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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个残疾人的亡灵对话

2012-10-02 17:51 作者:黄叶斌  | 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与一个残疾人的亡灵对话

黄叶斌

这是一种世事的巧合,还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圣意:你竟然和父亲(病逝于12年前)几乎同时相会于这个特定时间——在中秋国庆的喜庆日子里,你们兄妹俩先后将灵魂归于广袤的大地。

在中秋国庆长假里,我从武汉赶回家乡,来到皇山故园墓地,就是为了给你三周年时立上一块石碑,送上一点祭奠的纸钱,表达一种晚辈的哀思和怀念

你看,现在你被数千个亡灵所拱卫着、团聚着、热闹着;而且和你的哥哥(我的父亲)在一起,再也不会感到孤寂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这是一种最好的归宿吧——尽管你是一个残疾人,并且已经去世整整三周年了。

这是一次对于孤独地生存一辈子却关他人的如同一根小草的普通人的祭奠,尽管你生前无子女无遗产无声名。

这是一封寄往在大地匍匐近80年的老妇人的信件,尽管你生前没有收到并阅读过任何文字方面的信息。

我想,作为你的一个侄子,一个在亲缘关系和精神脉络上有所关联与承继的后辈,应该并有责任以遥寄的方式与一个亡灵进行一次跨越时空的对话。

我们一直将你称呼为“大大”(平声dada),而不是“大姑”,这是因为民俗使然。

你是我父亲的一个大妹妹(父亲兄弟姐妹四人),5岁时患小儿麻痹症无力医治,结果落下了双腿瘫痪不能行走的终生残疾。从此,你的人生就在孤独而寂寞的黑暗中摸索爬行着,直至生命的终点。你终生未嫁,故被后人称之为“大大”。这种习俗的来龙去脉我没有考证过,也不明其理——将生命驿站和身份符号进行了一次有效的嫁接和杂糅,大概是一种精神寄托的反证吧。

关于你的信息密码与亲情磁场的记忆,似乎只能在我儿时的朦胧琐碎的片段中渐次浮现出来。

大概在我四五岁的时候,你曾经带着我坐轮船沿着汉江水道去汉口看望父亲。那时,你还能够拄着拐杖移步,双腿成为弓字形弯曲着蹒跚着前行。看到一个残疾人带着小孩出门,轮船工作人员和乘客给予了许多方便和关照。后来你对我说过,来回都是你呵护着我,几乎整不眠地照顾着我。仅单趟旅行溯流而上大约花了两天一夜。到家时,好像是第二天凌晨五点左右了,是母亲用板车将我们拉回家里的。

你原在县城的一家针织厂工作,即机织布袜。实际上,也是半自动化的手工操作。那是上世纪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生活异常艰苦,每天只有麦米饭吃,几乎没有大米,且还不能吃饱。可你总是将自己的一份饭菜大部分喂养了我的胃口。因为母亲在工厂的食堂工作,每天早起晚回,很少能够照顾我们姊妹三人(还有姐妹两人),因此,你就承担起了主要的责任。夜晚,为我驱赶蚊虫带来清凉的芭蕉扇,就是通过你手臂的不停摇动,让我渐渐地进入乡。多少年了,一旦看见芭蕉扇,我就不禁忆念起儿时的充满温馨的一幕幕情景,眼眶不自觉地湿润起来。

后来,你提前退休了,租住在一间四合院的民居里。那时,不管是我在上学读书,还是参加工作后,我常常去看望你时,就会在你家里蹭饭吃。你那时10多元的工资,以及后来逐渐增长的工资,几乎有一半是花费在我的身上。只要我去你家,你就会拿出钱让我去买肉买菜。有时候,我打算看望一下就离开,可是你却生气地大声喊叫,甚至拉着我的手或衣角不让我走。有一次,我已经在学校上班,突然从外地来了一位大学同学,时近中午了,我只好带领着同学来到你的家里。于是,我买来蔬菜,让你为我用煤炉烧饭炒菜。看着你拖拽一双残疾的大腿、以一个小板凳为支撑、借助于双手的力量、在地上小心而费力地移动着,有时我于心不忍,有时也自责愧疚。可是,好像一种依赖的习惯已经养成了,好像接受一种被照顾被伺候的感受理所当然了,于是,我也就似乎心安理得了。那时,应该每天晚上为你去挑水的——到一里路外的水井里打水四五担倒满你的小水缸,可是有时因为工作和其它原因两三天后才想起来去做这件事。这个时候,你也不会责怪我,可是我却无地自容,感到很不好意思的,也不知道没有饮用水的日子里你是怎样渡过的。后来你说,请求别人挑水是要付出工钱的,于是,我完成了这个任务后,你也是照样付费给我。若我不接受,你就会大吵打闹的。可是,每次我接受那微薄而带有体温的纸币时,心里一阵阵酸疼。

