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鬼魂.伯父

诚然，在亲情足够大时，也许，世界观也会一文不值。

——题记

伯父的遗体被装进暗涔涔的棺材,我们跪在灵位前,奶奶一脸木然地站在一旁看人们来回折腾,头发蓬乱地飘着,眼神再也没有当年的那份肯定,那种让人难以抵挡的肯定。

我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接触这种隐藏在眼神中的肯定的。每次谈到鬼神，奶奶总会用这种眼神给我和弟弟描绘一个我们完全不知道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死后会有鬼魂，鬼魂很惨，常年遭到阎王老爷的毒打，所以村里死人的家人都会在乡村小路上插许多白旗，来躲打，鬼魂也有所谓的假期，但比我们上学少很多，一年只有四天：大年初二、清明、阴历七月十五、十月一。

“不信不信，小白旗那么小，怎么会藏得了那么大的人呢？”我和弟弟往往表示怀疑。

“笨！鬼魂又不是人，当然可以躲在小旗后了。”她的“当然”说的很重，伴着她一种锐利得让人难以抗拒的眼神。这种肯定出现在她的很多很多故事里，于是我和弟弟懂得了她描绘的那个世界的很多细节，比如小鬼的七十二种刑法，又如冥界的统治秩序，甚至奶奶还教我们各种鬼的厉害程度，她说，吊死鬼最厉害，然后是屈死鬼等等。当时我一度想当自己快死的时候，一定要做一个吊死鬼，来让自己厉害些。我们也会很怕鬼，以至于晚上都不敢撒尿，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毅力强迫自己憋到早上鸡叫，然后，箭一般冲向厕所。(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伯父静静躺在属于他的世界里，穿着崭新的寿衣，两边脸颊都塌了下去，本来就很消瘦的他如今更像一具皮包骨。白发人送黑发人，大痛莫过于此，、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从入殓到封棺到出丧，奶奶没有再看伯父一眼，也没有一次流泪，即便最后一向刚毅的爷爷也抱着棺材大哭：“我的儿，我的儿……”从她的眼神里，幽幽地透露出一丝等待的意味。

伯父是奶奶的大儿子，也是陪在奶奶身边时间最长的。由于从小体弱，也是奶奶最上心的孩子。我父亲和叔叔走出了大山，伯父留在这里，和爷爷奶奶经营着祖宗留下来的土地。伯父十五岁的时候得过一次疹子，发烧，昏迷，乡村的医生说是身体太虚了，于是奶奶向生产队领来了全家全年所有的“病号粮”，变着各种花样做好吃的喂给伯父，可伯父不是咽不下去就是吃了又吐出来，医生的药却始终不见效。父亲说，那些日子，奶奶带着他和叔叔几乎拜过了附近所有供奉的神灵，而且完全徒步。爷爷在北京当工人回不了家，奶奶就这样背着叔叔拉着爸爸去为伯父祈求平安。因为相信心诚则灵，奶奶的头不知道破了多少次，如今在她的额上，我们仍能看到那隐隐存在的伤疤。所幸，伯父终于撑了过来，烧退了，也开始吃东西了，最后终于完全康复。在伯父康复后奶奶又买了很多白纸和黄纸，折了许多纸盒子，又去各处神庙谢恩。

吹吹打打，，伯父终于入土为安。

下葬那天的前一个晚上，奶奶发疯一样地折小白旗，，说不够的话会挨打，也跑不回家。于是所幸全家一起折，出葬的小白旗从奶奶家密密麻麻地延生到墓地。

之后的日子里奶奶一直在等着什么，是不是发愣一样地望着门口的白旗，有时候门口的白旗被风刮走了，奶奶还会很细心地再插上一面。

三个月过去，过年了，全村走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除了我们。全家人排除万难都赶到家里，奶奶却命令不准响炮，即使是弟弟玩的那种几毛钱一盒的小炮。奶奶说，响炮会吓走鬼魂，伯父就不敢回家了。

全家人都明白了奶奶为什么会时常望着窗外，望着那串小白旗在风中摇曳，原来在奶奶的世界，伯父还是会回来的，尽管此时，她的眼神已经不是那么肯定，毕竟三个月了，就连奶奶自己也没有见到她所谓的伯父的鬼魂。

时间一天天流逝，奶奶的眼神也愈发黯然，有时在院子里喂着鸡，奶奶会喃喃自语：“到底有没有……”

清明节前几天，奶奶在院子里突然想起了什么，然后跑到家里，拿起凳子，在院子撕对子。院子的地不平，我担心奶奶会摔倒，所以把奶奶换下来，几下就撕去了对子的大部分，只剩下用浆糊粘的非常牢的一块一块的碎纸片。奶奶还是不满意，让我下来，亲自上去用指甲抠碎对子。她极认真地做着我们认为完全没有意义的事，但却像做一件极有意义的事。很长时间，她脚站在凳子上，身体附在黄土墙上，很仔细地抠着，眼神里那抹暗淡下去的光又被点燃，我甚至能从她的迫切中对到一丝被质疑了的期待，甚至，是对她几十年世界观的某种坚持。我知道多说无益，只好扶稳凳子，以免奶奶掉下来。

奶奶终于完成了她的工程，枯槁的手的指甲几乎烂掉，分不清肉和指甲还有黄土的界限。她却全然没有疼的感受，把伯父的东西重新整理，也把伯父住的屋子又打扫了一遍，虽然她每天如此。

从早到晚，奶奶直直盯着那白旗，似乎是做好了极大的一桌盛宴，在等尊贵的客人来临。晚上我早早入睡，半夜家里的猫扑腾进来，我惊醒，却听见奶奶带哭腔的急促的喊声“儿啊，儿啊。”

当意识到等来的只是一只猫，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躺下。那一夜，我看到奶奶的被子在颤抖，整整一夜。我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

清明节后，奶奶面容更加憔悴。淘米喂鸡，洗衣做饭，偶尔也会再望向门口，再没有以前的频繁。

半个月后，小白旗被风刮走了，奶奶没有再换。

第二年春节，全家又聚在一起，奶奶没有如往年一般给各路神仙上供，甚至事实上，神像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奶奶扔了。

吃年夜饭时，叔叔试着安慰奶奶：“也许大哥在阎王爷哪里过的很好，所以不会来看我们了。”奶奶眼睛泛红：“三儿啊，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魂啊，死了就啥也没了……”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奶奶心里的那个世界彻底倒了，即便它根深蒂固，即便它已经存在了几十年。伯父走了，我发现我不早已不再怕奶奶世界里的鬼，而从奶奶哪里，我突然明白一些更重要的事，也许在追逐我内心中的世界，构筑梦想未来的时候，我必须去珍视一些更巍峨、更伟大的东西。因为这个东西正如奶奶所说“走了，就啥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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