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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感于《人民文学》的“新锐专辑”——评“准作家及其准作品”

2012-12-04 11:31 作者:劳燕  | 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有感于《人民文学》的“新锐专辑”

——评“准作家及其准作品”

劳燕

2012。11。1。

文新论坛

去年这个时候的《人民文学》,2011年第11-12期的《人民文学》,可以说是“新锐专辑”。(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其中,11期有中篇《花园酒店》、《通俗情》,12期《刘万福案件》、《一家之主》、《快餐剧》,短篇有11期的《骤风》、《晚安,秦舞阳》、《不可触碰之秘》、《不倒翁》、《像奔跑那样美好的事》,12期《挂在墙上的自行车》、《金石》、《边塞纪事》、《Q老爷不在的日子》。无论从布局谋篇、写作技巧,这些中短篇都太像新手之作。所以我称之为“新锐专辑”。

阿丁的两个短篇:《晚安,秦舞阳》以历史人物秦舞阳为主角试图重新阐释“懦夫之死”与“英雄之死”;《不可触碰之秘》假借死亡的可知性探索人性的“本我”;朱个的两个短篇中,《不倒翁》写工作生活稳定却乏味的中年女性丧子之后面对美发店的洗头技师时内心的杯水风波,尚有可读之处,《像奔跑那样美好的事》却表现一般;《挂在墙上的自行车》(短篇,映川)探讨的是爱情记忆能否共存的话题。简之同把自己的每段感情经历都视为一段记忆,并保留其最美好的物品作为凭证,这又每每成为他下一段感情的致命障碍;《金石》(短篇,黄咏梅)所言与记忆有关。年轻时的一次违规开采事故,不仅影响了地质队员老蔡的事业发展,更让他心有余悸,在自己心里种了块“石头”,在此后做矿产检测师傅的日子里,“又臭又硬,怎样都不受腐蚀”,不近人情得令老婆女儿多有怨言。已经如此谨小慎微的老蔡,在面对地摊上一块可能来自地质之家收藏的“金石”时,却出手阔绰地买下了它……能令老蔡如此轻易上当的,也许是常人眼里的那点贪心,更大的可能则是对自己年轻岁月的留恋。黄咏梅一向擅长举轻若重、剑走奇锋……《金石》从头到尾保持了一种叙述上的均衡感,这种叙述,虽然谈不上出众,但显得骨肉丰满,难能可贵。

作者董青青的短篇《边塞纪事》,通过几幅速写式的人物描写让我们管窥到边疆的风貌和人情世故,但在叙述上显得有些拘谨。

刘丽朵的短篇《Q老爷不在的日子》,是一篇有都市感的小说:逛街、购物、吃饭、聊天、唱歌、读书、考博……看似丰富多彩的日常生活,却让人感到一种很文艺的“颓”,既无法餍足,又不能止步,好似一团大且白的棉花糖,很快会化掉,黏在手上,难看又难受。这样的小说几乎难以情节取胜,好在作者笔力不错,尚能在一种相对放松的状态中呈现出类似群体的个中冷暖。

小说、散文、诗,无论新手老手,希望出手都是佳构,都是十全十美的名篇,是不可能的。文章当然是需要不断修改,会越改越好。问题是,你一篇不怎么地小说、散文、诗,却往往难以正式发表,难以登“高雅之堂”,这不是编辑设了门槛,使新手不得逾入。而是我们的一种出版制度和管理上的问题。

《人民文学》总可以算是正儿巴经的“高堂”老祖一族了,关注新手,注意尚未出色的新作,这是值得各方“高堂”关注的好事。

古今中外历来有许多文章,作者一开始都是“小萝卜头”,名不见经传,常常是偶然的机会,他的文章被某个“高雅”的出版社或编辑注意到了,作为新手之作推出,终于得以面世,这个新手大受鼓舞,于是若干回合后,新手成长为老手,成为了作家、名人。这样的故事实在太多,《红楼》就改过十几稿,后四十回甚至“改丢了”。

我们现在是在“准作家”及其“准优秀作品”的汪洋大海中,如果不重视不珍惜这个“准”,恐怕级别再高,再高雅的期刊杂志,都会弄到没饭吃。这不是危言,事实其实比这更成问题、问题更多更大。不要拒绝“准作家及其准作品”,《人民文学》这个做法所以值得称赞。

现在有许多纸媒和网络思量出版一些期刊,冲着这个“准”,试图发现、扶植、打捞、抢救、培养新人新作,怎么说都可以,这是个好事。当然,不是要为了做好事而“设计好事”,文章好坏,约于时空,决于受众,而且也不至于为了做好事降低文学批评评判的标准,让堂堂文学殿堂长满乱草,文学的“豆苗”反致使稀落。

据说,《人民文学》有这种想法:在年底故意为之,出一些“新锐专辑”。所以我写一点感慨和读这些“准作家准作品”的读后感。我记得自己最早发表的一篇通讯,只有一百字不到,在报纸上挤在排版者和读者都容易“遗忘的角落”,但对于我却是非同小可,光这天的报纸我就买了十份,这晚把这九十来字看了十几遍。对待自己的处女作,就像妈妈生了个瘌痢头儿子,丑死了,却越看越欢喜。以后,我发表了数以百万字的“作品”,都是从这篇“准通讯”开始的。

2012,今年《人民文学》的“新锐专辑”不知会怎么样。

(作者劳燕文新报业评论员)

链接阅读:短篇小说《边塞纪事》

边塞纪事

董夏青青

《人民文学》2011年第12期

小马四岁那年某天,石油地调处的家属院落满夏日暖光,和风吹拂米黄色的确良窗帘。妈妈搂着他坐在床上。他爷爷罩着一身白袍,左脚踩在餐椅上,捏着一只煮透了辣油的羊舌头。

突然楼下一声轰响,爷爷扔了羊舌头,绕过客厅中央的茶几、三把高背椅,油糊糊的手摁在窗户沿儿上探身往楼下看。妈妈跑去从爷爷身边挤出个位置朝楼下探头。一辆豪猎小型货车撞进废弃燃料库的大门,车前玻璃掉下一多半。车里人晃晃悠悠地跳到地上,狠劲哆嗦抖落满身玻璃碎渣。

因小马他妈的大叫,整栋楼的居民都确定这是小马爸而长松一口气。小马妈妈转身往外冲,被身旁的暖气包挂住衣角。回头看是小马正拽着她。她看看五米开外的床,再看看趴在暖气包上的儿.子。

“真是个‘是非’啊……”爷爷啧啧地吮了下指头,替儿媳把话说了。

马是非的父亲别号马海辉。海辉拌面馆位于家属院出门向左六十几米处。马海辉是个面肚子,十碗米饭吃进去起身就饿。他跑了十六年长途运输,且一生只干过这行,与他终生做阿訇的父亲相似。跑车六年期间,他离家前最后—件事是吃一盘海辉家的过油肉拌面。从远方归来,下地第—件事是吃一盘海辉的地三鲜拌面,直到海辉的老板举家迁往库尔勒挖金。

他负责一辆超大型运输货车,从乌鲁木齐开至沿海的深圳、广州、珠海等城市,出车一次的基本时长为两周。所运货物分两种,一为乌鲁木齐的新鲜水果,二是沿海城市的时令海鲜,偶尔带些稀罕东西回家。

马是非八岁时的某个日半,他正睡着,感到有人轻轻捏他的肩膀。

“儿子,儿子……”马海辉轻声唤着,掀开小马的棉被,推进去—个纸箱。

“儿子,儿子,猜爸爸给你带的什么……”

马海辉抓起儿子的手,贴住冰凉的塑料膜轻轻摸过。那个年代,全国喝过碧的高干子弟尚不在多数,可小马只是“唔”了—声就又接着睡。

“唉,睡吧,搂着雪碧睡……”

马海辉把小马的一条腿拽过来压在“雪碧”上,为他掖好被子,侧坐在一绺床沿上静静看他规律起伏的胸脯。心生愤懑。妻子不说生了个“是非”么?怎么有了这么高档的玩意还继续睡他的狗屁觉?

第二天起床,马是非发现雪碧已从被窝跑到桌上,他还看见书桌上方的白墙上挂起两把细条大刀。

父亲将他从身后抱起反扣过来,马是非像根细面条搭在父亲宽阔沉厚的肩膀上。

“爸爸用这个刀把你砍了好不好?”

“不好!”

“为啥?”

