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茶飘香
那天清晨，阳光明媚。窗外，大朵大朵的白玉兰尽情绽放，几只蜂儿在洁白的花瓣上飞舞。枝叶浓密的桂花树上鸟影绰绰，鸟声唧唧，有几只胆大的雀儿落在办公室门前，追逐跳跃，叽叽啾啾，叫声稚气，我想它们定是鸟国可爱的孩儿们，情不自禁卷起舌头，轻轻学它们“啾叽、啾叽”声。果然，有两只站定，似乎在辨别这不纯正“鸟语”的出处，我暗自发笑，大声吹出“啾叽、啾叽”，鸟儿们一愣，“蓬”的一声，全体飞走了！
我的眼前，随着“蓬”声，“切换”成另一幅画面：一行行修剪过的茶树，平整如新，散发着满溢绿意的清香。而成片成片的茶树如一块巨大的绿地毯，从脚底一直“铺”至天边。晴天里，有朵朵白云落在“绿地毯”歇脚儿。不知名的鸟儿“嘁叽”从耳际掠过，在蓝天、白云、绿林间，分外的灵动，悦目。我常忍不住随它们的身影一次次飞越茶园，飞向未知却美好的远方。
而师傅，总是把我拉回脚下。厚厚的灰白长衣长裤，衣背上汗盐斑被新一轮汗水驱赶成一圈圈的白色边围，似一幅不规则的山丘地图，黑色的高筒套鞋上沾满一圈圈洗不净的黄泥巴，破了沿的黄色草帽下是一张黝黑的脸，唯鼻梁上的眼镜，破坏了我与满园采茶男女工的协调，连守护茶园的那八只狗也看不惯，总是对我多吠几声。
炎炎烈日下，汗水常常把眼镜“推”至鼻尖，且一次次模糊我的双眼和镜片，我不时掀起衣服的前摆，用衣角的内侧揩拭，但很快双襟也湿透了，我不得不尴尬地接受师傅从她脖子上摘下来的那条馊毛巾。直至太阳西下，师傅大喊一声“回家啰——”，采茶小伙和姑娘就从四面八方的茶巷里“嗦嗦嗦”钻出来，肩扛一大包茶叶，汇集在大路上回家。
家，就是三里外的场部。我也扛着一大编织袋鲜叶，努力跟上，我害怕掉队，一掉队，那泥泞的山坡就愈显高陡和漫长，唯有低着头，紧盯前面那双同样沾满泥巴的高筒套鞋，踩着她们滴满汗水的脚印，一步一步前行。别去想模糊镜片的汗水，别去管酸痛的腰背，师傅说：路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多走一步，离家就更近一步。总是咬着牙，心里默念：坚持，坚持，坚持！家，总会到的！
家，终于到了！太阳已经落山，车间里灯火通明，机器轰鸣，我卸下肩上的包，倒出自己亲手采摘的片片绿叶，新鲜的、未加工的茶树叶，铺了厚厚的一层，我把自己悄悄“埋葬”在里面，贪婪地呼吸着它们释放出来的饱含绿色氧分子的清香。(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的身上、手指缝里，都残留着它们的香气，而邻村的老表总把这股香气说成是“青气”，也许他们说得更准确，因为制茶的第一道工序就是“杀青”。杀青需高温，绿叶在高温的作用下，“青气”飘出，几里外可闻到，邻村的老表就知道：茶园开工炒茶啦。
茶园开工炒茶，那就是春天来了！
“开工啦！——”师傅一声喊，火工“呼”的一声点着火，一排排的炒锅前早已站好一个个精神抖擞的炒茶工，手里端着一簸箕香嫩翠绿的鲜叶，全是珍贵的一芽一叶，胖嘟嘟的，十分惹人爱怜。
我夹在大伙中间，看着眼前的铁锅由灰黑变通红。左右两旁早有人把绿叶倒入锅中翻炒，车间顿时弥漫着清香的水雾。我被气氛所感染，跃跃欲试，可师傅待锅由火红变灰白才下令“倒”！我把绿叶倒入锅中，“哧——”的一声，一股青涩的白烟冲起，蒙了眼镜，但马上又被高温烤干。
“并拢双手，翘起十指，把锅底的叶子翻炒起来！”师傅指挥着。我伸手下去还未碰到叶子，就感到掌心好像握着一块赤炭，本能地缩了回来。
“炒啊！那都是上等的叶芽儿！”师傅急叫着。
我也急了，满满的一簸箕叶芽儿倒进大大的锅里，只盖住锅底尖儿，我面对的还是大面积的“白锅”，这让我联想到母亲在锅里炸猪油的情景，哪里还敢下手？眼见胖胖的嫩芽儿在锅壁上烧得卷边儿，“滋滋”冒着黑烟，师傅推开我，身子一躬一起，双手迅速抓起锅底的叶子，翻转、扬起、抛洒，根本无视几百度的高温。师傅的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快而不乱，叶芽儿在她手中变成欢快地舞蹈。我从来没想到，一双砍柴、挖地、打农药、捉茶虫的粗粝的手，竟可以做出如此优美的动作，可以搓揉出如此挺拔、紧索而细腻的银针来！
师傅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中人！我学会了炒手工茶，代价是第一年炒坏了许多优质的叶芽儿，双手烧起了十几个血泡。第二年只烧起四五个血泡，到第七年的春天，我和师傅一样从容不迫，把炒茶当成“炼功”，我不知这是否就是手工茶也叫功夫茶的原由。
七年的熏烤，茶香早已沁入心脾。我爱茶园、爱做茶、爱喝茶，但高强度的体力劳作以及连村里老表都嗤之以鼻的所谓“工作”，使得不少同事放弃工作一走了之。而工作于我，意味着老母亲和年幼的妹妹可以不再领抚恤金。
所以，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脱产，也就是如师傅说的，坐上一张“横桌子”。在村人和师傅眼里，只有坐上横桌子才算是一个真正有工作的人。但我对“横桌子”一直只有哀叹的份。于是在我或眺望鸟儿飞翔或卷起舌头与鸟儿对话时，常听师傅自言自语：瞎眼鸡崽天照应，不得人意得天意哟。我心里就对自己说：我不是一只飞翔的鸟儿，只是一只被人抛弃的眼瞎小鸡崽，但只要自己不放弃，就一定会得到上天照应。
我把发表在报纸上关于茶的文章给师傅看，她抚着一个个字说：我不懂你写的字，但我知你炒的茶，用一个制茶人的心去写字，就不会差到哪里去，茶的优劣，不在于技术，而在于心境。茶如人，人如茶！师傅用自己的汗水，诠释着制茶人勇敢、谦卑、勤劳且坚韧的品质，也诠释着制茶人的智慧人生。
门前又落了几只鸟儿，它们友好地告诉我：春天来了，茶园要开工啦！啾叽——又是一年茶飘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