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拓荒者
枯荣如土
风吹沙尘西北舞
最是想念苦
或许当千里迢迢从东山远嫁到这贫陋的村子时，奶奶并没有料想到余生是付托给了这片土地。萋萋芳草汲取着天地的精华，疯狂地生长昭示着自己强盛的生命力，春去冬来，青叶嫩芽化作寒风中苍白无力的枯草，似北风呼啸般呻吟着，又渐渐地没入了大地。奶奶沥血耕耘的土地恰如她匍匐于土地摸索希望之前一样，未曾改变过。只有生在土地上的荒草枯死又新绿，一年复一年，可终归都 没有改变这片掩埋岁月青春的土地分毫。
“圆圆，过来帮我把针穿上。”记忆中奶奶用带有浓重的鼻音而又习惯性拉长语调的方言喊我，右手象征性地用针尖拨了拨鬓角的白发。我轻放手中的书，走到奶奶跟前，从她戴有顶针的手中接过针线，看到了她再也伸不直的大拇指。“穿好了，给。”不一会儿我说。她略带笑意地抬起起头去接针线，迎着初泛的日光，她的额纹似乎更深了。对着那对灰白的双眼，我略一弯腰递到了她的手里，他又继续补着衣服。阳光下，满头不协调的花白头发反射着微光，好刺眼。“还是（你）年轻啊！”她长叹一口气，手里的活并没有停下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可要能干的多啊！”她扯开了话匣子。津津乐道起那些我百听不厌的奋斗年月：挖水库、运石头、集体春种秋收、熟记毛泽东语录、那些几分的粮票…(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对奶奶一身的热血干劲儿一直是既敬佩且羡慕的，就算是到了晚年，老院里也被她精心打理出一个菜园来，春夏之际，这里总是蜂围蝶绕，使这里在人去之后 仍是春色满园。风骤起，吹落了墙角奶奶梳头时掉落的发。这一生，奶奶也只能为这个家操劳到这里了。
那一年她十六，想来应是无忧的年岁。青春的气息好似蓬勃待放的花苞，慢缓初绽。她的发定是墨染漆黑，若春日轻拂的柳枝；她的眼眸定是映着最灿烂的图景的，也是乐于赏五彩斑斓的风景的；她的皮肤定如泉底 新涌的一泓水那么明澈，甚则连皮肤内的血管也得像飘摇着的紫蓝色的水草，那种清凉透着一股炽盛的生机。而这种美好得不到大自然的得天独厚的垂青是无法实现的。
我去过东山，那个山环水绕的村子氤氲着香气，空气中满是 滋润的水汽。村周有成片的梅林桃园，沙地里横卧着成片的花生地。难忘漫天似飘来的胜雪的白梨花，还记得满池的粉红莲花，又想起三月初三人动如潮的庙会：奶奶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站在房顶极目远眺，只见得到连绵的山—缄默无语的青黛色的山，剩下的，是抬头的一方明净的天空。 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慢慢地接近那山，便越要去仰望山的高伟，有时甚至觉得直插云雾的山是与天齐高的。山上怪石嶙峋，各自突兀地随意躺在那里。有的石块一侧棱角分明，另一侧却平整地像被刀切割过的一样，只是表面朱紫色的砂纹太过粗糙，否则真可当做一面镜了；有的石块仿若一个孤岛漂浮在石上，四边都有深沟间隔着；也有的石子碎成一片，被杂草顶托着：各形怪状。山的阴凉面长年有水缓缓流出，汇成一条条下山的小溪流，最后都流进了绕着村子的河流中。
对于像我这样的不常去山里的孩子来说，攀爬那么陡峭的石壁是不可思议的。每当我靠近巉岩，都有皮肤被刺痛的感觉。奶奶说她小时候给别人家放牛时，最喜欢爬上巨大而且平整地岩块，美美地睡上一觉。当背靠着岩石躺下时，她便会觉得生活有了依靠。奶奶是伴着石头长大的，她的性格也历练地和石头有几分相像。她坚强又好胜，但又不张扬，就算是做着充满艰辛的事情，她也不轻易向别人吐露自己的伤痛，就像那座山一样，默无声想地历经着时光流转。
虽说这山村不能算作是山清水秀，可还算是宜居。但当空间扩展到我家那片贫瘠狭小的土地，不知她又经过了怎样的痛苦的适应过程。就算是从绿洲到了荒漠，我们也无从知晓她的第一印象，反正她是这么几十年若一日地稳稳地走过来了，只有风霜才看得到她的苦楚。
我们村子当年的土地很有限，集中分布在村庄东西的两块田地。它们既不像北方平原那么广袤平坦，也没有南方丘陵那么大的起伏。每年在水稻收割完后，会在同一块田里种上小麦。村子北边有一个水库，是全村用来灌溉的水源。原始的土坯房坐落在渠堤边上，直到我小的时候还是一派死气沉沉的景象。记得那时候每家院子里都会有一颗大枣树，在阴历八月左右打枣时带来一丝的丰收喜庆之感。很多家里都有一头壮硕的老黄牛，寒冬的清晨，总是看见爷爷早起去添草加料。老屋里夜夜亮起珠黄色的灯光，煤油灯的气味充斥在屋内，又顺着木实窗户透出去，崭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鸡栖枣树水漂鸭，荒垄四野遍开花。
牧羊斜坡草又绿，耕牛指路夜归家。
在家庭联产承包之后， 农村的土地就像是古董店里允许被私有的珍贵器物一般，让懒散的园丁经营起自己的花园来。毫无疑问，奶奶也是其中的一个积极分子。她继续用青春在和土地做着交换，获取着她认为是自己主动得来的食物。可奶奶不知，青春是一枝流泪燃烧的蜡烛，她所开垦的是一片永远也拓不完的荒地。蜡烛燃烧着燃烧着便溶入了黑，青春耗着耗着便葬进了土地里。奶奶时刻记挂着的荒地，却始终没有随他们一同作过改变。
