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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钩沉

2012-10-10 09:43 作者:红叶  | 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背着一坨高粱弯着腰走进老家院子的父亲,一抹苍白的斜阳映照着他那张充满皱褶的脸,他将红彤彤的高粱穗子轻轻放在矮趴趴的墙头上,悄悄地笑了。他的眼睛在深深抚摸小院子那些亟待收割的庄稼时,幸福得像个娃子。这时候的院落,嗅一口空气都是一股成熟的味道。父亲也许是累了,当他慢慢蹲在青石堆砌的台阶上,从粗布中山装掏出老叶子烟,码在烟袋锅里。那淡淡的烟雾飘在他的头顶,父亲沉寂在无限的对岁月的遐思中。

他的记忆在廊檐挂着的那条扁担上,自山间小路健步如飞担着老井的水,去生产队浇园。一大清早,一枚铁哨吹醒乡村一道道柴门的后生。他眼里的情,就是村子西面那住在浩浩荡荡芦苇丛岸畔的青梅姑娘。我无法诠释父亲那代人的爱情观。我只知道,父亲和青梅瞒着家里人,在早秋高粱地漫天的青纱帐里约会。他们不懂花前月下,却在生产队劳动力歇息时,趁机在高粱地说说体己的话。就这样,青梅的娘认为她大逆不道,有辱林家门风。让青梅的三弟四弟看紧她。我只知道,青梅下晚,越过墙和侯在院外的父亲,一起去看社戏。那时候的社戏,不是鲁迅笔下的模样。而是北山人多少年代留下的大鼓书皮影戏,地方剧目。很耐看,因为是本乡本土人的演出,加上内容都是反映农村生活题材的,父老乡亲喜闻乐见。父亲,牵着青梅的手,沿着皎洁的月色,从一个屯子看到另一个屯子。那个团体只要在乡村活动,父亲和青梅逢场必到。他们嘴里咬着下野地随手拽来的青苞米棒子,说话的气息也喷着苞米的香。月亮在父亲的眸子里,像极了青梅漂亮的脸蛋。年轻的父亲尽管面对山丹丹花一样妩媚的青梅,也想拥抱与亲吻,但是,青梅乌梢蛇般的大辫子一甩,笑着跑开了。在群山环绕的山里,青梅是父亲的整个世界。

父亲的眼前,依旧闪现着,暮色黄昏。一个个抱着小板凳嘴上叼着黄面大饼子的乡人,拖儿带女呼朋唤友一起涌向生产队大院内,临时搭起的戏台。唱大鼓书的半子,就是父亲的邻居,他每天清晨在他家院子敲着小蛇皮鼓吊嗓子,依依呀呀很亲切的传进在剁红薯藤喂猪的父亲得耳朵。其实,父亲不是喜欢大鼓书,主要是在那么郎朗风清的晚,有青梅在身边,他可以忘记兄弟姐妹多了,穷的苞米粥吃不囫囵的饥饿,可以忘记因为过早下学在生产队做劳力小小的肩膀被磨破的疼,可以在桑葚树下依着树干两个人静静地望着蓝天白云幻想着明天。父亲最想要的是有自己的土地,不再吃大锅饭。

那时节的社戏,大部分都是围绕乡村的明天写的,大鼓书,二人转还有拉场戏。时至今日,值得我和父亲庆幸的是,祖父是个写地方戏的人。在我的印象中,我的祖父穿着件洗得发白了的灰色上衣,他吆喝着队里的一群牛走过那条大街,常常会听到祖父朝空中甩一下鞭子,干巴脆响之后,祖父就哼唱起他自己想好的大鼓书台词:“我那个小娇娘啊,上错了花轿,嫁错了郎,煮些鸡蛋蛋去摆江,一准做了小哥哥的新娘……”祖父抑扬顿挫,听来疙疙瘩瘩像过大年时,我们细细咀嚼大块猪肉的感觉,劲道够味。唱到精彩处,祖父脱了单衫,光着瘦弱的脊背,拉开马步练几下太极拳。我祖父也是在文革那几年难逃劫数,被一群红卫兵揪斗出来,因为祖父老早找人算过,说张家要有一难,虽然父亲断不相信算命先生的话,但拗不过祖父,那年早早将亲眷送到了北大荒,躲过这一劫。祖父挨了斗不说,那些乡人平时由于恨祖父写大鼓书唱段子,淘漉的钱多,父亲的姊妹兄弟都有苞米面子吃,还有祖父去别处唱大鼓书时,大闺女小媳妇给的馒头花卷等好吃的。乡人妒忌,这会子见祖父倒了,落井下石,祖父被红卫兵反剪双手,走在大街上,他们扔石头扬沙子,又往祖父脸上吐唾沫,有的妇女将一只破鞋挂在祖父的脖子上。这些祖父都咬着牙不吭一声,祖父的创作需要灵感,祖父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所以,他难免七情六欲。那个叫白牡丹的邻村寡妇,让祖父毁了一世的清誉。祖父唱大鼓书,在白牡丹那个村子时,晚上,祖父唱得累了,要歇息。白牡丹就是这时候,将一只散发她体温的馍,偷偷塞在祖父手里,走了。

