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村前那条河
姥姥村前的这条小河，已经很古老了。
最初对它的印象，大约是在我六岁的时候，那天，母亲带着我从部队回来看姥姥，天很热，又一路辛劳，娘俩的样子很狼狈，母亲说，别让姥姥看见心疼，就绕道来到村东头的这条小河边，洗完脸，又蘸着水，细心地把我的小辫梳的澄明晶亮，水珠滴进嘴里，丝丝甜意浸润在我幼小的心间。透过母亲的指缝，只看一眼，我就深深爱上眼前这条不甚宽阔的小河了。
太阳在河面撒满碎金，鳞鱗闪光。河水很缓、很浅，很清澈。一眼就能看清河底漂亮的小石子，几株青青的水草长在小石间，草茎草叶顺清绿的水流，弯腰舒缓地轻漾。几条在石隙、草间摇头摆尾游曳的小鱼，一下子把我的心“拽”了过去，我欢叫着要跳进水里去捉小鱼，母亲怎么哄都不管用，年盛的母亲探母心切，照着我的屁股“啪啪”几下，拉起我就走，我一边哇哇大哭，一边依依不舍地回着头。
那几天在姥姥家吃的什么，玩的什么我早已模糊。除记得姥姥的样子很慈祥、和蔼外，脑海里全是小河的影子，自然，我和小河的第一次邂逅，就在那天的哭声中结束了，当时，心里有些怨母亲不懂女儿的心。现在想来，女儿又懂得毌亲多少呢？
随后的几年，因为我上学，都是母亲单独回去看姥姥。
那是个秋天吧，我又一次随母亲去看姥姥。这次，也是因为姥姥中风瘫痪在床，毌亲才带我匆匆往姥姥家赶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梧桐叶儿已在秋风中凋落，青青的草儿在秋阳下早己枯黄。刚走到村口，我一下子便想起了那条小河，很想央求母亲再绕道去河边看看，然，偷偷瞟一眼满脸忧痛的母亲，我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因为，我毕竟已不是那个撒泼的六岁小女孩，已初识母亲的心，懞知姥姥的病况了。
姥姥老了，也憔悴了很多。她躺在炕上，先是抚摸着我的头流泪，又握着母亲的手一个劲地叹气。我走出姥姥的房屋，站在屋檐下，听母亲含着泪和姥姥悄悄地说着什么。阴沉的天，压得人喘不气来，不多时，噼噼叭叭的雨把姥姥院前的梧桐树打得晃颤。茫然看雨，台阶溅起的氤氲水雾，殃及了门窗、走廊和我。而那条小河，又该是什么样了呢？我好奇心骤起，再也按耐不住，抓起门后悬挂的蓑衣，撒腿就往小河跑。
哦，时隔几年，小河仿佛也苍老了些。草儿也没想象的那么绿了，芦苇看起来也衰败了些。水底的石子也被一层厚厚的苔包裹着，就算是秋天的缘故，也少了几份儿时的景象。但，却不误鸭鹅们娱乐，它们追逐嬉戏着，欢快地捉着水里的小鱼小虾。
总归是到了懂事的年龄了。站在河边，想起了姥姥和母亲，此时，她们还在流泪吗？她们又在说着什么？和姥姥天远路遥，母亲又拖着几个孩子，实在不容易，她一年里又能看望姥姥几次呢？
雨，敲打着河面，一滴滴，一串串。泛着涟漪层层荡起，也荡湿了我的眼眸。
最后一次看姥姥，我已经参加工作了。寒冬天，接到姥姥病危的电话，母亲顿时泪流满面，什么也没说，我扶着母亲一路小跑奔上火车。
然，姥姥已经去世了。因舍不得钱，她不愿提前让孩子们来看她，姥姥说，多住几天，孩子们就会少上几天班，都拖家带口的不容易，该入土的人了，别再耽误孩子们。