“会死……”

“好哇!我儿子懂事了……”

老马把马是非轻放到床上,说,他此次出车,在河南碰上一群人,把钉板摆在路中间,叫你非停车不可。他们打开—个麻袋,里面全是墙上这种东洋刀,两千块钱—把,一对起卖,老马掏钱买了两把。对方接过钱,边点边告诉他,这玩意—分钱一分货,绝对是出口日本的行货,假一赔万。

马是非十一岁那年冬天,乌鲁木齐奇冷,妈妈下了岗。马海辉决定带上孩子老婆一同出车。临走前,爷爷叮嘱马海辉,无论小马怎么缠头,三口人也一定要去清真餐馆吃,马海辉点点头。

黄昏的中原不似边疆苍茫辽阔,大车跑在一条寂寥的柏油马路上。马是非团在副驾驶座上,盖着父亲的羊羔夹克,妈妈晕车吐了不下二十次之后在后座卧着。

“爸,车里装的什么?”

“方片片子。”

“什么方片片子?是揪片子么……”

“什么都不是,就是方片片子。”

“方片片子——”马是非喃喃重复,“那有啥用?”

“没啥用,就是方片片子。”

第二天清晨,马是非蒙眬醒着,车子开至某地村口,猛然车子像是碾到什么脆生东西,西瓜之类的。

“啊!”马是非叫。

“遇上讨饭的了。”他爸说,“咱不能停车,他们故意施来放那的,一停车就讹上了,要你赔钱。”

冷静之后马是非想,一家人拉着一车没有用的东西跑了上万公里,其间还夹着一条人命。

高中时期,马是非人了一个兄弟帮,三男一女。独有他一人与老四睡过觉。他们老是翘课排练英式摇滚,终以一首《老鼠爱大米》获得校园原创歌曲大赛金奖。四人约着十三中几个学生在明园门口“清算账务”,被敌方一手抽出腰间皮带、一手提着裤腰喊打喊杀吓着了,大叫着“有种”“等着”之类的跑了。晚上,他们选了一座高档居民楼,在楼下摁人家的应答门铃。

“您好,您是哪位?”

“您好,我们是麦趣尔公司的,我们正在搞促销活动,买一箱草莓牛奶送一盒避孕套。”马是非说。

“啊?”

“还免费上门结扎!”老大补充。

“哎姐,我把我们老大介绍给你吧。”马是非一碰到我就这么说。

“哦,他现在干吗呢?”

“在冷库卖肉。”

高中毕业后,老大继承父业;老二去了克拉玛依油田;老三马是非去了动物园;老四和家里介绍的男孩订了婚,成天挂在网上斗地主。

在动物园工作的五个月里,马是非先当的狼群饲养员。后来头狼被辆旅游车轧断了右边前腿。夹板刚上几个钟头就被它咬得烂烂的,再上再咬,它看上去再也好不起来了。领导找来专人给它麻醉,用空心针往血管里打空气。头狼卧在地上.睁眼看着马是非直到断气。之后马是非要求调换岗位去饲养些小动物,比如墨西哥狮纹蝎之类。

领导很体恤,第二周他便到长颈鹿三号池报到了。

每天他都早早过去清扫圈宅,之后打开修得有五个半马是非那么高的饮水池。长颈鹿的饮水池必须修得高,不然它们头低得太下就会晕倒,若晕倒太久还没人把它们扶起来,它们就心脏衰竭而死。

天啊,好矫情的畜生,马是非评价说。

养长颈鹿的期间,马是非燃上了阿根廷鹿鸡的饲养员.那汉族女孩为他堕了一次胎。

他说到此处对我总结道:“要想成熟哦,男人多经历点事,女人多经历点男人。”

有天,动物园来了个身后跟着数十人的部长。有人过来传话,说部长想和长颈鹿走近点接触一下,照几张相片。马是非心想,想进就进,何况是部长,于是开门放他进了圈宅。没想那部长刚靠近长颈鹿,当场滚出去四米,肋骨被蹬断四根,在军区总医院躺了三个月。

马是非被开除了,最后这个月的工资也没拿上。在家歇了—周,他经阿根廷鹿鸡妹介绍,去了地窝堡机场当卸货员。当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已怀上小马的孩子。

按他想的,除了没日没夜的累点儿,这工作再好不过。集散仓库,他搬过各种各样的东西,有入托运种鸡,毛茸茸的小黄鸡用纸板隔开装在木盒里,他们从传送带上往下扔,一次一盒,—扔死—半。遇上水果,就抠开筐子,掏出啥来吃啥。不敢多吃,润个唇而已。

有一天,叉车运过来一只木头箱子,长约一米五,宽半米,高—米,和自家茶几差不多大小。不过这箱子刚上—辆小货车,就压得车子抬头了。

“这事儿谁搞好了给他三百。”

马是非和阿根廷鹿鸡妹的表哥一对眼,两人花二百叫来—辆十三铃。想用千斤顶、钳子、铁锹把箱子搞上去,折腾了半小时也没搞出个名堂,只好又掏五十叫了辆叉车把东西弄上车。这样—算还赚五十块,刚好点一份加薯块、粉条的老榆树大盘鸡,外加一瓶乌苏啤酒。不过他们俩在路上和送货员扎盒花,各输掉七十多和四十多块钱。

什么东西有这么大的密度?管它是什么,兴许啥也不是,就是五吨重的方片片子。

阿根廷鹿鸡妹堕胎那天,传送带上过来几筐民封黑鸡,马是非撬开筐子拽出一只,拧断脖子塞进背包。晚上拿到饭馆交了二十块钱加工费,炖成一锅鸡汤。可那晚鹿鸡妹叫上表哥跑去了五一夜市,俩人吃了十来串烤肉,喝了两大杯冰镇卡瓦斯。

相比鹿鸡妹,马是非对女性造成最为离谱的一次伤害是在小学,前桌女孩的头发油成竖条形的绺状,就掏出打火机想在发尾处烧一点玩。没想到那头发的含油量过高,火舌一沾头发就腾地满头烧起来,他和同桌赶紧抄起书来灭火。

马是非边吸溜鸡汤边想,这下好了,他终于和他爸一样身负命债,而且同样为了没有用的,或者说用过又被重新包装出售给他的避孕套。

年底,父亲找马是非正经谈了一次,说明年送他去当兵。当兵好,儿子终于有个安定事情可做,这叫小马妈妈放心不少。临走前,她把一个糖果硬盒塞进箱子。马是非懂事地说一定分给大家吃。

“你自己吃行了!别当着战友的面……”母亲说。

与小马妈妈相反,爷爷得知孙子要从军,气得羊舌头都咽不下去了。他想如此聪明的孙子若专心功课,日后定能成为一名伟大的阿訇。在乐园里,在光明中,得居—个如意的地位。家里的三个儿子,大孙子娶了—个山东丫头子,二孙子成天燃着—个维族丫头子。现在唯一能指望继承正统的三孙子也要跑到部队,叫他这个阿訇情何以堪。

爷爷染上了肉瘾,除了封斋时会节制,终日肉醉。跑到哪个儿子家吃饭,都因为餐桌上肉太少而发脾气。

“牲口哎!这叫饭吗?除了这个鱼,其他都是咸菜!”

爷爷无视桌上的木须肉、羊肺子、辣子鸡,扔下筷子走了。

马是非在红海坡待到第七个月,爷爷和父亲跑来看他。红海坡连队所在位置的海拔约两千多米。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刚下车就叉腰站在连队门口,冲接他的指导员吼:“你们这是什么地方?鬼都不来的地方!”

全连溜达了一圈,指导员告诉他午饭在连队旁边一户牧民家吃,蒙古族女主人乌兰招待他和小马的父亲。

“我不去!孙子吃什么我吃什么!”爷爷怒声说道。

指导员赶紧吩咐炊事员小跑去哈萨克萨吾提家借了一口锅,再拿兰家的羊给他弄了—份清炖羊肉。上午训练结束,马是非从饭堂提上八两米饭去了招待室。

眼见马是非拎着八两米饭进屋,爷爷连儿子带孙子痛骂了一顿。先是说儿子把孙子给害了,之后又大骂马是非竟然只打来这么一点饭,根本是盼他早死。

爷爷过世前的一刻都在骂:“勺子吗他!给我们三个人打八——两米饭!”

