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嫂子

（一）

好多认得山菊嫂子的人都这样说：“她是个不省事的女人。”

其实山菊嫂子也想做个省事的女人，但命运逼得她不得不做个不省事的女人。

那年，山菊嫂子老公做木材生意，得了一笔小钱。好强的普通人见不得手里有点余钱，手里有余钱，口袋就膨胀，心气也闹人。老百姓一个，当不了官，吃不上本本粮，这是祖坟不好；但现在的钱好赚，赚了钱，也要赶赶时髦，拆木房改砌砖房。家在农村，房子就是面子，面子好就不丢祖宗的脸。山菊嫂子老公不顾家人反对，硬是将祖传的木房拆了，准备新建砖房。

下了地基，砌好第一层砖墙时，山菊嫂子老公在去赚钱的路上，人随车从陡窽翻滚下了一百多米的深谷，车毁人亡。

处理完后事，山菊嫂子傻了：钱没了不要紧，要紧的是赚钱的老公永远没了。房子是建还是不建？建，哪里来钱？不建，一家老小四口住哪里？(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更难死靠男人养家却又没有了男人的山菊嫂子。

家婆拿出自己抠攒了一辈子的钱递给山菊嫂子：“媳妇，房子一定得建。家里没有了男人，我们两个女人也不能丢祖宗的脸！”

家婆出钱，山菊嫂子出力。倒第一层现浇板，请车拉回了四吨水泥，请人卸一吨3块钱，四吨就是12块钱。别说是12块，就是乱花1分钱，山菊嫂子也心痛。家婆给的钱不多，得算计着用。想想要花12块钱，山菊嫂子一咬牙，自己一包一包地将水泥挪进了工棚。四吨水泥80包，山菊嫂子挪了整整一天，只为两斤猪肉钱。

穷人家的每一分钱都咬心。收进来的时候，咬得你心痒痒的；放出去的时候，咬得你心痛痛的。为攒下这两斤猪肉钱，山菊嫂子的力气已被水泥卸尽了，泪水在力气被卸尽后肆无忌惮地跑了出来，还蛮横地流在她的脸上得意地示威：“我跑出来，是为了让你的心少痛些！”丈夫在世时，山菊嫂子何尝吃过这样的苦。苦难是欺负弱者的，也是磨练弱者的。

人要倒霉，条条毒蛇都来咬，路路神仙皆不帮。

第二天一早，方拖刚卸下一车河卵石。城管队的车就到了，车上坐着身穿制服的执法者，他们脸上盖着看不见的公事公办的大印。执法人员屁股与座椅的弹簧正在互弹互拍，舒服得不肯挪位，人在车里，只将车窗摇下，转过绷得紧紧的脸对窗外的山菊嫂子说：“这卵石，你要，明早之前就搬走；不要，明早我们派铲车铲走。”

头戴草帽，身着布衣，脚穿解放胶鞋的山菊嫂子，委屈地大喊：“我已经交了占路费的！”

“交了也没有，明天省级领导来检查！”

一方拖卵石，80多块钱那。山菊嫂子舍不得，12块钱都咬牙了， 80多块钱不就是再咬咬牙的事吗。

咬紧牙包谷，再咬紧！穷人的生活经不起钱咬，但经得起痛咬。山菊嫂子开始行动，一铲一铲地铲，一撮箕一撮箕地装，一担一担地挑进屋里。挑得太阳闪了眼，挑得老天挂了帘，挑得全身松了骨，挑得自己软了脚，挑得帮山菊嫂子扎钢筋的工人看不过意了，说：“山菊嫂子，莫只心痛钱，还得心痛自己。你还有一个老的两个小孩的。你要有个什么，他们怎么办？”

终于在各家各户都拉亮了堂屋灯，别人家堂屋里传来电视声音的时候，山菊嫂子挑完了最后一担。担子一放，山菊嫂子人就瘫坐下去，头一歪，草帽落在卵石堆上，山菊嫂子顺势趴在草帽上，毫无顾忌地嚎哭起来。家婆劝不动，一双儿女喊不听。他们只能无奈地看着，任山菊嫂子哭暗了月亮，哭伤了自己，哭悲了人心。山菊嫂子从嚎哭到抽泣，再从抽泣到发出鼾声，也只是短短的二十几分钟。但就是在这短短的二十几分钟里，她的精神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质的蜕变：钱能难倒英雄汉，但生活打不垮不得不活下去的人。活着，像牲口一样活着，才会有未来，也才会有希望。

家婆和孩子看着趴在卵石堆上熟睡了的她，谁也不忍心惊扰，他们也无力搬动，只得拿几个纤维袋在角落里铺开坐上，点上蚊香。他们一边看守着山菊嫂子，一边从模板的缝隙中望向天上的星星，就像望着一家人未来的希望……

丈夫死后的日子，山菊嫂子先咬牙，然后是扁担咬肩，再就是肩咬心，最后是泪水咬伤痛的心。心常常被钱咬，被无奈咬。咬久了，心慢慢地就不那么痛了，也越来越硬了。

想想这段日子来，丈夫死了，来钱的路没了，还得养老的带小的，这都是铁定了的事，着急也没得用。事情来了，就只能逆来顺受了。很多时候，人活着，不仅仅是为自己，更多地是为他人。

