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那淡淡的小院
站在河这岸，河对岸的小院就清晰地看到了。在淡淡的夜色下。
村子四周有两条河，一条河在村北从西向东流，到村东时向南拐去，另一条河从西向东流，到村西时拐了个弯先向北流又向南再向东，在村东南角两条河汇到一处，恰好在村子四周形成两把拐尺，村子四面便都有河了。河不大，没有名字，按方位叫南河北河东河西河。我看到的小院，就在东河和北河的拐角处。离河，不过几十米远，离村子，倒有一两百米的样子。
小院四周和院子里，满是树木，围墙和房子，便隐在树木之中。如果是别的季节，不走到跟前是看不到围墙和房子的，然而现在是冬季，树多没有了叶子，围墙和房子便隐隐约约了。
这时候刚过完公元2007年，进入2008年才不过两天，夜空里没有月亮。但天空却很亮，像掛了满月一般。而这亮光又很奇特，从东往西照去，将西面的夜山抹上一层朦胧，像飘忽着的纱。我明白，这自然不是月，而是河东岸城市的灯光。小河，将村子和城市区隔开来，使我眼中的小院，成为一个朦胧而舒缓婉约的音符。
我的思想，这时便都停留在这音符上。
小院是父亲和母亲的作品。(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二十年前，父亲办完退休手续后的第一个大动作，便是放弃村里的老宅，从村里搬到北地的河边，盖了四间平房。据说母亲是不愿意的，甚至于起初坚决反对。老宅虽地方小，但她打嫁过来就住，住了几十年，惯了。再说左邻右舍，串个门也方便。北地虽也有几户人家，但总归太偏僻。
但父亲也有理由：四个儿子，都要有自己的宅子啊。母亲心里明白：这话是因我的缘故。我是老二，大哥和三弟四弟分家后都有了自己的宅子，就我在外地工作，分房时没有要。父母亲住在老宅，就要和四弟住一起，我回去难免有诸多不便。单独住出去，我回家时就堂而皇之有了窝。这是父亲细心之处，。母亲想了想，下决心从村里搬到北地。当然这些情况开始我并不知道，后来才断断续续听说了些。
搬到北地后，父亲开始全身心地经营这个小院，先是用砖拉起了围墙，接着又在院里打了一眼压水井，再接着又在院里院外栽上了他精心选择的树。这些树很多是不容易成活的，像樱桃，我们那里就极少，而且素有”樱桃好吃树难栽”的老话。像梧桐树，也是难栽而且生长极慢的，老家流传的”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的俗语，很能说明梧桐树的珍贵和象征意义。
父亲退休前在机关工作，是喜欢读书喜欢安静的人，退休后坚决回老家，并从村子里将家搬到这河边，我以为他虽然不能肯定是受了陶渊明的影响，但想给生活营造更多的情趣却是无疑的。因为在老宅，受诸多局限，要想随自己的意栽树建房拉墙，几乎是不可能的。新宅地方大，依山傍河，能充分发挥想象的空间，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去营造。果然，在父亲和母亲的汗水下，小院子几年光景便成了村子里诱人的风景。
小院里里外外都是芬芳都是景致。
红砖围墙外的四周，栽了一圈的花椒树，四季都有叶子。虽然因刺多而成郁郁葱葱的天然篱笆，但它的叶子和果实，却恰又成了村人们最省事又最喜欢的佐味品。尤其打罢春，新生的花椒叶子正嫩，一些姑娘媳妇在地里干完活回家做饭时，便拐到小院这里，揪些花椒叶子，回家和蒜掺一起捣碎，便成了拌凉菜或做捞面和粉浆面的好佐料。
和花椒树一起栽在围墙外面的还有杏树，是诱人的又一源头。麦罢时，又黄又大的杏招来了嘴馋的孩子，没人时他们就找棍子敲杏，或用石头砸杏，因此杏常常是还没有完全长熟，树上就所剩无几了。桃树呢，只有两棵，全都在院子里，是五月仙桃，长熟时红白分明，皮色滑润，看一看就让人馋涎欲滴。这可是桃中最好的品种，吃起来脆甜味美。桃快熟时，引逗得孙子孙女们常跑来眼巴巴地盯树上，从早数到晚上，生怕突然间飞走了几个。
秋季的小院当然比夏季更诱人；樱桃满树挂红，像轰轰烈烈耀眼的旗帜。伸手抓一把，满手都是圆滚滚饱满红润的果实。放一颗在嘴里轻轻一咬，立时满嘴流着蜜一样的甜。还有核桃，是另一种的模样，始终躲在树叶下，自己的绿和树叶的绿一模一样，粗看满树只有叶子，细看才发现叶子后面挂满比鸡蛋还大的核桃。核桃树高，不像樱桃那么伸手就能摘到，要爬上树摘或者是用竹竿敲。院子里就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是专门敲核桃用的。核桃里面的肉不用说了，自然是一种美味。刚从树上摘下来，砸开硬壳，里面的肉嫩且好咬，有一种脆而微甜的感觉。
还有香椿树和柿树。香椿树叶子是初春时的美味，常常是春天过后，下面的枝条便一扫而光，只剩最顶端的几枝。这香椿树便因此很奇特，长得奇快，又细又高，像在院子里的绿中立着的旗杆。还有几种别的树，叫不出名字，只知道有一种树，皮可以入药，不少人去刮过树皮，但是治什么病，不知道。因为我实在在家的时间太少。