你的生活习惯是为人称道的。你喜爱收听收音机的节目,尤其是评书和小说连播,经常津津有味地为我讲述里面的一些故事情节。为此,你一生使用了四五部收音机。我想,这可能是你的精神生活的唯一乐趣吧。你特别讲究卫生,每天必须洗澡,自身的服饰穿戴总是干干净净工工整整的;清洗衣物总是自己动手,有时洗床上用品和大件衣服,还要用米汤水再过一遍才晾晒起来,你说这样的衣服穿起来显得笔挺耐脏;饭碗餐具总是清洗几次,不要他人插手,并且摆放有序;房间虽然逼仄简陋,却也是整洁规矩,一尘不染的——据你说,每天打扫房间三四次。后来,因为白内障做了一次手术,可还是视力下降几乎失明,你还是自己动手摸索着摘菜洗菜炒菜,曾经有几次看不见铁锅不小心将洗好的蔬菜倒在了地上。我们多次劝你请个保姆照顾,可是你却拒绝了。后来又劝你到社会福利院安享晚年,你还是以生活不习惯而推辞了。

你一生好像很少去医院呆过。平时有个小病,总是让我买点药品你自己解决。只是一次,你和我的母亲为了一点小事而争吵一番后,自己喝了半瓶农药而被人送进医院,才捡回了一条命。你的右腮下面有一颗黑痣,邻居说是有福气之人。你的思维敏捷,伶牙俐齿,很会吵架辩论,有时得理不饶人,因而往往得罪了一些人。但是,事后人们又是因你的残疾状况又原谅你了。一直到生命的终点,你有病还是自己硬撑着不去医院治疗,尽管我们为你办理了医疗保险和职工养老保险。我想,你还是怕给我们增添麻烦,又是怕花费医疗费。就这样因肠癌、白内障、痔疮和老年综合症,你最后静悄悄地病死于钟祥福利院里(只是在福利院呆了一个多月)。

你和母亲的姑嫂关系,一直是我们晚辈的不解之惑。可能是历史的原因吧,几十年的风中,你们两人的恩怨好像总是化解不了,可能因为婆媳关系而衍生的姑嫂关系恶化。只要两人在一起,就是争吵斗嘴,甚至翻晒出多年前的矛盾纠葛。作为后辈,我只能对双方进行劝解,有时也使我感到非常尴尬狼狈,只好缄默不语,耐心倾听双方的申述、控诉和倾述,不做任何主观评判与情感表达,只能说些不疼不痒轻描淡写保持中立的宽慰话语。这种至爱的亲情关系,都是我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啊。

三、

残疾人的生活,艰难到何种程度,这是一般正常的健康人所不能理解与想象的。尤其是一个双腿瘫痪不能直立行走的人,在近80年的忍耐、抗争、委屈、孤寂和煎熬的过程中,我不能怀疑你的坚韧与柔弱的身躯里,收藏着一种怎样的活下去的勇气和志气;也不知道你是以怎样的姿态和心态,做出一种顽强而可怜的与时间对抗的无声战斗。只是我相信,一个生命的诞生,不管是健全的还是残疾的,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一种宿命的暗示,一种命运的挑战。这种上帝的安排是无可奈何的。但是,个人道路的选择与行走,却是自己一生的偶然因素与必然逻辑的集合。

我想,对于残疾人来说,孤寂的黑洞应该是一个巨大的幽深的无底的诱惑与考验,同时伴随着的还有被歧视被冷眼的世俗之箭的中伤。可是,你却接受并经受住了这种人生的最难一道考题的筛选与诘问。从青少年时期的自谋生路,到晚年的疾病缠身,你几乎没有品尝到父母亲情的抚慰和疼爱。好像世界过早地将你抛弃了,一切都是自己默默地忍受和担当。你曾经想到过自杀,但是,你又随时矫正着人生的方向坚强地活了下来。你活着是潇洒的,也是坦然的;你以女性的柔情和母爱的光辉呵护着亲缘晚辈的身心健康而不求回报,也以人格的亮点证明着自立自强的魅力而鄙视乞讨。坚强、坚韧、坚守、坚持,这些词语用在你的身上,好像是对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一种褒扬,一种显示,一个见证。你是千千万万个残疾人中的个案标本,你的生命所释放出来的气场和能量,在平凡而朴实的生活中,给人予深刻反思和永久怀想的理由。

今天,对着屹立的墓碑,我仿佛又看见你拖拽着残疾的双腿、匍匐在大地上、向着生命的辉煌顶点蹒跚着攀爬而去。我对你说出以上这些晚到的话语,可能你根本听不到也听不懂,可能你会责怪我的不和薄情。那么,请你接受这篇短文吧,作为我的祭品奉献于你的灵前——安息吧,尊敬而可怜的大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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