母亲和几个姨嚎啕大哭，小院的气氛更加凄冷和悲伤了。雪飘飘，风飒飒，我突然发现了屋门后挂着的旧蓑衣，这么多年了，我不敢肯定这是我上次披过的蓑衣，但心依旧在肆疟的风雪中瑟瑟颤抖。屋在，树在，蓑衣在，而人，已不在了！
很意外，在姥姥去世三天后，母亲却主动提出要到小河边走走，我诧异地跟在她身后。
站在白雪皑皑的小河边，已分不清哪是岸哪是河，却见，河面上有不少踏冰过河的人，老人、儿童不怕跌倒，厚袄厚裤裹身，姿势强悍又很滑稽，脚缠草绳，相互提醒搀扶着，匆匆地来来往往。
母亲就这样静静地望着，望着，突然流泪了，她喃喃地说：每次回家，都安静地呆在家里，为的是能和母亲多呆一会，现在看来，这条小河也大变样了。自语自语间，她好像完全忘了我：“那时，我很小，每天鸡打鸣后，便提着瓦罐，随父亲到河里去提网。早上的河边很美，晨光把河面染得又红又亮，竹栏网边长满藻坭，小鱼儿一群群聚集，我和父亲便卷起裤腿拿着瓦罐，拾起大大小小的鱼儿，不多时，瓦罐就满满的了。拿回家，母亲一锅玉米饼子，一碗红烧小鱼，吃的又香又满足。而天热时，那更是小孩们的天下，摘一片荷叶顶在头上，捉虾挖河螺，绿草深处全是欢乐的喧闹声……”
我惊呆了！原来，柔弱的母亲也有丰富的内心世界，也有她忘不了的童年啊！而她，之所以每次都来去匆匆，一切皆因为人母，忙绿的岁月，繁重的日子，她把心事全部藏在心里。而最让我伤心的是，她想起了童年的美好，却又偏偏在她失去毌亲的这个悲痛的此刻。
我默默地注视着母亲，第一次，真正地走进了她的内心世界。
岁月在无情地往前走，在母亲欣慰地看着我们长大且家家又过得不错时，六十三岁的母亲，却离开我们了。
母亲病重时很忧虑，她流露出来的目光我懂：你会细心照顾你父亲吗？你能承担起你身为老大的责任吗？我也读懂了那簌簌滾落的泪水，也知道她曾经拉着父亲的衣襟，说，真不想离开你，不想离开孩子们，她知道，虽然她心善，却不会有神仙相助，更不相信我算命回来对她说的，她能活到八十岁。她总是一个人悄悄地流泪，说想多活几年，想看着她的儿孙们更有出息。
她开始喜欢回忆了，总是抱怨时间过得太快，说和姥爷在河边下网捉鱼的情景就好像在昨天，和姥姥在灶边烧火闻鱼香的日子就像在眼前。
忘不了啊，那个大雨瓢泼的夜晚，母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难道，是姥姥和姥爷在天堂上想她了吗？
“呜呼！
“溟寒苍茫，天际氤氲浩渺。虽仙凡途疏，然先去之亲，难忘世间情深，纵苍天一载人间十年，亦愿等三载，於忘忧河畔，亲情相聚，慰怀。
“僭为而怀旧，心之所为。春夏秋冬，观无涯银河渺渺，皓月繁星遥遥。然我欲乘凫雁，邀神曲导我寻遍苍穹，歩天庭细辩母亲身影，甚喜。
“今，暮色映青冢之际，眺晚霞云裳映域外瑶亭绰绰，盤蝶翩翩。闻仙凡悦音袅袅，遥见神仙班中之母亲，频笑意悦，面色红润，健康体魄。甚慰！”每当痛思毌亲时，我就常常，常常这样幻想着。
而今，我又站在姥姥村前的这条小河边上，它的确已经很老了，河水流的更缓，水草也不再丰茂。鱼儿哪去了，是长大了游向更宽更长的河流了吗？
但，真正生长在这里的人是不会在意这些的，鱼儿游远了，河水还可以灌溉，洗衣，依然抚育着那些欢快不知愁绪的鸭鹅们。
母亲，十六岁，就是从这里走向城市的。
它，早已成了我心中的一条河，长青长绿，涓涓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