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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访草原

2011-01-16 12:37 作者:张熹冈  | 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从1969年到1979年秋,我是作为知青在内蒙锡盟西乌旗高力罕草原上度过的。尽管以后又从事过其它职业,人们总还要把我们叫做“老知青”。这一称谓舍去了“知青”之前、“知青”之后,把我们的一生都定格成了“知青”。何以?我想:不仅因为我们当年是个特殊的阶层,更因为我们终生都难以改变知青的特质,终生都难以泯灭知情的情结。

仔细品味:“知青”这一称谓很荒唐。当年,把我们叫做“知识青年”的时候,其实我们还很无知。学历最高的是高中,最低的是小学,而且都是在“文革”中不用读书、不用考试,学历是和年龄一样随着动乱长成的。把我们叫做青年也不够准确。当时,知青中最大的不过二十岁,最小的只有十五六岁,应当叫做少年。这样一代“无知少年”被政治蛊惑锻造成桀骜不逊的造反大军,在激情澎湃地促进了社会动乱的同时,也把自身变成了社会安定的祸水。是祸水就要被稀释,造完反就要被流放,于是就有了上山下乡运动——将“无知少年”冠以了“知识青年”的美名——我们也就得了这旷世绝版、中外唯一的称谓。一千多万知青被放逐到广大的“老、少、边、穷”地区,淹没在数以百倍的陌生民众中去“接受再教育”。我就被这洪流冲到了草原。知青们在身心尚未成熟的年龄突然被抛进陌生的、苦难的生存境地,就像是从小被驯养的动物在就要长成的时候突然被驱赶到了荒原,求生的挣扎更激发了他们的野性——为报复异己表现出的凶狠、为培植势力表现出的仗义、为抗争环境表现出的坚韧、为追逐想表现出的狂放……都与他们终生相伴。

知青就像是一茬不合农时的小麦:当初被胡乱地播撒到贫瘠的土地,刚破土时就伴着杂草;要灌浆时又被移到了荒漠;要枯萎时又回植到了土地;到了该收获的季节时总体看起来它们不够饱满。但,在他们的细胞里藏着被寒冷与干旱改变了的基因。

知青生活烙在记忆的最深处、烙在情感的最深处:有哭、有笑;有恨、有;有丑、有美;有罪、有功……所有这些对立的概念总不停地交织、不停地转换、不停地衍生出新的感受。知青们就是在那些述说不尽的枯燥、单调、琐碎、荒废中、在那些刻骨铭心的孤寂、苦闷、忧愁绝望中塑就了不同的性格,也就注定了不同的人生。知青生活就像一段吸毒史——尽管它给我极为矛盾的感受却让我时常回忆、终生不忘。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不止一次地想再去看看高力罕,再去看看遥远记忆中那个人生的起点、那个最初学步的地方,哪怕是重温幼稚也会感到温馨,哪怕是重抚创伤也会感到欣慰——谁不是一天天长大的?谁不是在跌跌绊绊中学会的走路?(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本想选在天,选在草原被一望无际的白覆盖的季节——那是我记忆最深、感触最深的景象:那时的草原像个威严、冷酷、狂躁、暴虐的君王。可留在草原的我的学生劝我不要那时来,实在太冷,怕我现在受不了了。我也发憷就总没能成行。2006年盛夏,终于在我的一个学生的陪同下成行。这是草原最美的季节。我们驾车前往,那兴致就像是去约会久违的、遥远的恋人——那魂牵梦萦的高力罕草原。

记忆深刻的“再教育”

1969年6月,我就是从张家口下的火车,稍作逗留后改乘大卡车继续北上的。此行又重复着当年远赴草原时的原路,就更平添了几分寻梦的色彩。我一直记得张家口的广场,这次又特意寻到它。与当年相比,广场上只是人多了,建筑物和当年一样,就连文革时高高矗立的毛泽东的塑像也依然如故,他好像还在指挥着“红卫兵”、指挥着“知青”。驶出张家口,地势越来越高,树木越来越矮,人烟越来越少,气温越来越低,似乎突然就从农区跳到了牧区。汽车总算是钻出了拥挤的城市,在空旷的柏油路上像放开缰绳的马可以撒欢驰骋了。沿着当年的路线一直往北:张北、太仆寺旗、锡林浩特、西乌旗……抚今追昔,记忆的封尘渐渐被塞外的凉风吹去,像显影槽里的相纸慢慢显现出当年的图像。越接近高力罕,当年的那些人的影子就越清晰地浮现出来,特别是当年初到兵团时左右我命运的那些现役军人

当年的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隶属北京军区管辖,连级和连级以上干部都是现役军人,班、排长是退役老兵。当年管我们连的现役军人和退役老兵几乎都是从山西某部队(武警前身)来的,来兵团前他们大多数人都是看监狱的。到了兵团,依仗着“知识青年要接受再教育”的最高指示,他们就拿出管教犯人的一套来管教知青,拿出管理监狱的一套来管理连队。

1969年到1971年,我们连名义上是在指导员、连长、军医三名现役军人组成的党支部的掌控之下,实际上只是指导员一人当家。指导员来兵团前在部队执行“三军两支”时顺便把个工厂女工的肚子搞大了,因而落个了“留党察看”。他政工经验丰富,四处遍布眼线,全连人有谁在哪放个屁他都能掌握得一清二楚。其独断专行,一手遮天。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例如:一个北京知青因为和一个退役老兵打架,他便借题发挥,杀一儆百,直到把这个知青整成了“现行反革命”还穷追不舍,非要再整出个反革命小集团来,终因太牵强而没能如愿。这个倒霉蛋知青受了多年煎熬后才得以平反。后来,他把炼狱感受写成小说,引起了轰动。

又如:我连一个当红的“车老板”农工和另一个死倔的“菜把头”农工斗气,“车老板”告“菜把头”对他的小女孩图谋不轨。指导员为“车老板”撑腰,连蒙带诈、连哄带吓;“菜把头”大字不识,有口难辩,结果被判了个猥亵幼女,锒铛入狱。这个没折在枪林弹的战场上的老志愿军,却折在了指导员的阴谋手段中。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菜把头”当年入狱时就五十多岁,刑期又长,估计早就死在大牢了。

有指导员一手遮天,另外两位现役军人无所事事便专心在女知青中猎艳。1971年,连长、军医二人东窗事发也都落得“开除党籍”。不久,三个党支部委员便携手并肩,一起撤离了基层连队升迁到了上级机关。

我步入社会的第一堂课遇到的就是这样的老师,接受的就是这样的“再教育”,能不记忆深刻吗?!