除了树，院子里当然还有四季的菜蔬，各种各样，不同季节散发着不同的味道。春夏秋自不必说，墙里墙外都是蜂蝶乱舞，香味浓浓，诗情画意，即便到了冬季，其它地方都萧条了，但我家这院子里却仍绿肥红瘦：发绿的是有些孱弱的蒜苗和菠菜，发黄的是黄心菜，发白的是包得坚硬的大白菜；还有发红的，那是掛在墙上辣椒。地面的绿黄白和墙上一串串的火红遥相呼应对比分明，消去了许多冬天的寒意。所以小院的一年四季都是生机勃勃，吃啥菜有啥菜。当然，这主要是母亲的功劳。母亲搬过来后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院子。她发现这里不仅毫不寂寞，而且使她有了用武之地。凡是能种的菜，她几乎全都种了。而且，她还能养最喜欢的家禽和动物。而最让她看成宝贝的，一是乌鸡，一是小花猫。乌鸡不用说，下的蛋是孙子孙女们的天然补品。小花猫虽很贪吃，但极可爱，且是老鼠的天敌。乌鸡及小花猫和树上飞来飞去的鸟们一起，你飞我叫，你唱我跳，常将小院弄得一片喧闹。
小院被父亲和母亲治理得有声有色，连那红色的围墙，也似乎被沾上了灵气，将爬在身上的南瓜丝瓜们摆弄得疏密有致浓淡相间，细揣摩竟如大写意的田园水墨画。
小院流淌着风景，酿造着甜蜜，成了子女们心目中的天堂。尤其是父母亲的孙子孙女及外孙女们，在这里快乐地做着幼年和童年的梦。这梦，肯定像院子的四季一样是色彩斑斓芳香四溢的。
小院这件作品渐渐完美，开始初具父亲母亲心目中的模样。开始收获丰硕和欢乐。
父亲和母亲慈祥地笑着，不停地巡视小院，像艺术家完成一件作品后仔细地对作品进行审视或者是欣赏。是的，两位老人在他们的作品面前，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生活的乐趣和收获的幸福。
生活，如果这么永恒下去就好了。然而————
然而，父亲却提前去了，在十年前的一个夏天，小院正浓浓烈烈喷着香气的日子里。
十年后的去年的夏天，母亲也去了，同样是在小院浓浓烈烈喷着香气的日子里。
小院突然冷清了。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对小院其实是很朦胧的，因为我只记得小院花木繁盛，四季浓郁，然而父亲和母亲辛勤劳作的模样呢？我几乎是没有记忆的。细想，也许因为那些年在外地忙于工作，离老家虽只有两百多里，但回去的却极少且极匆匆。每次回去，父亲和母亲看到我，自然都放下了手里的劳作。我像小院的过客，模糊了小院的许多，重要地是————模糊了小院背后的父亲和母亲。
这时候我站在河边，看着对岸夜色中安谧的小院，看着包围着小院的参差在夜空中的树木，仔细回想着小院内遗漏的细节。渐渐地，父母亲在小院中的形象清晰起来。
院中最高的是梧桐树，树下面是一盘小石磨，这是父亲特意请人锻造的。小石磨可以将豆子花生等磨成汁，做成粉浆面条和花生面条，这些，是我吃上的最爱。每次，只要我回去，母亲习惯问一句：响午吃啥？父亲便说：问啥？浆面条呀。于是不一会儿，小石磨便响起来。等我串门回去，碗豆浆或花生浆已经磨好，母亲也擀完了面条，菜洗好切好，连大蒜也已剥出来。
母亲说：吃浆面条，趁吃蒜。
父亲去世后，我再回去，便不让母亲自己擀面条，但往往母亲不依，说自己擀的面条好吃，吃着筋，口感好。我便只好依她，自己去磨母亲泡好的碗豆或花生。做好饭时，母亲却常常看着我吃，边看边问：咸不？热不？慢点，看你还是小时候吃饭的样子。
我问母亲：你怎么不吃？
母亲说：我嫌热，凉会儿。
又问：咋瘦了？不等回答，又说：多住两天吧。眼睛看着我，等我说出”中”字。但我往往说：不行哩，晚上得赶回去。母亲眼里便流出不易察觉的失望。不再看我，却去了伙房。以为她是吃饭呢，过去看时却是和面，说给我烙烙馍。
母亲知道我除了面条，就是喜欢吃烙馍卷葱。没法不依她。每次这样到走时，几十张烙馍和葱都已用布包好，还有乌鸡蛋，还有芋头花生小米，甚至还有青菜，一古脑儿塞进车里。不拿她便恼，说家里这些东西不稀罕，有的是。我只好拿走。待走了很远，停下车看时，她却仍在大门口站着，打着眼罩。
如今呢？父亲母亲，儿子回来了，想多住几天，想多和您老说会话儿。你们还会在小院里么？
房还在，树还在，石磨还在，鸡笼还在，菜地还在，然而，然而为什么这么陌生？这么冷清？父亲呢？母亲呢？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忽然喷涌而出。我像孩子一样哭出了声音。
给我多少亲情和父爱母爱的小院啊，我往常怎么就没有多去珍惜呢？怎么就没有想法将这种温暖和幸福多挽留些日子呢？
我看到了那棵梧桐树。不是城市常见的法国梧桐，而是有着成千上万年历史的本地树种。它有着挺拔的身姿，枝繁叶茂毫不散乱，枝枝干干拥抱得紧密，像昂扬上向上生机勃勃的伟丈夫，它比院子内别的树如核桃树啊桃树啊香椿树啊，要高大壮观许多。但它也是小院唯一既没有好吃的果实，叶和皮又不能食的树。父亲为什么要种它？梧桐树在小院中占据着最显眼的位置？是不是在它身上负载着父亲的什么期待？
我没有去擦眼泪，也没有走过河去推开小院的大门。我不想惊扰小院的静，我宁愿将画面永远定格在从前————从前的那个使我有所依靠的小院。那是我的港湾。
即便我走，走到世上任何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