我来红海坡的前—个月,老人刚过世。老人家得了贲门癌,几坨息肉堵在食道和十二指肠处,吃进去的食物下不去也出不来。

即便如此,马海辉还是在住院期间带爷爷出来吃过一次碎肉抓饭,肉很多米极少的那种,价格比一般抓饭贵几块钱。

爷爷还不知道自己因为癌症住院时,每天早晨都在住院楼前的小花园散步。有天他看见个汉族老头在练剑,仙气凌人,遂打发马海辉去给他搞—柄差不多的长剑来,要跟着老头学。儿子刚把剑买回来,那位老人却没再出现,爷爷只得自己琢磨。

“快看快看!”大孙子趴在窗户沿儿上吆喝马海辉。

马海辉向外一伸头,花园中间的小径上,他双手握住剑柄,端平伸出,屏气凝神,开始转圈。旁边站着几个病友和小护士,一边给他数圈—边拍手叫好。

“乖乖哎——爷爷转十圈了还没晕……”

“老勺子,爱怎么转怎么转去吧。”

过了几天,大孙子一面陪着爷爷聊天,一面给他按摩肿胀的小腿。

“爷爷,现在好多人认识你,你都有粉丝了。”

“粉丝是什么东西?”吃了一辈子粉丝的爷爷天真地问。

“粉丝就是粉条。”

“哦……就算还有粉条,八两米饭也只够我一个人吃。

傍晚时分,黄绿色的水从爷爷鼻孔、嘴巴里喷出来。生命最后,爷爷不立文字,只溅在墙上、大孙子身上、床上、地上一片标点符号。

得知爷爷过世后不久某天,马是非领着三匹马去界河边吃草。日头很大,他躺在河坝的斜坡上打盹。没多久起身一看,三匹马早不在近前。向远处打量,见三匹马正朝界河里走。

马是非拔腿就往那边跑,如果三匹马过了界河中线,那这点破事就会成为两国间的外交事件,三匹马只能等明年中哈会晤时才能遣返回来。

三匹马已经下到河里,正朝中线移动。

“回来——你们快回来!求你们了——快回来——”

三匹马回头扫了一眼马是非,继续小步向前,速度有些缓了。

马是非冲进河滩,跪地挥舞手臂喊道:“大爷,求你们了!爷爷我求求你们,快一回来——”

三匹马停住了,之后接连摇头晃脑地回到岸上。马是非在归队路上边走边哭,嘟嘟嚷嚷地念叨爷爷、大爷……包库的箱子里有妈妈给的糖果。他想起来。

库房里,他双手捧着盒子盘腿坐下,小心翼翼地揭开盒盖。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巧克力糖果,是花花绿绿的避孕套,外加一张母亲手写的便笺,大意是叫他别在勾搭地方小姑娘的时候闹出事情。

时值冬天,炊事班正苦于配菜单调。马是非——确认这些货绝不含印度神油、蚯蚓味香精之类添加剂后,送去班里做了扎灌肠的皮套。

某个狂风大作的晚上,我在招待室的客厅等着马是非送来热水洗脸。红海坡的暴风终日找寻—个合适的日子毁了人类。我和马是非时常顺着梯子爬到马厩顶上,偎在马草垛里聊天。对于存留记忆里的各种人生情境,我们相互探讨,逼近某个点时又一同弹开。对于生活,我俩在一条准线上,谁也不比准知道得多。

十一点时他敲门,提着两壶热水放到墙边,说:“外面—个东西可有意思了,看不看?”

马是非带我溜到浴室那头的走廊深处,将我往窗边一推,说:“喏。”

窗外绛蓝色的浓稠天幕上,有一桩摩天高楼状的银灰色云彩。

“刚才闪电了。”

“哪儿呢?”

“你等等……”

突然那大云像一只鸟笼被强光照透,又瞬间黑下来。

我们在浴室前坐下,他问还记不记得曾说起过前座那个女孩,被他点着头发的那个。他说他们又见面了,在高中那会儿。她变好看了,头发很美。之后俩人恋爱。那汉族女孩回到喀什老家买了一口炒菜锅,和父母分灶吃,还在头上包帕帕子。

“我哥已经娶了一个汉族,我不可能再娶汉族了。”他点了一根军医给的假中华,说,早先他以为能和那女孩结婚,想着要尽早踏实下来,但既然这样,两年服役期满后他就到队上工作。石油队天进沙漠,干五六个月回乌鲁木齐休假。不计工作量,每月挣三千来块钱。

我说你们队上总需要人做饭吧?我去行不行?他说队上全是男人,顶多带我进去转上半天。马是非又说,轮台县那边有个“三八台”,一个鸡村,建筑清一色俄式小二楼。石油队定时开着大卡过去。

“三八台……带上我吧!”

“麻哒没有,尕尕的事儿嘛……”他转而惊异地看我,“唉,你也是个‘是非’……”

是非是新疆话,指为凑热闹满足好奇而不计代价的人。外人看来他们不正经了一辈子。是非的人心里有数,他们一辈子都专心干这一个活儿。这活计好到说破了要遭雷劈。好到除了自己,副驾驶的位詈坐上一人都是多余。

那天,马是非在打包参军的行李,母亲拿来一盒糖果让他装上。俩人正说话,楼下一声巨响。马是非和母亲趴到窗边探头一看,一辆小车撞进由燃料库改建的车库。

“妈,爸又吵是非了哎。”

“老勺子,爱咋撞咋撞去吧。”小马妈妈转身回到行李箱前,把小马扔在衣服上的糖果盒往里掖了掖。

站在四楼窗边的马是非心想,看来方片片子就是方片片子,永不变质。

道是无情却有晴

老赵和卡昝连队关系不错,连队的人上下温泉县城都找他接送,全不以那件事为然——

二000年,老赵载着三连的战士上山挖野菜,弄走几根“党参”带给八连炊事班长。当天正巧生活车拉上来几根牛拐,班长吩咐炖个滋补汤。汤端上桌,除了连长因为一喝补药就流鼻血没碰之外,战士每人一碗。

半夜,一班的一名甘肃小战士摸进连部,仿佛连长耳聋似的喊:“报!告!连!长——外面来了—个营!”

连长缠着被子滚下床往外冲。拽开门,众人似分散的飞蛾。三班班长赤膊光脚,双手捏着两只空纸杯,蹲在厕所门口浪荡不羁地号啕大哭。炊事班的小崔一手抓着一只鞋,在走廊的墙上狂敲乱拍,呼喊着:“我要喝可乐——我要抽中华!”有人搂着盆栽干呕,有人趴在窗台上高昂悠然地笑,两只筋肉横飞的大手交替抹眼泪,直不起腰,有人吊在门框上做引体向上。

连长把甘肃小战士一把逮到脸前:“哪来了—个营?”

甘肃小战士温柔的眼珠转向一侧,右臂抬起,说:“连长!你看那边那个营(人)!我亲——眼看见他从外面爬进来的!”连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指导员蹲在窗台上连连冲他招手:“嘿,嘿嘿嘿。”

连长反锁连部的门,汗流浃背,一根接一根往嘴里送烟。子弹上膛搁在桌上。有鸡天也亮,无鸡天也明。鸡叫头遍时把烟头捻熄在腿上,起身开门出去放掉肚里的今生最后一泡水。当他站上走廊,连队已悄无声息。往各个班里一瞅,人像毛坯房里的建筑材料,散乱地倒在床上、地上。他轻手轻脚地上前,用食指挨个试他们喘气。没有断气的。

第二天,大家陆陆续续起来跑操,好几个人叫嚷身上有地方肿胀,发痛,有划伤。中午,机要参谋喘着大气跑到连长旁边,说可以叫老赵下回再弄点高档补品来吃吃,他感觉今日的体力格外够使。

连长把我在连队之外的活动交给老赵安排。老赵问我想在卡昝看看什么。我说想听阿肯弹唱。他说随便拉个牧民都是阿肯。

两天后,文书马是非跑来说老赵的车在连队门口等我。

老赵开车,哈萨克翻译坐在副驾驶座上。老赵伸出右手食指戳他胳膊一下,说:“这是翻译。”又转动手指头对着我说:“这是记者。”

车子上路。翻译回过头,他五官清晰而秀气,眉毛粗黑,眼睛泛着幽蓝,胡子拉碴。他说最近和田下大,沙漠冒出来很多草,连野兔子都有了,应该写篇报道。

“想听啥歌?”老赵低下头捣鼓CD盒。

“有没有邓丽君?”

