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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

2012-12-16 11:46 作者:清河世家  | 1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阿婆总是给人清清爽爽的样子。满头银发,梳得光光亮亮一丝不乱:在脑后束成一把,挽个髻,一块青色网罩绾住,再横别着一根老式玉质发簪。一件靛蓝色竹布斜襟褂,洗得根根细纱历历可见。一双小脚,著上阿婆自己做的三寸绣花鞋,脚背弓起的弧状恰似粉雕玉砌而成的小拱桥,小巧精致。

阿婆姓甚名谁已无从可考。丈夫简宝,一介乡绅,因私宅大院接待过南下解放军,被“还乡团”乱棍打死。寡居的阿婆膝下只有一女名贞秀,一生一世一点血啊!阿婆花甲之年,“地主”出身的女婿北瓜去柘林水库、马口圩等地劳改,伶仃叹伶仃,阿婆只得变卖家宅,离开居住了半辈子的怡堂,来三藩村与女儿贞秀相依为命,三藩村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喊她阿婆。

阿婆每日簸米(用竹筛去掉烂米后,用簸箕分开米粒和米糠)煮饭、浆洗缝补、养鸡喂猪,没有片刻清闲,日子虽清苦,倒也自在。若是天,便要虎子、兔子、猴子、狗子、猪子、牛子六个外孙辈一字排开,用稻草赶制牵牛、捆柴的绳子。分拣稻草、扛木枷(斜肩背结绳工具)、牵引草绳……,孩子们边做事边嬉戏、打闹,跟过节一样,闹热极了。

到了晚上,困乏的孩子们一个个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最邋遢的猪子、牛子,一双泥巴脚都没洗,一到床上就呼呼地睡得像个小香猪样。阿婆一个一个地将他们抱起,床这头三个,床另一头三个,逐一放平,一块粗纱毛巾一个接一个抹擦,从头揩到脚,毛巾由白转而变黄直至漆黑。

漫长的,没有星光也没有灯光,阿婆守着一床六个孩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纳鞋底。这是一张老式千工木床,三面都雕龙画凤,四根龙柱从四角高高托起上层架构,红漆挂檐是镂空精雕的百朝凤图,床幔里面板壁上雕刻的是百子图,床沿是光滑透亮的一整段红木,左右帷幔各吊一枚大铜钱,一枚是开元通宝,一枚是大观通宝。原本是阿婆的婚床,现在带到女儿家来,床底层铺的是稻草,中间是些烂布头、旧棉絮、破棉袄,最面上的印花蜡染蓼蓝床单缀满了补丁。一床手工缝制的、密密针脚的被子盖在六个孩子身上,睡边上的孩子老想多拽点,中间的孩子又嫌热,老蹬被子,寒来暑往,被子中间便塌陷了。孩子们午夜瞌睡沉,尿憋了就不停地翻身,阿婆一一抱起,洒在床边上的大木盆里,来回折腾两三个回合,天也就麻麻亮了。

孩子们在青砖砌就的旧式高墙大院的身影原来越长,阿婆在长长小巷深处的身子越来越佝偻。女婿北瓜偶尔回来,面沉似水,见到阿婆剑眉紧锁。阿婆颠着小脚,扶着墙,踽踽独行,低头不语。(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这个盛天气炎热。最小的外孙牛子在树上听了半晌午的蝉燥,肚子也饿了,问阿婆要饭吃。阿婆说要等你回来才可以一起吃(这是铁定的家规)。牛子说阿婆那我去屋后陈家塘浇鱼(先把小溪的水流两头截断,将围起来的一段水,用脸盆顺势向下游舀出,水落自然见欢跳的鱼),回来煎鱼吃。阿婆说:“崽啊,现在大热天,你一根纱都不要,打个骚花(方言,裸体之意)出去,容易闭痧(中暑)哟!”

牛子说:“阿婆,不要紧的,我不怕热”。牛子一个光身子,在厨房找到一个洋瓷脸盆,倒扣在头顶上溜走了,小脚的阿婆哪里追得上阻拦得住呢。

太阳照进堂屋一尺深,女儿女婿以及帮生产队放牛挣工分的外孙们回来吃昼饭(午餐)。“牛子呢?”北瓜女婿随口问。阿婆将饭菜端上桌,从后门出去喊牛子回来。

“这么热的天,让个细伢子出去浇鱼吃,你想热死他呀?”北瓜进门来脸色就难看。女儿回了句:“细伢子又没有书读(地主崽子成分,没有资格),又没有牛养(13岁可以挣工分),他要跑出捏下(玩下),有什么要紧?”“莫噶(难道)一个死人在屋里?一个细伢子都管不住?”北瓜吼道。老大虎子嘴角抽搐,嗫嚅道:“爸爸,你们天天进门就吵,何必呢?你总是教育我们‘家以和为贵’……”。北瓜端起面前的饭碗,闷头扒拉着。

等北瓜叫兔子帮盛第二碗饭时,阿婆和牛子回来了。阿婆端着碗白饭去了厨房灶下吃。

“吃去死,菜弄得这么咸!”北瓜突然把碗重重地反扣在桌上,筷子用力甩在大门口,踢掉上位的长板凳,起身对着厨房方向骂骂咧咧起来。

孩子们全吓哭了。女儿贞秀含泪劝孩子们继续吃,强忍着怒火争辩了一句:“我娘是我的包衣(奴才),到我身边来也冇吃死,帮我带崽带囡,动一日是一日,活一日算一日。何必苦苦相逼?等老来不得动,自会爬进棺材。”

“我逼你什么,啊——?家里每日牵开口来一尺多宽,吃人骨头了,晓得么……”。

孩子们左喊一句爸,右唤一声妈,只晓得哭。

太阳照进堂屋一米深时,听到队长尖锐的口哨,女儿女婿和大一点的外孙们都出工去了。

牛子吃饱了饭在竹床上睡着了。

阿婆在厨房忙碌着:收拾碗筷、用潲水喂猪、扫地、簸好了晚上煮饭用的米、把衣服收进来逐一分类叠好……

牛子从蝉燥声中醒来,满头大汗。阿婆像变魔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抓来一把蚕豆给牛子,牛子欢天喜地边吃蚕豆边去陈家塘端水回家来擦洗床上席子、竹床等,晚上乘凉便好舒爽。

有蚕豆做零食,牛子今天做事特别起劲。来回端了五盆水,觉得抹洗得差不多,便去找阿婆讨个奖赏。

阿婆一直在厨房里忙,牛子看到阿婆手里端个海碗,里面盛了半碗荞麦粉,褐色的,阿婆往里面打了个鸡蛋,搅拌匀后用调羹一勺一勺往阿婆自己嘴里送。“阿婆,鸡蛋拌麦粉,好香哦……”阿婆说:“乖牛子,你去帮我舀碗水来”。阿婆把牛子从水缸里舀来的水倒到她的海碗里,“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牛子一直傻愣愣地看着,舌头下意识地舔着嘴唇。

阿婆洗干净海碗,要牛子扶她去竹床上躺下。牛子以为阿婆累了,还没到竹床边,在跨门槛时,阿婆慢慢地倒在牛子的臂弯里,口吐白沫……

阿婆在那个夏天走了,享年73岁。牛子特别记得那一天:因为国母宋庆龄也是那个时辰走的。

一夜长大的牛子后来才知道那不是荞麦粉,那是一种该死的“六六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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