堤坝西北方的坡脚本是一块湿荒地，每次农田灌溉时总是无可避免地要把这荒草烂泥浇溉一番。冬日里，细生慢长的野苇竟有齐肩高。白絮在寒风中起舞，枯死的大叶子带动粗壮的杆茎摇曳着身姿，挑衅着农人的无可奈何，低矮的藤草密密地缝了一地。可奶奶天生是开荒的好手，草根扎进多深，她的锄尖就挖多深，她的双手似利剪般一根根挑断犬牙交错的茅草根。就这样弯腰挖着，蹲下拔着，直到腰永远地佝偻着，大拇指再也无法伸直。她弯腰虔诚地面对着土地，谦逊的庄稼低头该是表达他们的敬意吧！满地的庄稼带来了丰收，奶奶挺直的身躯却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土地。
顺着东流的河渠，在拐弯处的渠堤有一大块黄土地，被称为“石荒地”，可见它有多硬。没有多余的杂草，确切地说是没有鲜活的生命，这里就只是充满裂缝的黄泥块。这种恶劣的环境并没有让奶奶退却，反倒是激起了她的好胜心。虽然每一下都感受着电击那样彻骨的痛，她还是坚持着。累了就躺在“石块上”休息，就好像她家乡的大石壁一样熟悉。条条沟壑被填平，垄起了道道沟梁，黄土地也焕发了翠意。黄沙尘迷了她的眼，她再不能看清针眼，只能看到满目苍翠的轮廓了。猛然间，我发现土地的沟痕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爬上了奶奶的额头。奶奶守望的葱翠的土地，是青春开在岁月流逝中的花。
在可以被我们利用的河流的尽头，河流减缓了流速，淤成一片河滩。要是在这里种上庄稼，稍有大水就会把庄稼连根冲走。奶奶又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了沙河的屯垦当中。她围起河流旁走的水道，平整着起伏的沙地，又清理着多余的沙子，把这不毛之地变为了良田。无数个日日夜夜，置身于荒野，满头青丝泛起花发无数。偶尔会有几根飘落水中，像她渐远的青春不复返。青春，消散在拓荒路上。
奶奶无悔地开拓者无尽的荒地，直到容颜渐老、青春渐行渐远，这荒地却似乎只是在耗费着她的生命。风吹草动又一年，奶奶的拓荒之路是刻在青春的印记，即使她再坚如磐石，也停止不了土地去吞噬时光。她紧紧追赶在时光的身后，从来没有忘记去从土地里收获，她觉得自己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在这场拓荒与青春的角力中，她的丰收只是土地暂时的馈赠，青春的流走却是永恒的损失。在土地上拓荒，是一场和自己进行的一场战役，你收获的越多，你付出的代价就越沉重，从来就没有不对等的便宜去占。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欣赏自己，仿佛就在瞬间苍老，何其悲凉啊！
她老了，变得像一棵历尽沧桑的老树，树皮零乱地凸起，盘虬卧龙般布满周身，痴望着苦苦守候的庄园，等待着它们开花结果，可自己再也无法回望自己的锦瑟华年。
其实，奶奶开拓的不是荒地，而是属于农民的生活。他们挣扎在生存的边缘，除了以青春为代价，他们还能怎么办呢？或许这就是农民们难逃的宿命吧！耗费青春去延续着生命。他们把汗水心血洒进了土地，却不能够摆脱土地的束缚，以至于世世代代的农民都要重复这样的悲剧。最美好的青春，通通埋葬在一抔黄土里，还是无法换回自由，在数千年的历史中，又有谁逃得脱黄土的掩埋呢？
可他们是否乐意去把青春奉献给土地呢，又是什么样的动力在驱使着他们呢？一时间，我思维里好像出现了一丝曙光。
我想起奶奶讲述屯垦年代时的兴奋的样子，我记起她对自己渐渐老去的淡然：人总是要慢慢老去的啊！为什么要看做是土地限制住了人而不是人对于土地有一种依赖呢？我试着去说服自己。难道他们不应该把青春奉献给大地吗？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死后又都归于这里，土地养育了一代代的人，农民们又怎会不甘心情愿地忠于这片土地呢？他们是和土地最有感情的一群人啊！也只有他们懂得大地养育的伟大，才会觉得即使自己把一生都交给土地也算不了什么。
难道他们只是为了接受恩泽而去用最珍贵的东西去交换吗？我又在想。这足以让他们守护这土地上千年吗？这其中又有怎样的期盼呢？我又想着。
我觉得是他们在耕耘土地时播撒的希望吧！农人每播种一粒种子，就要对其倍加呵护，或是怕它缺水或是怕它有虫子咬，如果其中的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可能都会前功尽弃，所以他们才小心翼翼。当新生的希望在田野上蓬蓬勃勃，他们也会产生一种自豪的喜悦。土地上孕育出新希望，就是农民能坚持而又无悔的动力吧！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粮食，是各家赖以生存的基础，又在此基础上产生了新的希望。小希望衍生出大梦想，遍地希望就像是丰收的庄稼一样，让我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美好。原来这些辛勤的拓荒耕作者，是这么一群可敬的人！
清明节，我回家祭拜了奶奶，坟头草木青葱，就像她没开垦过的荒地一样！
生活，总要有点希望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