“放家里了。”他说,“喜欢《何日君再来》吧?这歌有讲头……”他诡异地笑。

“啥讲头?”我问。

他咧大嘴:“陪我喝好了就告诉你。”

萨吾提家的女人端上奶茶和干馕。老赵咬开—瓶酒,说,边喝边等吧。我问他和萨吾提约好了没有,他说约好了,不过“牧民的钟表都挂在家里”。

我们打了几把牌,老赵逢输就喝,面色消沉。我问老赵能不能讲讲那支歌,老赵表演似的打了个大哈欠,连连摆手。过会儿他倒头睡了,留我和翻译坐着。

翻译盯着放在橱柜上的小黑白电视出神,墙壁钉子上挂着一块布帘,做乃麻子时用。布帘底下一方土坯灶台,上头搁着一口煮肉锅。也许我们待会儿一边吃肉一边听歌。他们会给我倒个满杯,叫我给足面子一口干了,别偷奸耍滑。

翻译转过头,讷讷地说:“连队我很熟的,他们要印哈文的‘科学观’啊,‘讲团结’啊,都是找我翻译。”

老赵之前在温泉县经营一家美术用品店,替人做户外广告,兼卖羊头。他常开车去找翻译他老爹喝酒,看他有没有上山捡着羊头、狼牙、化石。这之前他已和小他十七岁的温泉疗养院护士订了婚。

翻译和老爹住在木洛夫斯太,著名的蛇窝。那年初春翻译自考,木洛夫斯太的旱獭越过国境线,往西扩大地盘。因为这里蛇多.旱獭们很少见到哈萨克斯坦的土老鼠。它们身长三寸,尖长嘴,招风耳,尾尖像开叉的马鞭,跑起来像豹子,吃起来像猪。

木方旱獭大败而还,活着的把死了的拖回洞穴。天暖之后,尸首腐烂生出病菌,先染给在草原上活动频繁的黑鼠。染病的黑鼠烧得成群往河边跑,大多数来不及沾水就死在河边,也有的掉进河里,顺水流漂向下游。

同年仲夏,新疆石河子小白杨酒厂拉着一卡车新出的酒跑来温泉。车子停在盂克特大街尽头的广场,酒厂师傅把三十多箱醇香型白酒搬下车,堆放在地上。搭起—排遮阳棚,在支好的彩色塑料折叠桌上摆好一次性纸杯。欢迎大家免费试喝的大红绸广告横幅被挂在高处,站在县城另一头都能看清上面的字。

下午四点半,师傅们点了一挂鞭炮,摁下音响开关。这—个馕从城东滚到城西还热着的小县城立刻醒神了。沿街窗口的各家伸出人头,大街上充满笑声和呼叫。到处响起带门和上锁的声音,人们像岩浆流人大街。

金色阳光像撕裂的金帛掖在各处。女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双手托住下巴,头巾忧伤滑落至颈间。老人的羊圈修到一半不干了,躺在大树下的草窝里,眼珠翻白,嘴唇微张,脖子上鼓着一圈胀红,粗壮的大手按住马蹄般结实的小腹。

小职员晃到马路当中的黄线上躺下,路面像手帕泡在他的泪里。

开饭馆的老板娘把孩子放进饧着面的铝盆,小孩咂吧嘴,老板娘把杯子里剩下的福根嘴对嘴喂给他。她趴在面板上阖住眼。向着她侧脸和发辫,透明空气中的面粉亮晶晶地徐徐飘落。

牧民耷拉着脑袋骑在马上,太阳下的坚硬面孔在溶化,随着马匹颠簸,嘴唇一下岔去了右腮,一下滑进下巴。

老赵等在那里,替老爹把马拴在遮阳棚背面的大树下,像将冥宅扔进火里将他送人人流。老爹静静地排队,挨个从每一位促销小姐手里接过纸杯,—饮而尽。

枣红马在一边打着响鼻,一泡艳黄的尿液激入泥土冒起幼小的瑰丽气泡。老爹斜窝在树下,棕黄色眼睛浮出清泪。老赵蹲在一旁,—手搓着头顶的绒毛,一手捏着手机。

“喂老婆,喂?你在哪呢……我爱你,我爱你,老婆……”

“老婆我爱你……老婆……嘘……”老赵的大手堵住听筒,悄声细气说,“嘘……老婆,告诉你,我在哈萨克斯坦……”

电话断了,老赵把手机揣回兜里,端起纸杯,从离嘴很远的地方往下倒。

天降黑了,当血潮怡然归返老爹的心窝,枣红马驮着老爹往沙雷比留克方向走。老爹手拉缰绳,几次险些落马。见到潺潺流水,老爹翻身下马,脑袋插进河里饮水。枣红马在一旁呼着气,鬃毛披垂。

过了一月,翻译的老爹死了。等来悼念的人散了,他俩撬开酒瓶盖子往嘴里灌。临到昏沉,老赵把酒瓶一甩,红着眼冲翻译钩动两下手指,“走啊”。摩托车在漫长空荡的窄细土路上走,每逢拐弯就轧上碎裂的石块而歪倒在地。大山嵌满海洋生物化石,挺直严肃,相邻的山头紧紧夹住腾空扭转的云彩。开上一块空地,老赵抬头指着半空笑:“哎,你看。”

一道峭崖竖在前方不远处,一对粗壮的长角凸现在崖头的薄雾里,一头毛色如同耗子的狼离它五米站着。那羊甩出蹄子飞起向前一头栽下,贴着崖壁摔了十几个滚嘭地落地。

那匹狼慢慢走到崖头边上,停住俯瞰许久。

老赵和翻译跳起来往大头羊着地的地方跑,可已看不见它。

之后几天,老赵带着翻译连跑好几座山头。翻译常在感觉不太好的时候拽住老赵,老赵就会甩开他大步朝前走,兵团后人的坚硬嗓音混杂着风沙声:“—颗子弹—块六毛八,该牺牲的不都得牺牲?”

“科学家从二战战场上做了统计,手枪八发子弹打完,再补—个弹夹打三发才能消灭—个敌人,冲锋枪二十六发一个弹夹,要打三十八发才够。这和找羊头—样!”老赵最不喜欢说教。

“人不都得死么?”他越说越像提上裤子拉拉链,“都是每秒三十八点六毫升的鲜血往外蹦,蹦十二秒熄火。对不对?”

七八天时间里,老赵和他四处借宿,往人迹罕至的地方跑。俩人在—个穴里发现一面绘有类似原始岩画的石壁,上面有笔触如火柴棍的荧黄图案。招待他俩的多是山里的牧民,听老赵说客气话,就揽过他的膀子来说:“朋友,谁出门带着屋呢?”

老爹在世时,翻译很少跟着他进山,只在城里找乐趣,这回才是跑野了心的开始。老赵却觉得满山乱逛越来越索然无味,老爹话少,能带他走出能见度不足一米的浓雾,把河沟里受狗熊惊吓的马匹牵回家里。久居城里的翻译算不得牧马人的后代。但老赵自认若不是他告诉老爹温泉有不花钱的好酒喝,老爹便不会在归途中下马喝河里的水,也不会中了死老鼠的毒臭。他背扛债务,时时想着还。

时至分手,老赵弄回一只角上带伤的盘羊头、三颗狼牙,翻译两手空空。之后老赵揣着钱回博乐市结婚。翻译没跟去,他把家里的牲畜托付给附近边防连队,跑去了阿拉山口。他和哈方军人做生意,大到家用电器小到蔬菜鸡蛋香波肥皂。把不值十斤土鸡蛋的国产杂牌的子母机卖到一百多美元。那边的小老板们笑他是专门“哈”哈萨的哈萨。

那个贸易口岸地处中国最大的风口,他眼见狂风把一节车厢从乌兰达布森检查站吹到了艾比湖的避风处,跑了四点三八公里。六个小朋友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刮跑了,时过五天才被人从芨芨林里一块大铁皮底下找出来,所幸都活着,好过阿拉山口连队炊事班那六只在信步闲逛时被吹到墙上摔成肉糊的鸡。有时牧民赶着骆驼回家,突然大风急掣,沙石惶奔飞曳,惊得骆驼四下里瞎跑。牧民见有的骆驼冲向哈萨克斯坦的德鲁日巴镇,连连大声吆喝岗哨上的连队战士出来赶骆驼。一回,一辆尼桑小车停到他商店门口,他看见了,正要出门时一阵狂风撵过来,那小车刚打开的右侧车门瞬间飞出去,像把菜刀横插进前面一家汉语名为“温暖清静世界”的理发店招牌上,没挂五秒钟,连带着玫红色的广告板一块咣啷落地。

夜里,他和当地的小老板们打打牌,喝点酒,有时去卡拉歌房玩一夜,第二日晌午,从昼夜亮着粉色暖光的按摩室里醒来。

偶尔和老赵通个电话,他知道陪了一年父母老婆,老赵回温泉继续干活了。翻译总兴冲冲地说又卖了什么、开车去了哪。等他开口问老赵在哪里,老赵会回答,房子里。什么房子?屋子。干什么?坐着。坐着干什么?不干什么,就是坐着。嗓口堵了一口气。