连队生活的零碎记忆

我在内蒙的一半时间是在七连度过的,当年七连的许多人和事总难以忘怀。可真的再到了七连连部时,不仅人已全非,景亦全非。好在陪我的一个学生认识在连部的那户人家,她给我指点出当年那几栋营房的位置。看着脚下不足半尺高的土埂,一股难言的惆怅涌上心头……

营房废墟的后面是原来食堂餐厅里那个菜窖的入口,如果没有这就连食堂的位置都很难辨认了。我在内蒙的十年间,最屈辱的记忆都和这个开全连大会用的食堂餐厅分不开:因为打架当众宣布给我的处分在那;那北京知青被抓时,被团政治处主任当众恐吓一顿在那;拆散“小集团”后,被连长当众宣布和三个反动分子一起被罚去打石头在那……因为菜窖深埋在地下就被顽强地保留了下来。这也像记忆:屈辱比得意深刻也就比得意保留得更长久。当然,餐厅不是我的克星,可挨宰的牛羊绝不会喜欢屠宰场。

食堂后面,当年的水泥场院还在,水泥的裂缝间已经长出了青草。场院边的那一排粮库已经荡然无存。

场院给我留下些得意的记忆:铺这一大片水泥场院时我是把握质量的重要角色;学扛麻袋时我和几个身强力壮的哥们儿同时率先掌握;我还是半拉电工,掌管场院的发电、照明……

场院还留下些我们高尚的记忆:有一次突降暴雨,整个一排的知青战友全都主动把棉被拿出去苫到粮库房顶去保护粮食……

场院还留下些有趣的记忆:偷着把晾在场院的蚕豆、黄豆拿到烘炉炒熟当零食,那香味到现在还诱人;里看场抓了个偷粮的农工,我答应他不向连里举报,没想到第二天他老婆偷偷送给我一只炖熟的鸡……

记忆最深的是那连续七天夜以继日的劳作:半夜里只要扬场机一停,倒在麦子堆上马上就睡着,那身下麦子的温热、身上夜风的微冷到现在还能感受……

连部西面是当年种的那片小树林。1972年,在连住房都不够用的情况下连长还抽出劳力去打井、种树。当时,我觉得这是长官意志中的农民心理。这些树是我们用不到一尺长、像筷子一样细的枝条插扦育成的。不仅要不断地浇水,还要派专人值守防止牲畜啃咬,很费人工。次年长到一米高的时候有几百棵,是一片茂密、葱绿的小树林。到那时我才知道种树是件正事。

树林边的井还是我在三连学习后亲自带人挖成的。这眼井当时水深四米,水量很大,水质甘甜。盛夏时节,每逢工休时我们就到这井边洗澡、洗衣服,把洗完的衣服晾到树枝上,躺在树阴里聊天,非常惬意:蓝天白云,撩人遐思;清气沁脾,神清气爽……如今,三十多年的飞尘流沙早已掩埋了她的清澈与甘甜。估计,如果是石砌的恐怕早就起净石头变成平地了。

1979年,我离开高力罕前还专门去看看树林,还在树林中间的一棵树杆上刻下:“此井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留下一片绿,也算没白来。”现在还有三十多棵,直径都在一尺以上。残留的树墩告诉我:我们还是给后人作了些益事。但愿这几棵树能长久地留下来荫及后人,也算是我们知青的一个有生命的碑记。

灵魂家园——蒙古包

蒙古包和勒勒车是草原牧民的家。这个轻便的家引领畜群不停地在草原上迁徙、游荡才有了“游牧”一词。现在,随着牧民的定居,蒙古包已经很少见了。

从高力罕山返回场部的途中远远看见了一座蒙古包,我们赶紧驱车过去。蒙古包外矗立着风力发电机的风扇,地上支着电视卫星天线,旁边停着汽车和摩托,这些现代化的设施已经进入了普通牧民的生活。这是一家青年牧民在房子边搭的蒙古包。男主人大约30岁,正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摩托,见我们来含笑打着招呼。这家有两个小孩,两岁左右的小男孩坐在毯子上津津有味地吃东西,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在压把井边兴致勃勃地嬉水。从蒙古包的门口望去,地面毡子上面还铺着漂亮的毛毯,顶毡下面还衬着一层花布,“哈那”墙外还挡着一层尼龙窗纱,崭新的箱子上还摆着台电视机。30年前我见过的最好的、哪怕是新婚用的蒙古包也没有这家讲究。

1969年夏,我们初到草原时因为没有房子就住在蒙古包里。最初的几天感觉很新鲜。因为只舖了一层毡子,像是直接就睡在了地上;因为蒙古包与外面也只隔着一层毡子,像是直接就睡在了草原上。夜里醒来,透过蒙古包顶上的缝隙,看见眨眼的星星特别亮也就不觉得特别远。听到外面风吹草动的声音,由远而近,由近而远,忽紧忽慢,忽高忽低,像波涛一样。当时我想:为什么人们发明了“海涛”、“林涛”这样的词来描述大海的声音、树林的声音却没发明“草涛”?后来想明白了:人们不必走近海就能听到海涛;人们只要走进树林就能听到林涛;而草涛则不然——你必须要完全地躺在辽阔的草原上才能听到。如果站起来就只能听到风声而不是由草发出的、像波涛一样的“草涛”了。很少有人能体验到“草涛”自然也就没有这个词了。“草涛”让人感到恬淡、静谧、安详甚至悠远、空灵、神秘,它传于大野而发自天籁,是天地间的絮语,是恋人间的情话。置身于此,令人遐想:听着最高远、最博大的上天与最宽厚、最辽阔的大地间的呢喃细语,想到人间的传情其实也无须羞涩,无须扭捏——真就存在于坦荡之中,美就存在于朴实之下……