终于搬进自己的屋住进去了，山菊嫂子高兴地舒了口气。尽管这只是一层裸砖房，但是属于自己的。更让山菊嫂子高兴地是，帮自己砌房子的师傅答应了，以后有事做带她一起去做。

山菊嫂子的人生，从经历了丈夫死亡的冰冻中拐向了春天的方向。

（二）

山菊虽说是在秋天开花，可春天的一抔土，一缕暖风，一阵春雨，一米阳光，催醒了她的生命。山菊嫂子活了，脸色和眼睛都透出了生气。

佛说：你只有不为自己，才是真正的为自己。山菊嫂子说：为了老人，为了孩子，我必须好好地活着。佛和山菊嫂子都是不是为自己，只不过佛是大家的境界，山菊嫂子是小家的境界。

开始跟师傅打工了，为本村人砌砖房，山菊嫂子当苦力做挑工。第一次结算，山菊嫂子做了十天工，师傅给了她300块钱。拿着那300块钱，山菊嫂子高兴得眼泪都流下了，晚上回去杀了只鸡摆上桌，孩子高兴得口水流了出来，一旁的家婆一边小声地骂着败家婆，一边擦着忍不住渗出的泪水。

“妈，不哭！应该高兴，今天我得了300块钱工钱。以后只要我舍得累，再学点师傅的技术，日子会好起来的！”

“好了，妈不哭了；孩子妈也不哭。你在外面好好做，家里就交给妈好了。”

一家人客客气气地又馋猫式吃了一餐大餐，饭吃光了，鸡肉也分吃光了。

心活过来的人，对生活会有算计。

晚上睡在床上，山菊嫂子心里打着小算盘：小工每天30块，中午还吃主家的，一个月做20天，就有600块钱；能满打满的做一个月，就有900块钱，这可比在乡里当干部收入还高。如果学点技术，会砌墙、会扎钢筋，会……，收入应该还多些。

山菊嫂子像童话中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算一次，看到了希望；又算一次，看到了未来；再算一次，想通了一个道理：饭碗是师傅给的，吃过苦的人不能怕累，面子不能让自己丢掉，最要紧的还得尽快学会拿下属于自己的饭碗。

山菊嫂子每天早点到工地去，准备准备做工的材料；收工时又帮师傅洗洗工具，问问师傅明天要做的事，还帮师傅记工人的工日。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农村木房改建砖房的人家也越来越多，师傅的生意也越来越好。山菊嫂子跟师傅做工时间长了，认识了师傅瘸腿的弟弟——一个话不多，但会动脑子做工的单身男人。

师傅对山菊嫂子说：“妹子，我弟是个草鞋男人，不大好看，但耐穿。你招他上门吧！”

山菊嫂子回答：“得探探老人家的口风，也得看看二师傅的意思。”

师傅又说：“这个媒我来做。”

春风肯度玉门关，好事成全勤劳人。

山菊嫂子在失去丈夫的第三年结婚了，她心里春暖花开了。

（三）

结了婚的山菊嫂子，心里更活络了。

他找丈夫的大哥合计，自己能不能跟大哥学学管管工程。

县城开发北岸，大哥正忙得分不了身。自己的弟弟只管做事，动脑子的事不如兄弟嫂灵便，兄弟嫂想学，大哥一口答应。

材料的调配，人工的安排，技术的指导，质量的把关，讨钱的技巧……每一个环节都现场指导。

在大哥的指导下，山菊嫂子和丈夫慢慢地独立做哥哥接下的工程。山菊嫂子在做工的过程中眼睛越睁越大，手越伸越长。历练过的人，长了见识，手中有了积蓄，眼光就不一样了。

山菊对大哥说：“大哥，我们一起凑钱买个搅拌机吧，省人工，省时间，本钱回得快。”

不久，山菊又对大哥说：“大哥，我们在自己家屋底开个沙场，屋底河沙好，肯定好卖。”

后来，山菊嫂子还对大哥说：“开个建材门市，卖钢材和水泥。我相信我会把这些东西卖给房主的。”

山菊嫂子和大哥，你一撇我一捺，支撑他们的民间打工团体。

山菊嫂子还把自己不肯离家的弟弟和弟媳从高山上硬拉了下来，把会做木工的弟弟交给装模师傅带装模，让弟媳学开搅拌机。

山菊嫂子找建房的房主，问清房主建房准备在哪里装空调，安不安太阳能等，帮房主做好设计预留工作，验收前搞好卫生。她的细心得到房主的赞赏，靠房主传口碑，越来越多的私人建房者找山菊嫂子。

一转眼，时间已经过了十多年了。这十多年里，山菊嫂子由打工嫂子变成打工老板娘，山菊嫂子家的房子已经加成了三层楼房。山菊嫂子被强拖出来打工的弟弟也在紧挨自己姐姐家旁新建了一座两层的砖房。

山菊嫂子和大哥一起，名下有一个沙场，有一个建材门市，有两台搅拌机，关键是山菊嫂子有很好信誉，他们的生意红红火火。

山菊嫂子每天开着三马车带着老公去工地，一点不像老板。

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见山菊嫂子，聊了一下。

“山菊嫂子，现在有钱了，还这么累干嘛？”

“累，才记住以前的苦；累，才懂得现在要发狠。没得累的感觉，也就没得当老板的感觉。”

我笑笑，告别了山菊嫂子。心里叨念：山菊嫂子，嫂子山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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