不忙的时候回来看看。老赵说。

一天,翻译在旱厕方便时冲进来一股风,尿像一面倒掉的墙压过来,打湿半截身子。他拉起裤子,扒着墙将头探出去看,方才发觉之前才是被尿糊住了脑子,一直没留意这里的树和他的心—样,已向着温泉方向过分倾斜。

夜里,没有亮灯,窗帘紧闭。老赵半醒着偎进沙发,脚跟沉入茶几,双手十指交扣放在小腹上。屁股被抛至海浪,一涌一落,都怪马骑得太久。昨夜他把脚泡进“硝酸益康唑溶液”,今日长泡处破皮流清水,踩住马镫麻木没知觉,现在开始疼。一瓶“赛里木”在他脚边微亮。要不要喝?哼。除却衔杯,百拙无能。

耳眼里有—根金属丝的颤鸣声在锉,仿佛楼上住户搞起装修没完没了。很久之前发觉自己心上有个洞。墙体破损,取瓶红酒的软木塞子或者报纸折成硬厚方块堵上即可,这却不行。他和朋友们从博乐开车去伊犁,满怀希望地再见晴空下的冶蓝,只刚发出—声对湖水的惊叹,—个赛里木湖瞬间滑进那个洞里不见影。舌头涩得拉不动。

漆黑的夜,飓风搅起深邃的激浪,他们在即将飘离飞升的毡房里鼓乐歌迷,泪水横流。他在热乱中孤伶,那只洞像马桶孔眼.将眼前的冷饭剩菜、十几只臭脚、冬不拉哀戚琴声—力抽走。满目瓷白。

为了生存,必须身处社会,劳心动脑,必须生孩子,造房屋。赚了钱,把成把的倩影和白酒搅和在一起一股脑塞迸洞里,胃疼得像被钳掉小拇指甲盖。可那口洞还是瞪着。

他已到了收女人不如收把野韭菜的年纪.他不需要谁,也不被需要。老婆偶尔泣着问他,你在哪里。他如实回答,房子里。开车、坐在沙发上、去朋友家,都是在房子里。—个下午或者—个晚上地坐着不动。他慢悠悠地转动脖颈,慢悠悠地,慢悠悠地,把幻象拖曳得长长的,绕成一匝。按喇嘛庙里—个师父说的,心越来越紧。—块铁秤砣。非“—炮到天亮”一类药物能治的。

双脚微麻,他收回腿放下,换了个端正的坐姿。双手摁在膝上,背部略微弯曲,陷进沙发靠垫。过会儿,神情恍惚地昂起头,深深喘一口气。环顾黑夜,舔两下嘴唇。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转悠。从崖头上跳下去的大头羊,死了爬起来再活。他拖开木椅,上身伏在餐桌上,拆掉家里两盏台灯。搬来一只北山羊头,拿两只拖拉着线的电灯泡,一边—个塞在羊眼睛的窟窿里,再把两根线路合成一条。“啪”,灯光像睡婴睁开双眼。他趴在一旁,开,关。关,开。

生个孩子会好吗?最后—个衰弱的灵感。

“他养过这——么大的黑狗。”翻译坐直身子,耸着肩膀,向我张开双臂比画。老赵躺在他腿边,头枕着胳膊。腰腹抽动,像中弹了淌血。

有年冬天,老赵翻过三座达坂去一户蒙古人家找酒喝,刚在他家门口蹦下车,就遭逢三条看门狗迎面袭来。老赵的狗扑上去,脖子上霎时被扯开一条口子。老赵发了疯地抄起挂在栅栏上的铝盆,冲上去朝那三条狗头上使劲猛扣。

把“琵琶”抱到家里床上,他跑去买最好的肉炖烂,在蒜臼里捣成肉糊糊喂它。过了半月,翻译叫他带“琵琶”一起上山转转,他说,它伤还没好利索,不能跟着瞎跑。“琵琶”见他要出门,在笼子里抓刨,愤懑闷嚎着啃咬笼子。老赵只得抽出一根背包绳给它捆住,在笼子鼻眼上又加套—把锁。

他俩在山上瞎转,满目棉被似的积雪。翻译突然停住,指着前面—个小灰点说,哎,那是狐狸么?

老赵说应该不是。翻译叫起来,不会是那个啥吧?他说就是的。

他俩悄悄上前,它转身就跑,像打火机“叭”地蹿出来的寸长火苗。俩人同时停下来不追了。它没跑出多远,—头卡进旱獭洞,露出半截身子。他们拿麻袋套住它。扎死麻袋口,拎起来悠了几圈。他们提着麻袋往回走时路过附近牧民家,那些毛色杂乱的守门土狗尚隔着老远就玩命地跑开了。

老赵跨进家门。顾不上找钥匙,使铁钳撬开笼子,抓出狗往麻袋里塞。说不过想看看一只猫科动物能有多狠。“琵琶”从笼子里拖出来时已又拉又尿,紧扒在麻袋口上的前腿狂抖,像两条触上低压电网的鱼楞子。翻译目瞪口呆。

“十秒。”翻译呓语,“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等他把它拖出来,那条狗已经完了。”

老赵把狗提去一边,叫翻译再把路上捉住的松鼠也扔进麻袋试试。

“牲口吗你是?”翻译一脚踹翻空狗笼子,笼子滚了两滚,停在老赵腿侧。他抬起头盯着翻译,野蛮地默笑,不做声。

翻译给那松鼠起名叫“张”,把它赶进垫着报纸的纸箱,放在贮藏室的角落。嗅不到人味儿,张从纸箱里跑出来,—会儿拼命拱墙角,一会儿前爪摁住一块纸壳使劲啃。听见门响,张快跑溜回纸箱子,缩成小团。翻译看它实在太——可笑了哎,要是害怕被捉住,就应该往箱子外面跑不是么?

他把张一遇危险就往纸箱里跑讲给老赵,老赵说,那是它家,碰到事情它当然要回去了。

翻译细琢磨这句话,掉了泪。后来张的精神越来越不好,翻译只得放它回了树林。—个中午,翻译把货发去三家草原商店回到家。隔着老远,他看见张回来了。它费力地爬进从车屁股扔出来的空啤酒箱,等翻译端着一盘青菜跑出来,它已经死了,死在家里。

冬天,老赵弄来两身迷彩棉服,和翻译一人—套上山赶马。半山腰上,老赵说要和翻译比赛,看谁能推着—个雪球爬上山顶。翻译笑他找死,老赵就自己—个人推雪球,过会儿回过头冲翻译笑。爬到半山,雪球已快和老赵一般高,他突然手没撑住,重心一歪,人被雪球裹住往山下滚,嘭地砸上一棵云杉。老赵冒出来的脑袋又被树上震掉的雪埋了。翻译跑过去扒雪,扒着扒着被老赵一把揪住胳膊。

“我日你哎!眼睛被你搞瞎掉了哎!”老赵爬出雪里骂道。

俩人找到了马,即刻反身。趟到—个相对空旷的山坡前,老赵从口袋里拽出两只尿素袋子,蹲下往袋子里填雪。俩人坐在鼓胀的雪袋子上一路向下冲,风从北边吹来,洗去了植物释放的香气和雪花的清甜,空气里又飘下一层薄薄的雪。

天气稍好一点,俩人去爬桦树。坐到树杈上耐着性子割树皮,回家之后在火上一烤,从树皮的内壁揭下一层薄膜。比和田纸更有韧性,还不刮墨。翻译在纸上抄经,折成符,别进老赵车里的后视镜。老赵在纸上画女儿的脸。左一个屁股,右—个苹果。已经抱上孩子了,然后呢?

