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闲思居

蛰居在这座小城已近三十年了。躲避，有时候未尝不是一种美好的享受。早些年，心向往之的无丝竹乱耳，无案牍劳形，无鸿儒相交，无白丁往来的那般诗意的生活，竟然在一番遭遇后，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变成了现实。

天地虽小，却浓缩着尘世烟云。大凡现实生活中你所耳闻目睹的诸般世态万象，都可以在那里多多少少觅到踪迹。从前人们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话，总感到这些话有些虚浮夸张，而一旦真的沉身凡世中，经过几番风吹浪打，便会五味尽尝，感慨万端。

人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生活是美好的”。我却以为，说这句话的人，只能说他们是带着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对自己或实或虚内心的一种安慰，或者就是对那些他们希望能赞同自己观点的人的一种鼓动。人生到底如何，我还是认为有句歌词唱的好：有道是人间万苦人最苦。不说别的，单看《红楼梦》里荣宁二府繁华外表的里面，哪里没有翻腾着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争权夺利的浊浪？哪里不是充斥着华服遮掩下的污秽、彬彬礼节中的粗野、虚掷千金换来的毫无意义的虚荣、攀龙附凤辛劳后招致的黄粱梦散？在这个大家族里面，其实大家活得都不容易，都有被人艳羡背后的辛酸和难言之隐。看看那个贵为皇贵妃的贾元春省亲时面对家人的涕泪倾诉，看看那个一心捍卫封建道德伦理秩序却难敌子孙忤逆而行而徒唤奈何的贾政，看看那个一心巴望能像贾元春一样“凭借好风力，送我上青云”最终却落得独守空房的薛宝钗，看看那个时刻做着木石良缘美梦嘴里念叨着“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哪得不伤悲”最终却魂飞梦虚幻境的林黛玉，看看那个幻想着靠遁入空门保清白之身而不能的大家闺秀妙玉，看看那个处心积虑算计他人聚敛钱财曾经在贾府里八面玲珑四面威风最终却哭向金陵的王熙凤……等等。哪一个真正过活得如他们虚名在外的家族声望一样相称的生活？荣宁二府其实就是一个浓缩的世界，那里面的众多人等其实就是生活里众生百态的缩影。当曹雪芹借助跛脚道人和癞头和尚，向世人高唱勘破世情真相的《好了歌》时，沉迷在凡尘中争名夺利的芸芸众生们，除了刚刚遭受残酷现实洗礼后的甄士隐大彻大悟后，唱出了自己听后的心得《好了歌解》随之而去外，其他的人们依然沉积在凡世中嘤嘤嗡嗡熙熙攘攘，为利而来为利而往。整个荣宁二府里，最终除了那个和甄士隐一样参悟了人世百态而甘愿“独卧青灯古佛旁”的惜春外，就只有那个被誉为“臭皮囊”的贾宝玉在几番萧瑟后也继之拔身而去了。其他人依然裹身在名利场中，饱受折磨，得过且过，听凭雨打风吹，甘愿于红尘之中自受劳役。

有时候想想，曹雪芹如果没有生活在豪门望族之家，即便生活在其中而没有遭遇过他那种从峰巅跌至谷底的痛彻感受，他就不可能得出《好了歌》中那几句深谙人世精髓的歌诀。也就不会把功名、金钱、娇妻、儿孙都看得那般虚无了。是的，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当贾宝玉身为贾府里最高统治者贾母的心肝宝贝的时候，不说府外之人，但就一个贾府里，包括他那个板正凶吧的父亲贾政也不敢奈他何。仅仅为宝玉狎戏戏子一事败露，遭其父贾政毒打后招来贾母的那番折腾，贾政此后即便看着宝玉在这上面再做有过之之事，也只有摇头叹息的份了了，哪敢再对自己这个不孝之子，动用半点家法？只是当贾府的当头厄运接踵而至以后，从前那个勉强维系着荣宁二府大厦的虚假支架，便呼啦啦轰然倒塌。内中的一切人等，不管你先前处于何等荣耀的位置，不管你当时享受何等的富贵荣华，都一样裂变成了甚至连一般平民都不如的下等人。你昔日的尊严荣耀也就只能作为一种痛苦的记忆，来时时折磨你在现实里被灼伤的心境。事态之炎凉，人世之沧桑，富贵荣华之一旦化为乌有，都让贾府里所有的人来不及做任何思想上行为上的准备，就那样迫不及待地到来了。

曹雪芹之后，那个出身在绍兴府里也算是名门望族之家的鲁迅，也就经历了颇类曹雪芹一样的遭遇。当家道破落后，少年鲁迅由一个昔日里衣食无忧受人热捧的公子哥沦落为祖父坐牢，父亲卧病在床，连医药所需都需要变卖家当来维系的穷家小子之后，他对生活的感受也就非常人所能及的了。他曾不无感慨地说，有谁由小康之家遁入困顿，在这路途上，最能看清世人的真面目。是的，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是功力不同的演员，都深谙川剧中的变脸术，都能根据生活所需，按照时运的变迁，不断地变换着自己的身份和脸面。而这中间最起杠杆作用的，就是两个字：权钱。

