受不了,于是就不让秋嫚儿往回送了,叶嫚儿也算是离婚了。当然,叶嫚儿从来就没结过婚,她娘当初也明白人家只是娶叶嫚儿生个孩子、留个后罢了,却想不到孩子刚断奶就这么不留情分地送回来。

这之后,叶嫚儿恢复了以前生活,当然也少不了她娘打骂,好像也还流过产。也有外村的光棍儿上门说媒,但她娘死活不信了。直到她娘死了,叶嫚儿才又结婚了(这回是真结婚),嫁了俺村一个老光棍儿。我生孩子时老家来人,说叶嫚儿生了个男孩儿,她男人气坏了,骂她不会生。叶嫚儿的男人其时五十开外,实指望叶嫚儿给他生个闺女,不用打墙不用盖房的,负担小,以后闺女也孝顺。可这正常人都说了不算的事儿,叶嫚儿能做主?

在熟悉的地方过日子,叶嫚儿不害怕。男人不打她,她就高兴,天天唱着小戏儿,该放牛放牛,该拾草拾草,听说也会做饭了,只是人家做的馒头又白又暄,她做的馒头又黑又硬,还骄傲地向人说“我蒸的”。老家人说,叶嫚儿很恣啊。

妮儿

叶嫚儿的闺女叫妮儿,俊俏,懂事。五六岁时,就认得到姥姥家的路,经常自己走来看妈妈。有小孩儿起哄,说,妮儿,您妈是嘲巴。妮儿委屈得眼泪包着眼珠,嘴巴却倔强:您妈才嘲巴,俺妈不嘲。某次看见叶嫚儿去放牛,满头小辫儿。问她谁给扎的,她笑哈哈地朗声答:“小妮儿呗。”那语气,既有责怪,更多是自豪。

妮儿七八岁上死了爹,跟着爷爷到了镇上敬老院。这个敬老院离俺村三十里,妮儿自己来不了。上了小学,认得字了,就坐车来看妈妈。敬老院的日子过了几年,妮儿爷爷就死了。其时妮儿还是十多岁的孩子,爹死娘嘲,成了真正的孤儿,有人来动员姥姥,让姥姥接来养。姥姥说“光养活她一个嘲巴娘就够我受的”,敬老院也摆出诸多不方便,妮儿就自动缀了学,到城里打工了。妮儿在一家私人企业当工人,工厂老板的儿子看上了她。十七八岁的妮儿结婚了(不到年龄肯定没结婚证),生孩子了。找了对象的妮儿更频繁地来看叶嫚儿,老公开着车,载满了好东西。其时叶嫚儿早就嫁了现在的男人,生了儿子。去过叶嫚儿家的人都说,人家叶嫚儿现在可不得了了,家里堆满了好吃的好喝的,点心啦,饼干啦,什么都有。叶嫚儿男人爱喝酒,桶装的散酒,成箱成盒的瓶装酒,一年到头喝不完。叶嫚儿一家三口的衣服,冬天棉,夏天单,炕上铺的,夜里盖的,都是妮儿买着、收拾着。这可羡慕坏了村里人,说嘲人有嘲福啊,你看人家叶嫚儿,养了个好闺女,找了个好女婿。叶嫚儿更骄傲,天天穿着妮儿买的衣服放牛,唱着小戏。村里妇女也很配合叶嫚儿的好情绪,碰到叶嫚儿就说:“叶嫚儿,谁给你买的衣服啊,这么好看?” 叶嫚儿总是装出很低调的语气和神态,说:“你看着好看?俺小妮儿买的。”某次三姐在她村前公路上碰见穿着白衬衣、蓝裤子、用腰带把衬衣下摆扎在裤子里、甩着手、哼着戏、大步流星往乡里赶的叶嫚儿,就说叶嫚儿这么高兴要上哪?叶嫚儿目不斜视、步伐不改走她的路,朗声答:“接小妮儿。俺小妮儿说今日回来。”那个骄傲啊!

去年老家来人,说起叶嫚儿,叹着气又说了妮儿。详细情况不大清楚,大致是妮儿的婚姻出了问题,离没离不知道,但男人有了新欢。当下中国男人普遍缺乏婚姻责任感,有钱的男人更任性。这种不正常的现象已经和吃饭喝水一样寻常,但发生在妮儿身上,还是让人锥心地疼。眼下三十多岁依然父宠母爱、待字闺中的大闺女一抓一大把。同她们相比,1988年麦收出生的妮儿,顶多还是个孩子,可这个有情有义、知疼知爱的孩子,却走过了大多数女人两辈子走不完的路、受过了大多数女人三辈子受不了的苦。

叶嫚儿

叶嫚儿不知道忧愁,不知道心疼,精神层面的东西,她一概不知。人家问她妮儿的状况,她只有简单的一句:“人家不要她了呗。”全然没有当娘的忧虑和愤恨。妮儿的日子好的时候,叶嫚儿享受着妮儿对她的种种好。妮儿的日子困难了,她倒也不觉得难,依然唱着小戏儿放牛,唱着小戏儿拾草。去冬俺娘住在三姐家,某天循着旧路去看二舅,走到俺村西沟,远远听见悠扬的黄梅声,找过去,果然是叶嫚儿。老牛在一边啃枯草,叶嫚儿坐在枯草地上,两手抱在膝盖上,嘴里嚼着草杆儿唱小戏儿,见了俺娘一下扑过来抱住:婶子你上哪去了,我也找不着你?俺娘问:叶嫚儿你那个小孩儿呢?“在家里。”“在家里学习?”“学个屁!天天耍不够。”不论说什么,叶嫚儿都是笑呵呵的,永远不生气。俺娘说:叶嫚儿你的袄真好看。谁给你买的?叶嫚儿低下头抻抻袄袖子、抻抻袄襟,得意地说:“我自己买的。过年我还得买一个。我光穿好的。”

(王坤娟,日照市烟台路68号秦楼地税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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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嫚儿的日子的评论 (共 8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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