天暖了,老赵远远地躲开晒不干的尿布、全疆河流分布图状的妊娠纹,不是在温泉做广告牌,就是在边境帮连队跑车。和老婆每天拿起电话吵一架,有时吵疲了百无聊赖地躺在沙发上,频道放在湖南卫视,—整天瞪着眼。某日,山上融化的雪水冲宽河道,翻译的几只小羊在渡河时被冲走。老赵立即说他要来架座小铁桥。翻译说这冰水会把他冻出毛病来,他极度不屑地哼了一声。

浪花飞快响亮地纵身奔流,老赵敏捷地踩进石头缝,大手紧拉住绑在一根铁架上的绳子。焊到第三根铁架,他在兜里摸电话时松开了绳子。笑眯眯地。河水没有松辔,透明的马鞍、浮动的缰绳,驾驭着涌动的脊背向前。翻译跑过去把他从水里扶出来。鲜血从老赵左边裤腿流出来,几颗碎石子磕进了他额头,左侧腮帮子青了一块,整个人从头到脚滴答水,像个牛嚼不烂就吐出来的破塑料袋。

翻译搀着老赵,半侧胸顶在他又冰又烫的背上,感到血液倒流向头顶。

进到屋里,老赵脱下上衣盘腿坐在炕上,腰部肥厚的肉淤出来盖住皮带。翻译拿了干毛巾让他擦,他拿毛巾捂住头来回猛甩,又仰头做打哈欠的动作,可还是有水在脑子里嗡嗡响。他索性扔了毛巾,闭上眼坐着。过会儿,一头冒热气的乱发像着火的牛粪。

翻译坐到他旁边,拉着他耳廓的软骨往里看,耳眼里有亮晶晶的光在动。

“痒,别弄!”老赵去打翻译的手。

“你再憋一哈气,捏着鼻子试一哈。”

老赵深吸了一口气憋着不动,眼前是黑的,翻译的声音搅在水泡里,好像从一只空酒桶里传出来。

果然又有一点水流出耳眼。

老赵在炕上发出微响的鼻鼾。屋内金色的阳光里,两只黑皮白肚的燕子紧贴内墙壁回绕盘旋。炉子上的水壶喷出雪白的雾气,灶里的焖肉溢出浓香。翻译打着哈欠伸懒腰时往老赵去年修的烟囱口里瞅了一眼,发现好些日子之前以为被风刮跑了的内裤竟是被燕子叼进去做了窝。

老赵没发觉自己睡着了,他被眼前童稚的阳光熏着,浑身冷飕飕。幼时在团场生活,—个人守十几亩枣林。人丁如芒刺插立。他从棚屋里望向田野,星光像摇篮,大地像墓场。没有一样是可寄托幸福的对象。

他这会儿能听见翻译坐在一旁哼歌,也可以对接他的目光。翻译拿他当死了的爹来亲,但这个人的陪伴没法改变周遭和内心。这间土坯房,人在和不在时一样。没安门窗的大地空得不着边际。他翻了个身,另—侧炕褥湿冷。一股苦水霸住舌根。

过后不久,翻译卖掉家里的牛羊马匹,常年住在温泉县城替—个哈族朋友打理歌厅生意。经营歌厅这段时间,翻译又顾场子,又陪着老赵东逛西窜,把命奔薄了一层。有熟客想把他拉进政府机关搞人事,他问对方难道没听过—句哈萨克谚语:“四条腿的牲口好管,两条腿的人难管。”爱做媒的热心大姐拉拢他早点成家,他连个笑脸都不给人家。

在北疆很多地方都能看见政府修葺的成片安置房,—栋四户人家。房身小巧玲珑,墙体贴着莹莹闪亮的雪白瓷砖,屋顶覆盖湖蓝或者柠绿的陶瓷瓦片。当地干部常进山挨家挨户地动员牧民们搬出大山,免得冬天不是被冻死就是被酒精毒死。之后牧民们会收拾上简单的行李跟随干部们下山。但过不久干部送去慰问品的时候,就发现牧民们早已不知去向。

翻译总想跟着老赵、活人的太阳晒不热死了的老赵,同样的,祖祖辈辈的牧民终究无法对安置房动心。

天将黑时老赵才醒,睡得大汗淋漓,骨节吱嘎作响。我和翻译聊得头疼脑热,膀胱胀痛,谁也不愿再提萨吾提和什么阿肯的事。

我们三人告别女主人爬上车子。发动车子时,女主人靠近车窗对我说了句话,翻译说,她问你什么时候再来。

“老赵,你还没告诉我那歌的故事……”我拍拍他。

“故事……”老赵耷拉着头咕咕哝哝,“什么故事……没什么故事……”

太阳依然悬挂空中,以大路为界,右侧天空浮着一线浩荡白云。仙人骑着大象,前方是指路的佛手。河水上游岸边,马匹和它投下的影子像被朝左扳倒的“B”,半侧草坡缀满脏字。刚开出几百米.老赵嚷着要在右侧一户牧民家跟前停车。

老赵跳下车,快跑去爬上那家的羊粪垛。右手搭在额前,眯眼远望。

温度降下来,车子在大风里摇晃得吱咔作响。翻译闭着眼紧靠座背,嘴唇发紫。

另一侧窗外,几道绵延不绝的边界铁丝网紧束视线,敖包上插着一把铜纸戟,散落周身的绿色啤酒瓶碎片进出辛辣的泪汁。对面群山皱褶如虎皮,身后雪山的坳垭里酿出凝乳状白烟。朦胧的尘雪将冉冉上升,很快蜿蜒流淌至此,降下细雨霏雪。

前方一个骑马的牧民跃出来,之后两个、三个……十一个马背上的牧民出现在离车五十米远的空地上,嗣住那户人家的门。

屋门打开,一个上了岁数的肥壮女人从屋内甩出去一只小羊。马蹄、尘土、羊、俯身吊在马侧身的牧民在暮色里搅成一团雾霾。有人不断摔下马,又吹着口哨爬上马冲人抢圈。

老赵跑过来打开翻译一侧车门,气喘吁吁地说:“你过去帮我搞匹马。”

“你要去叼羊?”

“对。”他陕活而急促地回答。

“你去干什么?”翻译大嚷道,“你怎么可能抢过他们?”

“我想玩一玩。”

“我快——快的开车,我们去温泉吃大盘羊肉。”翻译手搭在他肩膀上,安慰似的说,“那只羊不属于你。”

“这不是羊的事。”他露出牙笑。

车子循着旷野上的淡淡辙印摇晃前行,崩裂的碎石在车身接连打出脆响,预示接下来好运连连。牛群如粘在儿童塑料垫板上的剪纸。云彩成群结队地爬行而过,转瞬即变。

翻译按下播歌键,细柔婉转的男声轻唱:“爱情是伤感的,眼泪为你流成黄河水……”

“就是的……”老赵双手使劲揉搓冻得发硬的脸颊喃喃地说,“唱得好,啥都跟酒一样的,伤肝的。”

车子终于跃上大路,不见一片叶,不见一只鸟。东方的乌云像车轮旋转,月亮的纤足无处轻踏。湿润的大地即将爆发冰雪、飓风、群星的焰火。

车子飞跑,像婴儿出世,像灵魂飞升。

骑者,且赶路。

天可怜见

怪石沟边防连的军医不会笑,听说并不是得了帕金森一类的病,只是单纯的无法调动面部肌肉以完成这个表情动作。但他极喜欢开玩笑。

连队炊事班班长是辽宁人,有回和他一起去牧民家拿羊肉,见那户人家的看门狗乱跳狂吠,军医背着手踱步上前说:“彪子,你辽宁的吧?”那狗立刻吞鳖似的闭嘴了。

去年除夕,领导来连队慰问,他把一只花母鸡牵到伙房请首长检阅。他教首长接过绳子说:“立!”那鸡颤颤悠悠地撩起一只爪。首长说:“倒!”那鸡就卧在地上,眼神涣散,脖子古怪地一伸一缩。饭桌上,首长特意向军医举杯,客气地问他将针灸运用到日常诊疗的情况,军医回他:“还行吧,癌症不治,艾滋病不治,其他啥病都爱折腾一下。”他接着说,“要不……您今晚留下来我给你扎扎?我这个扎针治前列腺炎最有把握。”领导不接他话茬,转而端起杯子敬机要参谋,军医又抢在他前头说:“是该通报表扬一下参谋哇,今年夏天发洪水他去救灾,一口好牙都被洪水冲乱了,吃饭用牙签,剔牙用筷子。”

连长把他请去连部,请他日后在领导跟前自重一点,他抱着膀子歪坐在床上,摇晃着脚尖说道:“我看爷不挺高兴的吗?”

一日早晨,我爬上连队后头的小山坡,军医在不远处蹲着,大腿夹着板凳腿儿粗的胳膊,见我就说:“哎哟,记者来视察工作啊?”