夏日午后,把蒙古包四周的毡子撩到顶子上,蒙古包就成了厚实、宽大的遮阳伞。躺在蒙古包里,四周是泛着油光的郁郁葱葱的青草,五颜六色的野花点缀其间。远处,一望无际的碧野上蒸腾着、弥漫着一层氤氲的雾气。微微伏起的远山在天地间划出一条不算笔直的地平线。湛蓝的晴空通透、浩渺,浮动的流云轻柔、飘逸。有时,钻进蒙古包里来,就在离我脸一两尺远的毡子上叽叽喳喳、跳来跳去。轻风送来草的清气、花的淡香、送来画意诗情、送来白日美梦……

我记忆中,夏日草原的诗画总充满浪漫、悠闲的情调,草原抚慰着我灵魂中最柔软、最纯净的部位,让我忘掉劳苦、忘掉忧愁,生出甜美、生出快乐。因为在繁忙的夏季里,能在晴天工休是非常难得的,可谓弥足珍贵,因而记忆犹新。

在七连时,每逢冬天里上山打石头也都要住蒙古包。

和房子比蒙古包显得很窄。每天黄昏收工回来,大家挤在蒙古包里胡乱地填饱肚子。蒙古包里只点小油灯,光线很暗。带去的燃料金贵,只能满足烧水、做饭所需,我们也就像牧民一样,吃完饭,趁着有炉火的热气早早地就钻进被窝。如果晚饭质量好点大家就会躺在被里再调侃一阵。有好饭就有好情绪,有好饭就撑得睡不着,有时熄灯后还要边抽烟、边调侃。那时,我们几个好友凑钱买了个收音机,谁外出执行任务就能带着它。因为每月只有五元津贴,连电池都要省着用。记得有一阵,每晚10点以后播放10分钟世界名曲。这是“文革”以来从没有过的。我每天盯着,熄灯后也不敢睡踏实,隔一会就看看表,直到听完才能踏实入睡。有时错过了就特别后悔。记得最深的,一次放罗马尼亚的民间音乐《云雀》,我身边的一位哥们儿发出牛一样的鼾声要和云雀一比高下——这就是当年的“和谐”——云雀与老牛、艺术与生活、梦想与现实构成的“和谐”。

蒙古包不像房子那样保温,炉火熄后,蒙古包里比外面也高不了两度。虽然睡觉时要人挤着人可谁也不嫌。在零下30多度的环境里,人最能体会到旁人的体温带给自己幸福,总恨不得再亲近些。

记得一次在石头山,夜里刮起“白毛风”把蒙古包顶子的毛毡掀掉了,整个蒙古包里覆盖了足有半尺厚的雪。因为大家都是蒙着头睡觉竟没人发觉。第二天清晨,头从被里探出来雪就顺着脸钻进被里。几个人头像是从雪地里破土而出的蘑菇。老孟第一个起来,给大家扫净被子上的雪,生起炉火后大家才陆续起来围着炉火烤被子,还惋惜没能拍下一张照片。

还记得一次在石头山,断粮两天后人们干脆就猫在被里等连里接应。直到中午仍听不见拖拉机的声音就开始由埋怨变成骂街。还是老孟提出要骑骆驼回连告急。那天特别冷,大家把最保暖的衣服全给他穿上,用雷管线把袖口、领口、裤口……所有能散热气的出口全都扎紧,又把床单缠在皮帽子外面,把他打扮得像个巴勒斯坦的“暴风突击队员”。他出发一个小时后就刮起了罕见的白毛风,能见度不到一米,气温骤降,人们开始担心。越议论越后悔,越后悔越惭愧:当初为他披挂上阵时怎么也没想到是把他送上了一条生死未卜的险途。心理的痛苦抑制了生理的痛苦,人们默默无语,盖着被听着蒙古包外撕心裂肺的风声。直到次日黎明才听见拖拉机的声音,人们赶紧冲出去,看清驾驶楼里有老孟的脸,好几个战友都流下了眼泪。事后得知,那次遭遇的是50年未遇的寒流,下午2点时气温降到零下42度。当时,连里的一个牧民到离自家蒙古包不到5米远的牛粪堆去盛牛粪,回来时转了向,就冻死在了离家不到10米远的地方。

30多年来,关于高力罕的许多不灭的记忆都和蒙古包紧紧相连:她不是游人眼里的一道草原风景,她是深藏着我们浪漫青与男儿侠义的灵魂家园。

吉祥哈达——高力罕河

我天性亲水,所以到了草原后的第一个工休日就随战友去看高力罕河。

初夏的艳阳把天染得特别蓝,把草原染得特别绿。我们一边闲聊一边朝连部东边漫步走去。大约过了20分钟,高力罕河突然就呈现在了眼前:她藏在齐腰高的草丛里,直走到她跟前时才发现。她只有三四米宽,特别弯曲,让人看不清她的走向;她特别湍急,不时地冲塌岸边陡立的泥土、草皮,也就不断地增加了她的曲折,不断地改变着她的面貌。我们躺在她旁边的草毡上,眯上眼聆听着流水,沐浴着暖阳。

——这就是高力罕牧场的母亲河。

与海河相比,她太窄了,也就是海河的几十分之一。她独往独来,虽野性十足,最终就默默地消失在这片旷野。海河水很清,她很浑。总之,与海河相比,她简直就算不得是一条河。但,海河遗弃了我,让我走近了她,还要让我终生与她不离不弃。我想不出今后漫长的伴她度过的日子该怎么过?

