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天涯
在上世纪60年代末的利辛县，农机一厂的门口，一个满身油污的青年躺在一辆拖拉机底下修车。
那青年是我的表哥，只小我母亲三岁，是我们最大的大哥。
“哟，多可怜！”其中一个对着表哥感叹道。(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看他可怜，嫁给他啊。”女孩子之间，从来都可以如此直接的。
第二天，她真的找到了他。当然不是因为他的可怜。我见过表哥年轻时的照片，浓眉大眼，说不出的器宇轩昂，还有憨厚温和。
当然，她也很漂亮的。漂亮到当地的副县长要离了婚娶她。被拒绝，嫁给了修拖拉机的表哥，无父无母的农村孤儿。
然后结婚。然后竟是表哥入狱。因为那位副县长发现他们的儿子出生的太早了，结婚时原来嫂子是怀孕了的，嫂子是资本主义作风，表哥属于流氓行为。给他们的选择是：要么了离婚，要么坐牢。
当然是司马昭之心。
表嫂抱了孩子回上海的娘家求疏通，真的是一个资本家的家庭。据说，找到中央。表哥四年后回来了。
这中间，这位资本家小姐受多少苦，令我们所有的亲戚心酸。父亲总是把全家的粮票攒起来并借了邻居的加在一起骑自行车给她送去。
后来他们每年都要开了汽车来乡下看这位穷姨妈，我的第一件裙子就是她送的，好像才六，七岁，我站在床上不停地脱下又穿上，宝贝之极，是一件碎花的棉质裙子，直到现在都是我喜爱的味道。
他们开利辛县第一家华侨公司，表哥在当地的人气如日中天，人称“磨动天”。意思是所有的事情在利辛县他都摆得平。
表哥大嫂子12岁，大儿子36岁，都属牛，朋友们笑侃：“你们可以下地干活了，一具牛”。真是缘分。
他们又有了女儿蜜蜜，他们终于甜甜蜜蜜的生活在一起，这历经磨难的家庭。地老天荒应该属于这样的爱情。
八十年代的改革开放后，嫂子的家人不忍小妹妹一直蜗居，动员他们回香港，11个兄弟姊妹的大家族，怎么会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表嫂动心了，至少为孩子吧。表哥却另有想法，是舍不得朋友们，都极力挽留他。我曾亲耳听见父亲劝他：“你在家里朋友们都那么尊重你，到了香港你那些有本事的亲戚面前你肯定抬不起头来。”
多么可怜的自尊啊！
就为此，他们分开了，表嫂带了孩子先去香港发展，表哥在家打理公司。依然是一群热心的朋友，还有年轻漂亮能干的秘书。表哥常去上海和家人聚会，我见过许多他们分手时相拥而泣的照片，我诧异表哥也是泪流满面的。
古人说：“长相思只为长相离。”多美！
后来，就有了传言。关于秘书小贾的。我相信是真的，因为嫂子几年后提出了上诉，登报离婚了。也是因为那个秘书。
长相思终于禁不住长相离。
我不相信表嫂反目是因地位，当初就是下嫁的。我更相信是她要的那份爱情不存在了，不是因为她，是表哥的，是那个叫小贾的秘书。
今夕何夕，当一个人挥手远去的时候，岸边的风景还能让另一个人守望多久？
谁还会站在原地，风化成石？
一切的一切，都过去了。
昨天上午，我给母亲打电话，问候之后听到她的一声喟然长叹：“你大哥死了。”
我一惊：“谁？哪个？”
“那个比我小三岁的你们的大哥，去年夏天在阜阳死了，前天我才听说，告诉你们一声，别念叨了，他已经死了。”
是的，我们常常念叨，他常常来看我们，给每个妹妹买衣服，只是后来听说落魄了，就再也没来过，有三十年了吧，也不知在哪儿，他的儿子女儿都在美国读书后回到香港，应该是和孩子们在一起了吧。
我们想象着他有一个安逸的晚年。
事实上，他谁都没找，没见，依然是为了自尊，可怜的自尊。他不愿意任何人看见他的沧桑。
去年，他终于禁不住通过互联网找到了他念了一辈子的人，他想看她，是他负了她，但他已用一生的孤单来救赎。
她从香港赶到阜阳，看到孤独的，暮年的，潦倒的，病入膏肓的他。
“头都秃光了！”娘说这句话时的声音让我看到电话那头她的心疼和心酸。
她给他找来保姆，每月1500块钱的工资照顾到终老，火化，安置骨灰。一切安排好后，离开。儿女，表哥终未见。一个人的孤魂凄凉的安置在阜阳的一家殡仪馆里。
当年那个被人戏称为公牛母牛小水牛的三口之家，后来又加了女儿“蜜蜜”的甜蜜的四口之家，是这样的结局。
许多事，一转身，就是天涯。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想王弗，真幸福。千百年来的人都知道有个叫王弗的女人是如此的被人想着，念着。
今夕何夕！
放下电话，又看到那个儒雅，帅气的表哥温和的笑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