其实生活就是如此。既然人们生来即知自己是为利往来的，你就别怪大众丑态百出的趋炎附势与泾渭分明的丑陋势利。不是有“将军死了没人抬，将军夫人死了满街白”之说吗？只因将军夫人死时将军还在，那满街缟素不是对着他的夫人而是对着将军的，一切故作的哀伤之态也是冲着将军来的。大家都心明如镜心照不宣，都想藉此机会赢得将军的好感，日后好图谋将军手中的权力或借助将军身上的威势，以为自己获利。而一旦将军自己死了，他身上维系的一切权力威势等元素符号也就随之消失，世俗中的势利之人，抬他还有何用呢？这就是人情的现实与使用，不管你身在其中的时候是否认可，只要你不在这中间突然死亡，你终会要看到感到这一时刻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细细想来，就不难得知：再高的地位和再多的钱财，对于人来说都一样是飘然而过的烟云。虽人人皆知此理，可真正能走出这个窠臼的人又实在少之又少。虽然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之说，饱含着某种真理的成分，可谁真的要为此付出身家性命的代价，无论怎样说都实在是可悲可叹又可惜的事情。必定对于人来说，最本真的意义就是活着，并且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好好地活着。其他一切东西包括名利在内，不过都是所谓的神马浮云。一个人，当你有幸身处某种位置的时候，真正受人恭敬的，有多少是属于你自身的？你的学识人品，你的人格魅力，如若有一样在你谢官之后能为一些人记挂着，也就算不虚此生了。谁也求不来所谓的功德圆满和永远的名利双收。如果有一天，你头上罩着的权力光环风光不再时，你的门厅前即刻就会变得人迹冷落车马稀少了。因为你在前接受的一切恭维，只是你的权力使然而绝非你的人格人品使然。说实在的，你当事那时候，人们只不过在把你的当猴子一样玩耍，因为你处在一定的位置，能爬几下杆子，舞弄几个滑稽动作，给投你所好的人带来一时的利益和欢快罢了。一旦你失去了那个位置，丧失了玩耍的功能，你就很快会被人们冷落在一边，甚至被某些可恶的人宰杀掉打了牙祭。因此，官员们受人恭维的更多不是他本人的人格与学识，而是他头上顶着的那副晃眼的权柄。同样，富人被人恭维的绝不是他肥胖摇摆的便便肚腹，而是他能为人所淘的资产。然而世事终不会把任何一个所谓的美差永远赋予你。为官的，终有大权旁落的时候；为富的，终有资财散尽的时刻。正所谓“古今将向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自然法则是真正的至高无上不可违逆，即便你依然托身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走进那个最后的归宿“荒冢”，可当你彼时已经还原成一个普普通通的社会中人的时候，你所接受到的任何礼遇甚至怠慢，才是生活的本色所在。因此，没有功利驱使下的感情表达，不管是善是恶，才是真诚而不掺带虚假的人间真情。除此之外，谁能在权力架起的位置上获得所谓的真情呢？

说到这里，就不难看出这个人世间的本来面目了。那些在你风头正劲时，最靠近你，最颂赞你，最顺从你的某些人，在你一旦远离权力中心的以后，似乎他们就一下子像从另一个世界走来，对你的态度会让你感慨万端甚至猝不及防。小人的可憎可鄙嘴脸，藉此昭然若揭，令你不得不大为喟叹这个人世间，咋就是这个样子。

顺其自然地获取功名，安分守己地干自己的事情，不虚妄不刻意，不粉饰不做作，一切都会如小河流水一样潺潺缓缓，轻歌曼舞般走过。

我曾经为许多繁杂的事情懊恼过沮丧过愤慨过，我曾为不能够苟合这个变了色调的世界被人视为另类过，我曾为自己的主自己不能做而强被他人所作抗拒过消磨过拖延过，我曾经为这个世界里许多人的俗不可耐平庸无奇而又位居你上屈从过闷气过反击过，但这一切都给我带来了几乎灭顶的灾难。我深深地感到如今的这个世界，已经不太适宜我去参与，我的能量已不能在这样世界中愉快健康地释放。我只有释去身心的枷锁，避隐于不为人知的一隅，过一过独具的生活，品一品释重后的感觉。于是，忧愤中我感到了轻松；孤闲中我感到了快乐；无聊中，我遣散了郁闷；静寂中，我参透了世态。

我 就这样日日打发着我已被人逐渐遗忘的岁月，然后 ，我又倍感省心与舒惬。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727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