后来工休时为游泳我们又去过几次。她水流特别急,如果逆流,就是拼尽全力也还要被冲得倒退,总有一种失败的感觉。那就改为顺流,先找到她弯曲最大的拐角处下水,游到她拐回来的地方上岸,步行几步就回到了起点:人在河水里飞快地转一个大弯,即获得了远游的乐趣又免去了回归的劳苦,虚荣让人得意。此乃游戏,自欺欺人之后,得意没了,游戏便也索然无味了。

——她实在是条枯燥的小河。

再往后,外出时经常要往返过河。河在较直、较宽、较浅的地方形成河口。草原上没有人工修的路,久而久之车辙就成了路。河口处,河底与两岸草原上的车辙缓缓地过度相连,牲畜、人、车就能从河口方便地通过。成群的牲畜在河口饮水,牧人给马饮水后卸下马鞍,往马身上泼水给马洗澡。牧人们常在河口相遇,逗留片刻,抽袋烟,聊上几句,或者干脆下马歇鞍坐在草地上聊个够,马也能藉此小憩。河口给草原生灵许多滋养、许多闲适、许多亲密。说不定有多少生命就在此形成。我猜:可能也会有不少恋人在此定情吧?设想一下:置身于悠远的蓝天碧野,沐浴着和煦的艳阳清风,聆听着轻柔的水流鸟鸣,感受着万物的勃勃生机,能不沉醉?能不陶然?

——她实在是条充满生机的小河。

记得几个朋友闲聊时曾讨论过一个题目:草原与小河孰为母?孰为子?某云:是草原用丰沛的雨雪造就了小河,小河才用源源的流水反哺了草原,因而当论:草原乃母亲。另反驳:是河水哺育了草原,雨雪乃上天所赐,因而当论:小河乃母亲。再争就走了题:水在天地间循环才造就了世间的万物与生机,天地乃小河与草原的母亲。我等不过是天地间一生灵、一过客而已,因而共识:我辈无须自卑、无须自大、当坦坦荡荡、快快乐乐才无愧此生。

——她启迪了我们的心灵,也流进了我们的心中。

这次再见到她时,觉得她的流量少了些,但依旧那么灵动,那么俊俏。我们停下来,洗把脸,清凉直润到心里。如果再清些,一定要喝上几口。从高力罕山顶俯视,高力罕河蜿蜒的、闪光的身影就像上天恩赐的哈达飘落在这片草原,带给草原生机、带给草原人吉祥。

灵光宝鉴——东河苇塘

“诺尔”是蒙语“水泡子”、“小湖泊”的意思。高力罕的地名中有好几个叫诺尔的,可见原来高力罕草原上水很丰沛,草才丰茂。我们七连蒙语叫“额仁诺尔”,就因为离我们连部不到10公里有一大片诺尔,我们叫她东河苇塘。

1970年秋天,一次搭拖拉机去那边劳动,远远地望见一片水面闪着光,像面镜子嵌在坦荡如砥的草毡上。战友说:那就是额仁诺尔。再近,见密密实实的芦苇像一堵凸起的墙,挡住她身后的水面,只从芦苇稀疏处不时地投出几束耀眼的反光。趁中午休息,我走近她:见芦苇足有两米多高,叶子交错在一起,密不透风。较稀疏的地方,苇杆像铅笔一样粗,苇叶有一寸多宽,碧绿的叶面上布着一层像白绒毛一样的细刺,沁着清香,让人想起端午节时吃的粽子。透过缝隙能看见她身后后面的水面:水面清晰地映着蓝天白云,不时地有野鸭掠过水面钻进芦苇。对面的岸边,河的入口处有一段没有芦苇,像芦苇墙上开启的一道大门,许多牛羊悠闲地进来饮水。道道水波画成均匀的、漂亮的半圆向水域中间扩散,像是给这镜面图画嵌上一道花饰。面对这你能体会到(像“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类)古诗中寓动于静、寓静于动、寓远于近、寓近于远的美妙意境。

这就是高力罕河的归宿:经过漫长地、不息地奔流,她终于停住了脚步。她面积不太大,好像容不下高力罕河源源不断送来的那么多的流水;她非常安静,一点也不见她先前的匆忙和冲塌河岸的力量;她很清澈,行程中沾染的泥沙都沉淀得无影无踪。她是小河的终结,更是小河的涅槃。她把自己融入了芦苇,融入了青草,点染了百花,涂绿了草原。她虽然没能汇入大海,却成功地滋养了一方、造就了一景。那时我想:她又何尝不想像大江大河一样汹涌澎湃、波澜壮阔一番?她又何尝不想百川归海、与世长存?但她只能发于斯、终于斯。就像一介草民、一名知青,虽默默无闻,却也自强不息,尽其所能,以求无悔人生。

听我的好友、在相邻的东乌旗格尔图插队的一个北京知青说:春天里,他们到苇塘有时一天能捡到好几百个野鸭蛋。河与苇塘相连的那片水域里有一种鱼,半尺多长,圆圆的身子像只梭子。秋天,他们用网打渔,有一次,两个人一天竟弄回来一牛车,刨膛后风干后能贮存一年。我们连的伙食不错,但总是牛羊肉日子长了也难免腻味。冬天里,我去他家玩时他拿出一盆咸鸭蛋,蛋黄里流出红油,是难得的酒菜。再把风干的鱼油炸后用高压锅炖熟,连鱼骨都不用吐,一气吃它两盆,非常解馋。

