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表面
沉默的表面
文 一牧
生命是活在当下的。所谓当下，当然包括行动、工作、饮食、晨起夜睡、新陈代谢、做爱、争吵，和思考，当然也包括沉默。
沉默是体悟与感触的最高境界，却也是行走着的生命的反动。自古以来，当貌似愚昧的农夫无比艰辛地在田野里劳作的时候，总有一些沉默寡言的所谓智者背弃亲人，从村庄逃入庙宇，到幽暗深处寻找自我救赎的道路。渐渐地，写出皇皇然巨著，甚至造出神祗，蛊惑劳动的人们匍匐在地，去相信天堂地狱的道理。
无奈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这个星球上的人类至今并未找到救赎的道路。庙宇的倒塌与重建，狂热的宗教战争，未能为人们的生死带来丝毫的光明。生者即生，死者即死。所有冥想的结晶，均在死亡面前呈现为谎言，并沦为人们的笑柄。
基督早已死去。那些白人们，因为找不到寄托在空中的幻象，终于变得混乱不堪，并软弱无力。他们其中的思想者明晓，其实那些幻境，永远不可能企及的天国，同样是先人们活着时，赖以寄托灵魂的幻象。从此，一些优秀的白人，把他们的思想打磨成尖锐的武器，刺向看似苍白空无的生命内在，并树起自由思想的旗帜，用喧嚣、嘶喊、行动甚至战争，来证明存在的合理和正确性。(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而这块古老的东方大陆，起初并不缺乏指引人们生活、行动甚至思考的智者，并且早已向人们昭示过与天地相通的道路。于“道法自然”之捷径中，人们依从天地节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不追问生之何来，死之何去。而于此时空中却传承于我们万世咏叹之诗歌艺术宝藏。赤足濯戏之时，击节而歌；寒江独钓季节，映照万世孤影。无天无地无我更无思想和沉默。花非花，我非我；我为花，花为我。我即天地，天地即我。澎湃时，饮尽三千金樽，寂灭时，任它南北东西。不幸辉煌渐逝，国道沦落，渐渐衰弱的行动，和愈来愈广大而苍凉的沉默中，却是一次次残忍的杀戮、受蛊惑的疯狂和沦落后，难言的屈辱、无奈的麻木，和无边的荒芜。
但在一代代沉默者、思考者的周围，婴儿从啼哭中开始它不由自主的生命，当到了觉察到应当延续繁衍的时候，无一不是不由自主地迷上爱情，无论在海边，抑或在沙漠、高原，抑或声嘶力竭，抑或温柔缠绵，从混乱、喜悦和疼痛中发出爱的歌音，甚至传唱至今。
不仅爱情，所有的艺术均来自于性，和性所暗藏着的延续存在的意义。所谓对人的生死、灵魂归宿的思考和冥想，亦可以看作为映射于人的心灵之中的，宇宙之存在的性的延续。但这其实是最愚蠢的：正如人不可能从对面看到自己，作为宇宙之微茫之中的一粒介子，却试图以思想包揽整个宇宙，这是毫无可能实现的企图。
风要拂过苍穹，田野之中有花朵要开放，相恋者要拥爱，相爱者要相抱，它们都来不及细细思量。流逝的时光中，生命总会因疼痛或快乐歌唱。生活着，爱着，哭泣，快乐，歌唱，向群体延续和个体死去走着：生命如此而已。沉默毫无意义。并且，沉默者是自私的。如同逃入庙宇的僧徒，背弃血肉亲情，其实也背弃了生命自身。一味沉入世界内在，如一漩死水寂然睡在山涧，会失却高山之源泉，枯死怀抱之鱼卵，最终被阳光蒸发，或者腐烂。
当然，个体生命之存在的背后，正因为有心灵向无形的魂魄之内在凝视，呈现为无边的寂静与黑暗。人永远无法懂得灵魂来自何处，又将去往何处。因此，人们需要信仰之光来照亮周边之茫茫黑暗。而信仰却正是因此，来自于空虚，当然必回归空虚。不幸对于蚁缕般的人们的艰难生活而言，这一切却毫无意义。他们总是在不停地咒骂、哭泣、间或也温柔地相爱并且拥抱，并且因季节变幻、婴儿诞生、因企望爱情甚至因死亡而放声咏叹、歌唱。这其实是生命的联结，群体生存并且延续的必要，而且是活着的唯一真正有趣的事情：行走着，相互搀扶着、羁绊着、喝着酒咒骂着。这些混乱，当然比自私地沉入无边的自我内在有意义的多。
唯一有价值的沉默正是爱情发生时，“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沉默。双眸的凝注，无语的凝噎，彼刻，天地合，万物空，存在以爱情向生命揭示它的意义和秩序。而此沉默中却包含时空往来之一切风雨雷电，跃动并孕育着一个崭新的世界，并诞生、延续一个新的生命，甚至种族。即便那个新的世界依然混乱不堪，新的生命甚至会夭折，爱情都是生命存在的一切原因和理由。两情相悦，其实与星辰生死流转、恒星怀抱行星、微茫中粒子交会殊途同归。
我知道存在之心是安然的，沉默的。一如我疼痛着，爱着，却超越红尘的魂魄。但人之所以为人，恰恰便在于他未尝成为远离红尘的佛：佛在佛界，其实并不管人世。而人若成不了佛，思量也无果。既无果，不若在思量的同时，让自己的存在绽放出一些有益于他人生存、警醒，甚至温暖、感动的光芒。
但，我是谁？我来自哪里？如果我的灵魂如此沉静，我的爱情却如此疼痛，无数隐秘的感觉与体验不可告人，那么我是否要沉入内心无边的荒原，去往殿堂庙宇沉思？或者在人群中，我要成为怎样的人？种种问题需要解决，但周围却有太多需要我照顾呵护的人。因此，我来不及沉思那些问题。我所说的话，只是沉默的灵魂之流动着的表面的语言，当然无法直达无限之存在的深渊。
2013.02.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