每次去邻村唱大鼓书,白牡丹必会侯在那个时刻,塞给他一只馍。对白牡丹的感情,就是因为馍。那晚,西北风带沙扬起漫天的尘埃,祖父在邻村的村长家刚搭了台子,天空就飘起了细细密密的花,村长说今晚就别唱了,祖父就忙着打道回家,趁着苍茫的黄昏,祖父背着蛇皮鼓,急匆匆的抄家赶,就是在村子的路口,一个人伫立在雪地里,水红色的小棉袄,迪卡黑色裤子。一条大辫子扎着红头绳,近前,看清那张桃花般生动的脸。白牡丹什么也没说,抓住祖父的手,就奔了她的宅院。原野山川一片寂寥,羊肠子似的小路没有一个行人,祖父那晚留在了白牡丹家。

我很难想象当父亲,在祖母寻死觅活的几番大闹后,和我的二叔三叔,气势汹汹拿着绳子棍棒去了白牡丹家,把白牡丹好一顿毒打之后,又将祖父连拖带拽弄回屯子,祖父再也没有写大鼓书,他的那只蛇皮鼓成了祖母月亮地纺线时的坐凳。(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只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祖父即使好多年不写也不唱了,还是被推出去游大街。父亲怒不可遏,忍不住联手几个兄弟,和红卫兵以及他们的头头正面交锋,生生把祖父从他们手里完完整整的抢了回来。

我读书识字后,祖父还活着,却不希望我步他的后尘,写文章。可是我偏偏倔强,也愿意拈起祖父的那把破三弦,哼哼呀呀唱的满是味道。而且,我的第一篇作文就是范文。祖父叹了口气说,怕只怕再遇上运动啊!

贫穷的日子,父亲不知在哪里借来的大部头书,成了燃亮我希望的灯盏。父亲对我们很严厉,但从不干涉我读闲书。若干年后,当我成为一名乡村作者参加拥有九十六万人口的小城散文颁奖大会时,父亲与母亲,也就是那位青梅姑娘,守在电视机旁看到他的女儿,夺得业余组散文大赛一等奖,居然喜极而泣。他们终于在祖父未曾瞑目的遗憾中,为女儿的成功落泪。幸福的泪,也是喜悦的泪。我感谢这苍天厚土,给了我写作的泉源和灵感。以至于我清楚上帝在关掉我的通向大学之路的那扇窗后,很公平的为我铺就了一道精神美丽的天堂。我无法选择贫穷与富贵的人生,可我完全怀着一颗感恩的心,走进生存的世界,坦然面对生命中的狂风骤。我坚信并执着文字的追求。不在乎成功与否,一只蝴蝶倾其一生要飞到彼岸,却难以抵达。他却不后悔,因为蝴蝶最想要的是一个闪光的。也许,我永远仅仅是一个作者,成不了大气候。这又有什么?人的一辈子只求问心无愧,只求不虚妄度过。

夕阳西下,再次品读父亲。他捧起箩筐给家里那头大黑驴添草料,他的背影在单薄的阳光底,突然的高大起来,我分明看到,父亲就是一个村庄,恒久的站在我的灵魂之上。我是踩着祖父还有父亲的肩胛,去触摸和感知这个红尘滚滚的世间。笔落纸间,情系天涯。一颗素心只想在贴近民生民情的地方,用文字为迷茫的心灵送来活着的憧憬和灿烂的曙光。

当我在自己的骨子里矗立起一座葱茏的山岗,我从不否认父亲,父亲他在土地上辛勤耕耘的一生,给了我做人行文的标杆。父亲,还有父亲的父亲,他们仿佛家酿的那碗高粱酒,岁月愈深,香味愈浓,只要抿一口,便醉了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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