好像是1972年冬,我和几个知青战友去苇塘打苇子。纵深几十米的冰面上覆着薄薄的一层雪,密密实实的苇子间,只有曲曲弯弯的、一尺宽的、狼走的小道,每条狼道上都布满狼的足迹。我们每天就沿着狼道钻进苇塘深处干活。起初几天有些嘀咕,出工时还提着装上子弹的步枪壮胆。但要分散开干活,彼此谁都看不见谁,真要开枪没准会伤着自己人,以后就不带枪了。大家尽量离得近些,时常用呼叫保持着联系。一天午饭后,我独自沿着狼道往里走,在一个拐弯处突然看见了一只狼,离我也就两米远,我一愣,和狼对视了不到半秒,狼转头就消失了。我不禁冒出冷汗,大叫:“有狼!”战友闻声赶来,一通乱叫,看看狼调头留下的慌乱的足迹,分析说还是只成年的大狼。问我有多大?我说不清。这事教我们一个经验:狼怕人。因为我是顶风走的,狼嗅不到我的气味,听不到我的声音,否则就不会遭遇。还有一次,一个哥们儿晚上出去解手,惊叫:“有狼!”大家奔出去,他说看见了狼的闪着绿光的眼睛。大家用手电光搜寻他指的地方,发现了新的狼迹,离他也只有两三米远。从那以后,无论白天黑夜,只要出去就尽量把动静弄大些,即便是在外解手也要哼哼唧唧,生怕狼听不见。你设想一下:在空旷的苇塘边,幽暗的夜空下没有一点光亮,一个人迎风蹲在雪地里,零下三十多度,屁股冻得生疼,还一边拉屎一边唱戏:“朔风吹,林涛吼……”是不是像神经病?现在我们再聊起这事来还记忆犹新,还会哈哈大笑。

当年,虽然有好几个连队的蒙古名都叫诺尔,但真存在的诺尔只有这一处,其他的都名存实亡了。早就从网上得知:为了扩大煤矿生产要把高力罕河拦腰截断,引起了下游牧民的忧虑。如果高力罕河真的消失了,这片仅存的诺尔也会跟着消失。我想象不出它会形成新的草场还是形成新的沙漠?沧海桑田。大自然历经千万年的演变才造就了这美丽家园。她先造就了适宜我们生存的家园,才使我们进化成今天这样聪明的人类。游牧民族历来敬畏自然,崇拜自然,信奉的“长生天”、“萨满教”,才有了“祭敖包”的传统——意在把他们的认知和经验告知后人。有了前人的理智才给我们留下了今天的草原,我们不该也为后人想想吗?以“破除迷信”来否定“萨满精神”、以“人定胜天”来否定“顺应自然”不仅愚昧,而且遗患无穷。现在,草没有原来的一半高,小动物也少了许多,黄羊、狼、狍子等较大的动物已经绝迹。草原像经历了一场风暴后又恢复了沉静,不知道她是否还能得以复原?但愿高力罕的决策者能从对这片草原变迁的反思中,收敛起盲目的轻狂与放纵,重树起对大自然的敬畏与膜拜。

天赐宝鉴——愿你灵光永驻、福荫万代。

草原精灵——蒙古马

蒙古人被称作马背上的民族。马造就了这个民族辉煌的历史——这个人口不多的民族,曾仰仗金戈铁马创造了人类历史上版图最大的帝国的神话。记忆里:马与蒙族牧民的生活密不可分——马是他们的兄弟,是他们的朋友。

当年来草原时,在锡林浩特我第一次近距离看清一匹拴在马桩上的牧民的马,那鞍子上缀了许多用白银做的饰物,闪闪发光。那么舍得花钱来装饰马具,足见牧民对马的喜爱。后来,在草原上每天都见牧民给马饮水、给马洗澡、给马刷毛……就像母亲照料婴儿一样。听懂了几句蒙语后才知道,马是男性牧民聊天中最重要的话题:他们向人炫耀自己的马,就像炫耀自己有出息的孩子一样得意;听到对方赞美自己的马,就像听到对方赞美自己的老婆一样舒服。

蒙古人爱马的感情浸润着蒙古艺术。蒙族歌曲中离不开马和酒,蒙族舞蹈中离不开马和酒,蒙族绘画中离不开马和酒,可以断定,蒙族的诗文中也离不开马和酒。牧民爱下国际象棋,他们把国际象棋叫做蒙古象棋。如果你细看,那些立体的棋子中只有马雕刻得最复杂、最细致、最形象,没见过这种棋的人第一眼也能认出马来。牧民爱拉马头琴。马头在马头琴上只是个装饰,和琴声的好坏没有一点关系,但雕刻它最费事。从牧民自己制作的马头琴就能看出:哪怕琴的其他的部位粗糙些而雕刻的马头却要精益求精——好像这琴就为了表现马,连声音都在其次了。

我在草原时也很喜欢马,好像男儿的英俊只能在马背上表现。但,可惜从来也没有给我配备过马。我每次外出都要舍脸求人借马。每次借到马后,主人都要叮嘱几句。我知道,除了关心我的安全外,也有不便言表的对他的马的疼爱。马不熟悉我,我就得哄它——也就更理解了“拍马”的由来。每次借到马,别看嘴上答应好好的,只要一离开主人的视线总要放开缰绳驰骋一通,恨不得再挥把军刀,耀武扬威,一展我男儿雄风!什么“驰骋沙场”、“马革裹尸”之类的冲天豪气就在心中激荡。

现在,随着用围栏把草场分割开来,游牧方式已经改变,马已经淡出了牧民的生活,往昔的草原精灵正消失在这片天堂草原。

我在东乌旗的知青好友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当年插队的东乌旗格尔图大队的一户牧民特别喜爱马,居然在马已经淡出了草原的今天,他仍然不顾经济效益而保留了一群马。这群马都是历年在赛马中得过奖的精英的后代,其中也有一匹他当年坐骑的后代。这群马控制在100匹以内,那牧民还是有些吃不消,还要再忍痛割爱。为了赛马,他自己出资办了场那达慕,连远在北京的知青都专程赴会,更不要说草原上的牧人了。可见:灿烂的游牧文化融在草原人的血液里,驻在草原人的灵魂里。她不会因为生产方式的改变而消亡,倒可能因为弥足珍贵反而发扬光大了。

每当我听到、唱起蒙古歌曲的时候,心头总泛着些惆怅——那跃马驰骋时的激越、那信马由缰时的悠然、那“压生个子”、打马鬃时的欢快、那饮马、拍马时的温情……都和那万马奔腾的景象一起成了永不再现的记忆。

我况且如此,那牧民呢?