“不是,来抓旱獭的。”我朝他晃晃手里的编织袋。

我俩在—个洞口布置好鲜肉和早晨吃剩的葱油饼。山尖与云激缠,雪地菩萨郁郁寡欢。苍鹰逡巡掠过右侧一线靛蓝色山崖。

“你来我们连队干啥?”他问。

“采访。”

“采访啥——”

“你啊,军分区要报你为年度典型。”

“我?”他神情惊惧,“别采访我,我啥都不知道。你要是非要写东西交差,我可以给你一个更好的素材。你去问连长还有晚上站过哨的几个人,他们都看见过不明飞行物。”他伸手指向远处的哨楼,那边的天空浮着几片饼干状的白云,“白白的,拖着一条尾巴,就在那边的天上停着不动,然后一下就不见了。”

“我没什么好写的,你没听他们说吗,我不会笑。”

他站起身,板栗形状的硕大脑壳伸进太阳,迷彩服在前胸绷得紧紧的,刺耳的哈欠打完后在眼角顶出两粒眼泪,眯缝着眼说:“哪有人活着好好的去平白无故找苦吃呢?就算旱獭它也知道趋利避害。你干吗让连队的战士们学我?”这个腰背单薄的小老头提起麻袋口,把食饵一把捞尽扔进去。回连队的路上,他撇下我在前头走得飞快。

中午起床去厕所,里面有轰隆冲水的声音。过会儿军医走出来,见到我咧开大嘴:“董记者,里面还有人,我把他叫出来。”他冲里面嘘了两声:连队的看门狗跑出来,湿漉漉的嘴唇在我腿上磨蹭。

“我下午进山,你去不去?”

“去干吗?”我边说话边把裤腿从狗嘴里扯出来。

“捡钱去啊。当年成吉思汗西征失败了路过这边,五百车的宝藏都埋在这边山洞里。”

下午,我和军医进了检麦沪山。路上军医跟我讲,明朝土木堡之变时,印度过来两位名叫“黑白魔壳”的高僧,从皇宫敛了大批财宝往回运,途经现在和田市机场附近,下骆驼饮水,被一个刮过来的移动沙丘瞬间埋了。前年来了个安徽老板,自己买的挖土机,四千五一亩地的价钱租下那个地方没日没夜地挖。他没挖着宝藏,却刨到上等的玉。消息“叭”地散开,那动静就像闪了个灯泡。不出三天工夫,现钱装在麻袋里拖过来,收了一百多包。

“北京元顺帝被徐达破城之后,逃到枯柳树那地方挖了个洞埋珠宝,你听说过没?没听过‘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柳树’?”

见我仍然没有反应,他又换了只捕夹。从前有个女人,丈夫是正军级干部,八十年代初,她不知在哪结识—个人。此人跟他讲,蒋委员长逃去台湾之前为留下日后反攻大陆的资本,派人在江苏某个地方挖了个山洞,把钱埋了进去,留下一名心腹把守至今,巧的是那名心腹正是他大伯父。

大伯父今年年初因病过世,他这一家平民百姓拿着这些美元干着急,花不出去,就想找个有头脸的人奉上这些钱财,只求打赏一家老小的岁子钱就妥。这女人当夜瞒着一家上下收拾包袱去了北京,在那边四处托人向中南海报告.说是只要满足她几个小愿望,就把老蒋的家底献给国家云云。

此事传回家里,她丈夫先是去北京好言劝她回家,她不但不肯,还顺便离了婚。亲友觉得她是魔怔了,不敢再留她。她住进最便宜的旅店,继续为此事在城中活动。后来公安上的人出来找她。数月里,她尽找些偏僻地方躲藏,最后倒在路上被人举报了,兜里的破手绢里裹着一块长绿毛的剩馍馍。

军医焦渴的声音打在山里凛冽的甘醇水汽上,像挣开线的布袋子往外漏小洋钱儿。他也感到在陌生人面前谈缺钱花的尴尬。

草叶上挂着方才下的雨水,绿得不像活物。今年气温高,雨水多,山上的雪水额外丰沛,界河的水声也更易入耳。几只小羊影影绰绰地晃悠而过。艳黄的锦鸡像鎏金耳坠,浅褐色的粉苞菊比豇豆红釉太白尊更素美,叶片周身长刺的淡粉小花,已绽开一半。橙色、艳黄的蘑菇伏在树丛下,军医攥着小刀,逢见灰白色的才割下放进挎包。钻树权时,一条土棕色的小蛇掉到他背上,他蹲下身耸了耸肩,让那小蛇滑下溜走了。

我们找了块山岩石坐下,他伸手朝右边随便一指:“看见那道铁丝网么?好几个越境的人都在那里抓住的。”

“去年夏天——”他打了个冷战。

有个叫谢尔扎提的牧民骑马到连队说看见一个人躲在树林里。连长带人去抓回来一个小孩,穿着背心短裤,背—个黑挎包,包里有三块五毛钱和一把钳子。连长问他从哪里来,他说从吐鲁番骑自行车过来的。问他要去哪里,他说去哈萨克斯坦。去干什么呢?他说找爸爸。

爸爸跟妈妈说他去哈萨克斯坦创业,两年多没回过家。他今年十一岁,车子骑到阿尔夏提给搞丢了,走路过来的。

一个湖南桃源县的男人,被哨兵在一丛灌木里发现后朝前一路疯跑,哨兵喊一声“站住!”他就回过头敬个军礼再转身接着跑,追了近一千米才摁住他。指导员在连部里吼他:“你跑什么!”

他一副认真透顶的淡定回答:“你们追我才跑的。”

“去哈萨克斯坦干什么?”指导员问。

“找我爹。”

“你爹是谁?”

“老布什。”

“那你是谁?”

“小布什。”

“我们连队的人常说,人狂翻跟头,狗狂挨砖头。你……听得懂吧?”指导员说。

他耷拉下脑袋思忖半天,说:“好吧,本来是绝对不能讲的,但你们是人民子弟兵,也算是亲人了……”他咬咬牙,“我父亲临死前告诉我,他是在湖南捡的我,我实际是伊斯兰世界的王子!你们应该比我明白吧?中东那边乱得卵样的!现在我必须赶回去收拾局面,这是天大的事情,你们明白不咯?”

指导员把笔一扔,双手交扣在脑后,对班长抬了抬下巴:“行了,送边境派出所吧。”

“使、命!”行至门口,他回头对摁倒他的那个哨兵啪的敬礼。

还有个男人在刚走下河滩湿地时被抓了回来,穿着记者马甲、缝满大肥兜的卡其布裤子、登山鞋,蓄一嘴浓密的胡须。带到连部后,他打开背囊,掏出一叠速写纸和一个铁铅笔盒,说:“我是个画家。”

大家忍着笑。军医吊起右侧嘴角,右眼被挤瘪。

他好脾气地说:“你们想让我画谁我画谁,不然你们也不信。”

他确实把连长画得很精神。指导员问他:“你为什么要去哈萨克斯坦?”

“中国人欣赏不了我的艺术,我要去欧洲。”

“你到底去哈萨克斯坦还是去欧洲?”

“从哈萨克斯坦去俄罗斯,再从俄罗斯坐火车去德国,然后看情况肥,可能还去法国和意大利。”

指导员有点佩服,久久地,哦了—声。

指导员留他参加周末聚餐,手执饯行杯,痛饮冰川水。好去者前程万里。

“他没娶老婆吗?”我问军医。

“结婚?”军医学那人的样儿,说,“有用么?那层薄薄的沙子盖不住心里头那点事儿。”

“这里没有女人越境吗?”

“有,基本都是偷挖贝母啊、椒蒿啊,还有哈方家里都拿鹿茸扎羊圈,她们过去偷了拿回来卖。都是想给家里多挣点钱,老人看病,孩子要上学,丈夫要喝酒……”

“哦!有—个有—个!啧啧……”他语气回落,“男朋友说带她去看哈萨克斯坦的月亮,我们从望远镜里看,说怎么有两个人在往哈方的会晤亭那边跑,男的手里还拎了—个汽油桶!后来我们把桶子打开一闻,哦嚯,一桶茶叶水!”他哼了一声,骨节粗大的巨手拍打两下大腿。权当是讥笑。

“嗨呀……”他又长叹一口粗气,“有时候觉得这些人太潇洒了,说走就走,不愁钱也不愁别人死活……”他说话像公厕坏了的莲蓬头在吧嗒水,“你是搞写作的,应该对中国文化有点研究吧?我们为什么好几千年了都活得这么累?不高兴?看看人家哈萨,整天自己喝喝酒骑骑马,唱两句歌,心里有真主也不寂寞,然后哪天突然死球了。爽死了。”

他啪的—拍手,颧骨刺出,满脸都是那张嘴。

军医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朝山下一户人家比画,说那个老能逮到越境者的谢尔扎提就和老婆住在那里,女儿在伊犁上小学,六岁时就比连队的马倌骑得快。

去年夜里军医被连长拎起来去接电话,说谢尔扎提他媳妇打来找他。

“快来!军医!你快来——他不行了!”