我的牧民朋友

班斯拉奇是我在高力罕时相处最多的蒙族牧民。

我们初到草原时,最紧迫的任务就是为自己脱坯盖房。开始劳动的第一天,在我们工地旁边还有三个牧民也在脱坯。仨人在冰凉的泥水里赤着脚、弯着腰、一刻不停地干活,挽起的衣袖和蒙古袍的下摆沾满了泥水,个个面色黝黑,毫无表情,目光木讷,默默无语。每个人的后背都缀着一个醒目的、写着蒙文的白布条。我问班长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他们是三个被强制来为我们脱坯的“专政对象”。那白布条是强制他们给自己做的“专政对象”的标记,不仅他们衣服上有,他们家的蒙古包也要插上一面白旗子。他告诉我:那个30多岁、最高、最壮的叫班斯拉奇,是西乌旗最大的牧主。另一个老的、总佝偻着腰的叫贡格勒,也是牧主。那年轻的、消瘦的叫小桑杰,是叛国分子。因为我是被抄家、被扫地出门的、资本家的“狗崽子”,深知“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深知“被专政”的滋味,一下子就懂了他们。

后来,我们搬到离连部几百米远的地方又重新开了片脱坯场。班斯拉奇被派到马车班当“车老板”,其余两个被派去放牧就看不到了。班斯拉奇每天赶着马车给脱坯工地送草、往盖房工地送坯。他还是默默无语,无论谁指使他都百依百顺。有的知青因为烦就无缘无故地骂他,他毫无反应,只是一刻不停地低头干活。我猜:可能他听不懂汉语。这倒好,免去了挨骂的烦恼。我从不刁难他,有时还帮他往车上装坯,想让他感到知青中也有同情他的。他依然默默无语,毫无反应。他就像是完全失去了情感表达、只保留了劳动技能的一个好使的机器。

不久,我因为和一个退役老兵打架受了处分。入冬,经历了夏、秋的劳累总算熬到了无需劳动的清闲时节,我却和三个“专政对象”一起被罚去石头山打石头。在去石头山的路上,我第一次看见班斯拉奇和那两个牧民说话时脸上也变换着表情,第一次看见他目光里也流露出兴奋的情绪。和他们相比,我最沮丧。我不明白:明明是挨罚去做苦役,怎么倒像是得了美差?

我们的蒙古包孤零零地扎在半山腰。从山头望去,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不仅没有人烟,连牲畜都见不到。我们的蒙古包就像是无尽雪野中一座硕大的孤坟,只有晴空下从蒙古包顶上缓缓升起的炊烟显示着这里也有生命的存在。可烟升不了多高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这片严寒的雪原也不愿意保留这生命的标记。从山头俯视,蒙古包与我们踏出的小路,在山坡上画出一个巨大的“!”——像是我们向天地发出的愤懑的呐喊,却没有丝毫的回应。站在山头,无论是晴天还是阴天,那空旷的雪野、呼啸的风声给人的孤寂与压抑,总像块石头压在心头、堵在心口。身处逆境的我,认知和情感时常在两级间跳跃:一会儿悲叹生命的卑贱、自我的渺小;一会儿又傲叹生命的顽强、自我的尊严。我看着他们用最简单的工具做着最笨重的劳动,想到我和他们一样背负的屈辱,让我想起电影《农奴》中的强巴。可强巴心中有佛的教诲、佛的支撑、有对来世美好生活的期望;而我既没有精神的支撑、又没有希望的召唤,心,像是沉在无尽的屈辱与黑暗中,活着完全失去了意义。

在这个特定的环境里我成了真正的少数民族,也享受到了真正的优待——吃上:他们把各自带来的炒米、小果子、奶豆腐等都慷慨地送给我;住上:他们把最好的位置让给我,班斯拉奇还把他的皮被一起苫到我的被上;干活上:他们替我完成打石头的定额,只让我留在蒙古包里给大家烧茶、做一顿晚饭。我就是那时学会了做简单的饭,虽是新手还受到了他们的称赞。每天晚上,他们有说有笑,见我听不懂,班斯拉奇就给我翻译,让我也分享他们的快乐。我这才知道:他不仅能听懂汉语,而且还会说。想到在脱坯场上有人骂他的话他都听得懂,他无动于衷只是因为无奈?还是有些不屑?

我每天烧好茶后给他们送到山顶的石头坑,和他们干一会儿活。班斯拉奇力大无比,搬动二百多斤的石头毫不费力。一次大雪天不能出工,我就炖了好多手扒肉,四个人一起在蒙古包里喝酒。大家情绪特别好。班斯拉奇把一根吃净的羊腿骨放在毡子上竟然一拳就把骨头砸成两截,再津津有味地吮吸骨髓。我很惊讶。我试着用斧子都要用点劲才能砸断。后来得知:他曾在西乌旗那达慕大会上得过摔跤冠军。

一次,我突发胃痉挛,疼得要命。班斯拉奇嘱咐贡格勒留在蒙古包里照看我,吩咐小桑杰去一连连部求药,他自己也出去找牧民。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小桑杰拿回来几粒“胃舒平”,我吃后毫无作用。我想:也许真要把小命交待在这荒山野岭了。冥冥之中我听到他们用蒙语急切地议论,睁开眼,见班斯拉奇也回来了,衣服上还挂着零星的雪。他打开一个小纸包,指着一块像黄豆大的黑粒说:这是他找来的鸦片,问我喝不喝?我想:要是我该死就麻利点,两个小时的剧疼已经耗尽了求生的本能。我点点头,他就用茶水给我灌了下去。我闭上眼,等待着命运的裁决。那时,我体会到:在极度的痛苦面前,其实麻利地死去也是人的真实的意愿;所谓求生的本能,只是以常规境况为前提才存在。10分钟后,疼痛竟慢慢消失了,只觉得汗水溻湿的衣服沾在身上有点冷。命不该绝!也许还有什么磨难要等我体验呢,可见上天给我安排的人生是够丰富的!事后我问他是从哪弄来的?想面谢那个救我一命的人。班斯拉奇只说:你不认识。我知道私藏毒品在当时是非常冒险的,他可能是不愿意让那个人牵连上麻烦才没告诉我。可他自己就不怕吗?他没有嘱咐我为他保密,是对我的信任?还是无所畏惧?他们仨人和那个不知名的牧民对我的救命之恩,特别是为了救我要担当那么大的风险,让我终生铭记。

在内蒙的10年间,我接触、交往过许多牧民。总感觉,他们的朴实、他们的坚韧、他们的乐观、他们的友善不是修养而是天性,应该叫做古朴。这古朴之中显示的正是人性中本源的光明。即便是在乌云密布、沉重灰暗的天空下,那光明仍然照亮我心灵,给我温暖、给我幸福。与其相比,我的多愁善感、我的文明修养就显得十分脆弱、十分浅薄。是他们教会我在身陷逆境中应该持有的坚韧,是他们教会我被敌意包围时应该持有的友善,是他们教会我在绝望袭来时应该挖掘的希冀,这让我终生受用。

1979年,在离开高力罕前我回了趟七连。本计划去牧区看看他们,与他们道别,可刚到连部就喝得烂醉如泥。醒来后,因为怕耽误了联系妥的汽车,就匆匆返回了团部。后来回想起来,总为这仓皇逃离感到后悔,以为那就是诀别,总有种无情无义、愧对恩人的负罪感压在心头。

大约10年前,我从一个回过高力罕的战友那得知了班斯拉奇的电话号码和他的消息:他不仅早就被平反,还通过选举当上了高力罕的副场长。当晚,我拨通了他的电话。我很激动: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我,还记得我们一起在石头山上的往事。我问起贡格勒和小桑杰,他说都死了:贡格勒得病医治无效死了;小桑杰醉酒后从马上掉下来也摔死了。一阵感伤涌上心头。

后来我又两次给他打电话,电话号码成了空号。这次回高力罕特别想见到他,就提前托学生打听到他的电话号码,按照新号码我真的找到了他家。相隔近30年,没想到刚一见面他就脱口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热泪盈眶,他却很平和,还像当年在一起时那样,30年的空白一下子就消失了,我们的心又连到了一起。

10年前,他成了西乌旗政协副主席,早已退休,享受退休干部待遇。他家也早就搬到了旗里,现在住在简陋的楼房里。老伴去世后又续弦了一个比他小许多的后老伴。后老伴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趁她去厨房烧茶的时候我小声逗他:“新嫂子够年轻的!”他得意地笑了。

班斯拉奇总算得到了安逸的晚年。

愿贡格勒、小桑杰的灵魂也能安息。

我的学生

我从内蒙师院学习后就调到高力罕中学,当了3年教师直到离开高力罕牧场。与在七连时相比,这段日子过得轻松、快乐。

在我去内蒙师院学习期间,撤销了生产建设兵团的建制,又改回成了高力罕牧场。没想到,到了学校又遇见了我在七连时的冤家,他还成了副校长。在七连旧党支部当权的时候,他是“骨干”,我是“倒霉蛋”;党支部大换班以后,我又成了“骨干”,他又成了“倒霉蛋”。两朝旧臣就自然成了冤家。我在内蒙师院学习的时候他调进了学校,还入了党、当了官。真是“风水轮流转”。好在老师是个靠教书立足的职业,当官是个靠经营取胜的角色,各有所图、各有所长,所以表面上还能相安无事。

我任高中班的语文教师兼班主任。

我教的学生比我小不了几岁,他们早就帮家长分担许多家务劳动和生产劳动,在当地人的眼里他们已经是成年人,实际上他们也很成熟。我对教学有兴趣,感到轻松。对管理学生,我本着把他们当成年人看待的原则,充分尊重、充分民主。我不管哪个学生的是场领导、那个学生的爹是农工,选班干部完全民主,班务也完全民主。这样一来,我很轻松,他们也很轻松。教师宿舍就在学校里。家在场部的学生离学校没有几步远,家不在场部的学生也住在学校的学生宿舍。这样一来,无论课上、课下,师生们整天都厮混在一起,我不求“师道尊严”,只求其乐融融。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我只重视备课教学,只引导学生重视学习成绩。学生也给我长脸,教学成绩在旗里总是名列前茅。

当时学生中谈恋爱的、抽烟的非常普遍,校领导总让我纠正。可我觉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乃人生美事、令人羡慕,所以我从来不管。明知吸烟有害,可我连自己都戒不了也就觉得没资格管别人,劝劝学生有必要,强制戒烟不可能。我如此“阳奉阴违”当然不会奏效。好在有好的教学成绩也就“一美遮百丑”了。

“是疖子总要出脓。”

我的一个学生因为暑假期间捡蘑菇卖,这在当时非常普遍,就像现在的勤工俭学。可这被我的冤家副校长抓住不放,说是“滋生了资本主义思想”,非要借题发挥。我竭尽全力地反对也无济于事,结果还是给了学生一个处分。明知道学生是替我挨了这刀,所以心里特别疼痛,一辈子都觉得亏欠于他。

这次回牧场,每天都被学生们的热情烘烤着。有好几位学生放下手中的活计整日陪着我,这顿饭还没吃完就安排下一顿的内容;还不断地询问我的意愿,争相安排我的活动。到牧场后的第一顿饭,学生们轮番给我敬酒,完全是我记忆中蒙族牧民的习俗,你不喝干他就一直站在你面前,双手端着酒杯,不停地唱着劝酒的歌。那份真诚、那份盛情、那份恭敬让你觉得不喝净就是情理不通、愧对人家。面对这,情感告诉我:应当喝净它——绝不能让那如火的盛情、至高的礼仪受挫,结果突破了我十几年来喝酒的最高纪录。觉得就要“现场直播”了,学生把我搀到了住处一下子吐了满地就睡了过去。梦里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年轻时豪气冲天、拼酒逞能时的癫狂,回到了课堂上酣畅淋漓、滔滔不绝时的洒脱,回到了课堂下无拘无束、谈笑风生时的愉快。一觉醒来时天色已晚。见一个学生一直陪在我旁边,他不仅收拾净房间,通风放掉污气,还为我擦了几次脸,备好了糖水,这让我过意不去:就是我女儿也未必能做到这样;可他们只是小我几岁的学生!