连队紧急派车送军医过去。谢尔扎提躺在床上口吐白沫,满屋子工业酒精气,送到县上医院躺了十来天才缓过来。之后没过—个月,谢尔扎提又入酒穴,骑马回家时晃到崖头边上摔进雪里,躺了不知道多久,被巡逻车发现带回了连队。

第二天.几个小战士帮他把坠下崖的死马抬回家,谢尔扎提也跟着回去了,握住军医的手发誓说再不会被人搞到桌子底下去了,他要专心待在家里腌—个冬天的马肉。第三天,谢尔扎提在切马肉时不小心削掉右手食指尖上一块肉,他捏了一把白面往伤口上一撒,止住血继续切马肉。等军医十几天之后过来送连队配给的白菜土豆时,他才说手指头疼。

军医扒着他手看刀口已经发脓,就骂他省钱省得鬼大了带出憨来,谢尔扎提气得大叫:“你这样子讲话——啥意思嘛?我要胀肚——肚子胀!”

“那你干吗不去卫生所?”军医也大声了。

谢尔扎提气恼地嘹他一眼:“你是我的朋友嘛,我一直——一直地等你来帮助我的嘛!”

手指还没利索,谢尔扎提拎着弹弓去打鸟,石头打在鸟肚子上弹回来,又把下门牙崩掉—颗。

“谢尔扎提他妈生了十—个男孩,三个女孩,现在还活着三个。”军医嘴里嚼着草根,“你别看他们在这里放羊,现在羊可值钱了,少说他们家也有几十万块钱。”

“我最怕到他家去,一见面就劝我结婚啊结婚。我就跟他直说没必要。要是在这个鬼地方待一辈子,确实没个伴就会疯。但我日后回城市,我怕什么?有台电视就够了,再说还有小学同学。你们女人毛病太多,而且都没法治了。”他哼哼地吃着风说话,蒙蒙咙咙地望着我。我们下坡走上苔草滩,军医踩在疙疙瘩瘩的土瘤子上向前跳跃行走,我小心缓慢地择路而行。左侧是破碎成块状的溪流。溪水里的墨绿色水草阻在白色大鹅卵石上,丝丝缕缕顺水势柔滑摇摆,像上游漂下来的女人头颅。

前方一座用大块卵石砌起来的火柴盒状房屋门前立着根木桩,拴着一匹毛发棕黑油亮的马和一头干瘦长癞的驴子,马脸上套着一只装着干草的塑料编织袋。门口左侧卧着几只脏兮兮的棕白花小奶牛。变形开裂的马鞍、脱线的摩托车坐垫、松了线的马鞭等等堆在奶牛身后的烂马槽里。—个瘦小的女人站在里头摆弄,隔着老远不时抬起头看我们。

我们进屋时谢尔扎提正在拨弄冬不拉。他矮壮结实,眼睛细长,嘴唇红紫,高耸的颧骨上盖着一层铁锈似的老皮。谢尔扎提潦草地同我握了下手,便像邓亚萍抄球—样地开始说他最近一晚上只爬起来尿一次、老婆某天又用烧水壶砸他的头、大黑马自打被牵去配种后回来就精神不佳、摩托车的挡泥板掉了。我们听得一直点头。两碗奶茶过后,谢尔扎提着急地把自己往加绒夹克里塞:“走!军医,记者妹妹,你们帮我去把山上的羊找回来。嫂子留在家里给你们做好吃的。”谢尔扎提说话时嘴里嘶嘶漏气。

谢尔扎提骑摩托车带我,军医骑马。天空垂下透薄的带状灰云,雾霭卷来粗重雨水。水屑搅着沙子抽在脸上,狂风把沙子刮进耳眼。车子有气无力地在路上爬,我在后座上摇晃得点头哈腰。前方,羊群密密地散落在山坳,像酒桌上吃剩的咸水花生壳。

“大哥,哈萨克斯坦好不好?”

“有啥好呢?”他摇下头,耸下肩,“我哥哥在那边,我老婆嘛、孩子嘛、羊娃子嘛,都——在这里,这里啥都有,那里嘛,啥——都没有。我去那里干啥呢?去的人嘛,要我说都勺子呢嘛。我就想乖乖地——待在老婆跟前。小妹妹!你多大了?”

“二十三。”

“结婚有没有的?”

“没有。”

“哎呀……没有结婚吗?太——可怜了……你喜不喜欢哈萨?我介绍—个给你,漂——漂亮的!听你话的!”他大声喊,“等你死的时候就有人问你,你狠狠地爱了没有?老天爷跟前这个话说不说得出来?你咋说呢?我爱了嘛,我就去天堂了……”

停下车子,谢尔扎提迈开两条长腿朝前走。我磕磕绊绊地跟在后面,看他偶尔消失在草坡后或凹坑里。冷冰冰的雨帘缓慢晃动,像肉铺里悬在铁钩子上的冻羊排。谢尔扎提“啊哦,啊哦”地轰赶羊群向山下转移,它们苦涩地叫着,总有这只或那只停下吃草或者发愣。催促的嗓门越大,慵懒迟疑的咩咩声越低沉凄婉。湿透的叫声和雨雪一起灌下来。

晚上回来推开房门,满屋羊肉汤和马肉那升腾起的雾气,嫂子的黑红色头巾浮在其中。她仍然漂亮,但皮肤已不再年轻了。她的骨盆窄小,胸部扁平,精心编好的黑发鸟窝似的踞在脑后,被头巾盖住。穿着—件腈纶纱织的灰绿开衫,一条长度及踝的深灰羊毛裙,正面的裙裾上绣着红色轮廓的花,脚上是一双黑高跟鞋,方形头上已磕掉不少漆。我们团在小桌旁吃着,她坐在一旁的织架跟前绣花,果绿、粉红的图案在浓重的酒味里缓慢发福。

离开怪石沟后某天清早,我接到军医电话,说谢尔扎提昨晚叫小舅子来家里喝酒。俩人打开五瓶六十八度衡水老白干对饮。小舅子嘎啪磕烂—支酒瓶插进大腿,冲他得意。谢尔扎提啪地摔断酒瓶朝脖子拉了一道。刚喝进去的酒跟着血泻在他羊羔绒衬里的潮湿夹袄上,谢尔扎提摸了一把乱窜的热血,懊恼地发出咯咯的声音,脸绷得肿起来。小舅子“哦,哦”地鼓掌,指甲盖都快飞出去了。直到谢尔扎提老态龙钟地抽搐一下倒地。

军医给县里120打电话,来了两个男医生和—个女护士。女护士大清早的系错了扣子,白大褂的领子敞露出黑色蕾丝花边,一脸慵懒的不快。嫂子把手填进衣兜,闭起眼睛。军医拼命压住咯咯的笑声,以挨过这个无穷无尽的节日。帮忙抬担架的两个小战士似有若无地盯着那个女人,其中一个出门时把谢尔扎提的脑袋撞到门框上,另一个一脚踩进旱獭洞,差点把谢尔扎提掀进沟里。

“谢尔扎提死不得……”军医在电话那端抽了把鼻涕,“还指望他日后陪我去挖宝呢。”

前几日在办公室写稿,同事从门缝塞进来一页通报,我捡起来扔在一边。没过一分钟,怪石沟的机要参谋打来电话,问我看见通报没有。

我说手头在忙,正要过会儿看。他说通报是讲军医越境未遂,他自己声称是寻宝时误闯边界。

军医的养父母前年双双过世,他供养弟弟上大学,他读新闻专业的弟弟毕业之后脑子钉了死掌,跑去房产工地上扛沙包、扬土,说要写篇专稿。某天从三楼一脚踏空摔成脑瘫,一年医疗费好几万。军医今年考起四医大的研究生。只是参借着老朋友谢尔扎提的活法,他于风雨相摧之际仔细沉吟,诸日都不如瞎过陕活了便宜。傲人间万户侯。

他喝多了曾握着我的手说:“谢尔扎提老是喊结婚结婚,可我房子、车子……随便什么一分钱首付都搞不到。我可以天天给你扎针熬补药,你愿意嫁给我吗?”

“活成我这样就有一种感觉,这世上什么人你也改变不了。你别想通过一篇稿子改变别人的想法,改变他的活法。你今年几岁?是成年人吗?”

“有时候,真的只有一句话能讲清楚这个世界,天地不仁,万物把自己当刍狗。”

这具肉身里满是寻常的神秘与失望,飞起来又毫无着落的希望。这里是残酷天理深渊。无论你向它咒骂还是发问,都只能听到漏风的嘶嘶声,就像缺了一颗牙的谢尔扎提拎着酒瓶在你身后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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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感于《人民文学》的“新锐专辑”——评“准作家及其准作品”的评论 (共 4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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