我们应邀到一个当牧民的学生家做客。中午,人们从各处骑着摩托或开着汽车赶来。他家的房子特别宽敞,聚集二十多人竟不觉得挤。像这样大的房子一连5间。孩子在内地上学,平时只他们夫妇二人居住。一顿饭从中午一直延续到掌灯。第二天一早,从他的牧场穿过时,远远地看见他在牧场上溜达。我们驱车过去,见他既没骑马也没骑摩托,既没拿套马杆也没拿鞭子,甚至离他的羊群都很远。这与我记忆中的放牧完全不同:羊群就在自家的牧场上,就在已经用围栏分割开的一个区域里,不仅不会走远、不会与别的羊群混合、连自家牧场中要休养的区域都不会践踏。我问:那你还出来干什么?他说:我不能光在家睡觉呀。在这个季节,他似乎没什么活可干,只是拎个水瓶和收音机在草原上溜达,就像公园里遛早的退休老人,只有到了外面才心情舒畅。当今牧人的劳动比原来牧人的劳动还轻松。我问了一下他的羊群数量、现行活羊的价格,粗算一下他的财产超过百万。我说:你是百万富翁啊!他说:如果能找个合适的去处,他会毫不犹豫地就放弃这一切,去体验新的生活。看来,人都是这样:已经拥有的、哪怕是别人很羡慕的,自己也未必看得很重;不曾拥有的、哪怕是在别人看来并非多好的,自己也希望获得。是知足常乐对?还是喜新厌旧对?真的说不清。

这次回去,看到好几对当年恋爱的学生都终成眷属,过得很幸福。我的好几个学生后来都上了大学,有的当了官,有的发了财。看到他们事业有成,我也觉得体面。相隔几十年后的师生重逢就更像兄弟般亲热的聚会。

我最大的感触是:当年当教师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今天会收获这么多的真情,惭愧当年本应该做得更好些。看到了学生的今天,更让我相信:只要是真诚地付出,一定会得到真情的收获。

伴着马头琴曲、草原民歌敲出这些文字时,我眼前一直呈现着高力罕的天地、高力罕的人——她是我心中的香格里拉、我心中的伊甸园。

由于自幼受到无神论的教育,让我一生都远离了宗教;林彪叛逃事件让我明白了什么叫政治,让我一生都摈弃政治说教;我亲身经历的荣辱沉浮、亲眼所见的世态炎凉,又让我时常迷失人生的目标、怀疑自我的价值。一个没有信仰的人,灵魂就像浮萍:阴霾中要忍受黯淡,风雨里要忍耐动荡,虽明媚时也享受到阳光,但时常要被空虚、疑虑袭扰,扎不下根、落不着地的心总渴望坚实、光明的归宿。此次重回草原,在广阔、静谧的天地间,在悠然、轻松的节律中,在古朴、醇厚的民风前,我又享受到了久违的宁静,像是虔诚的教徒实现了朝圣的梦想。高力罕的天——让我忆起了她本来的深邃和本来的通透;高力罕的地——让我看到了生命的平凡和生命的顽强;高力罕的河——让我明白了随缘的曲折和随缘的坦然;高力罕的静——让我领悟了淡定的充实和淡定的和谐……我想:无论你是富有还是贫穷、无论你是高官还是平民、无论你是身处顺境还是遭受逆境、无论你是喜爱艺术还是喜爱运动、无论你是惯于逻辑思维还是惯于形象思维、无论你是信奉什么宗教还是什么主义……在草原你都会得到新的体验、新的感悟。因为她最近似天然,最近似上天赐予人类的环境。上天本来为各色人等都准备了适合他的、快乐的席位,只是因为人们在纷乱喧嚣的市井间、在声色利欲的诱惑前,迷失了明智、坐错了席位,才生出了那么多的烦恼。那就到草原来吧,吹吹草原的风,看看草原的景,哪怕只是闭上眼就静静地躺在草毡上,你心头的迷雾都会慢慢消散,那冲击前的亢奋、那获取后的失落、那名利场上的惶恐、那人际圈里的忧烦……都会在淡化、沉静后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心理体验、得出完全不同的价值判断。草原不会让你忘却已经获得了的经验,而是教你更精准地去校验它;草原不会让你麻痹已经感受到了的痛苦,而是教你将痛苦转化成财富。真正的明智从来不会来自书本、来自说教,它只能来自痛苦经验的升华。就像沙弥,欲得真佛,必经修禅方达憬悟。高力罕河因奔流而生动,因曲折而美丽,因汇入诺尔而涅槃,因涅槃而灵光——人生不也是如此吗?没有奋斗何言生动?没有挫败何言深刻?没有真情何言温馨?没有明智何言豁达?

再见了,高力罕!虽然你已经变得沉静、甚至有点陌生,可你仍是我心中的恋人,今生今世我都不会改变对你的钟情。忘不了,你曾经的冷艳和曾经的俊俏;忘不了,你曾经的愠怒和曾经的温情;忘不了,你曾经的尖刻和曾经的宽容;更忘不了,你曾经给我的噩梦和美梦……

怀念你,高力罕!尽管你严冬的肃杀依然历历在目,可你盛夏的妩媚依然楚楚动人。是你教会了我不仅要奋发更要冷静;是你教会了我不仅要进取更要知足;是你教会了我不仅要忍耐更要宽容;是你教会了我不仅要正直更要感恩……

我爱你,高力罕!我圣洁的故乡、我灵魂的家园、我心中的香格里拉、我心中的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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