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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燕子

2012-05-15 22:19 作者:寂寞书生  | 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文/张勇

怀念我家的十九窝燕子。

上世纪的六十年代,我全家随父亲走“五、七”道路到农村插队落户。村子距最近的城市有170多公里,不通电,只靠油灯照明。偏僻、贫穷、落后。生产队给我们安排的住房是一个废弃的知青户。原有的知青有的抽调回城,剩下的合并到临近的一个知青户去,只留下矮趴趴的不知年代的三间茅草房。房子坐落在村子的西头,东边有几家邻居,西边是一片长满茅草的山冈,生长着几座坟墓。所谓三间屋,就是一进正门是厨房,南北四个大锅台;东西两边各有一间。两间房里是南北大炕,睡十个八个人是不成问题的。窗子则是上下结构,上边是古式的小格子窗,贴着窗纸,一种不透明的黄纸,左右各有一轴,可以向房间里上部打开,用一个从房梁上吊下来的木钩钩住;窗子的下半部分是大格子窗,镶嵌着玻璃,左右各伸出一轴,嵌在窗框的槽里。平时不打开,但可以把整扇窗子从槽里拨出。

下放的具体时间是1969年12月。那一年天全家是在从未经历过的寒冷中度过的。

第二年天,荒凉的小村在土地的淡淡的腥气和山花的馨香中苏醒。绿色的春风飘落在树枝上,飘落在农田里,飘落在山冈上,飘落在村边一条不知名的小河上,目光所及的地方,一片湿漉漉的新绿。布谷扑楞楞地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布谷布谷的叫着,催促人们赶紧布谷——耕耘种地,显得格外忙碌。一天早上,我在一阵吵闹的喃昵声中睁开眼睛,趴在窗台往外一看,喃昵声是从落在我家门前的一条晾衣绳上穿来的,那条绳上落满了燕子。有几只扑闪着翅膀悬停在房门上方。母亲也发现了,她说这些燕子一定是想进屋做窝。这些是家燕,家燕是要在人家的屋内做窝的,麻燕在人家的屋外做窝,家燕和麻燕的区别是家燕的肚皮是白色的;麻燕的肚皮是黄色的。母亲搬了一只方凳,踩在上边把门上窗纸扯下,现出一个长方型的窗口。似乎是奇迹发生了。没等母亲从凳子上下来,屋外喳喳喳的那些燕子从窗口飞进屋内,有的盘旋着,有的落在横梁上吵闹不已。母亲说那是燕子在选做窝的地方。那年我6岁,对燕子不怕人感到十分新奇。这些涌入我家的小生灵在厨房里上下翻飞,丝毫不怕人。有时呼地一下从头上掠过,翅膀几乎刮着头皮。当天晚上,几十只燕子没走,待在厨房的房梁上。

第二天早上,我又在燕子的叫声中睁开眼睛,这次看见的是燕子做窝的情景。一双双燕子川流不息,来来往往。我发现他们口中衔一团湿泥,泥团含在嘴里,嘴两侧伸出一节草棍。飞回后,落在横梁上,将那一团泥粘在梁上。为了粘得牢靠,圆润的小脑袋左右摇晃,把力量集中在嘴上。我感到新奇,站在厨房里仰着脖子饶有趣味地看。长大后,我想起燕子的做窝,才觉得它们技术十分高明。一是为防止泥团之间粘和的不紧,在每一团泥团中加上一根草棍增强泥团之间的紧凑力和互相的拉力,就像人类加在抹墙的石灰中的麻刀,也像进行现代建筑用的钢筋。二是一层层砌起的泥团,上下两层定是互相错开的,排列呈“工”字型。就是瓦工在砌墙中应用的“压缝”。后来才知道燕子的窝之所以结实坚固,不仅仅是泥团中夹杂草棍的缘故,而且还用了一种最为有效的黏合剂——燕子口中吐出的唾液。(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一周后,燕窝砌成了,南北的檩子上长出一个个半月型的燕窝,疙疙瘩瘩的,像欧洲中世纪的堡垒,也像粗壮的圆木上长出的巨大木耳。我数数,一共十九个。最有趣也是最惊险的要数一双追求奇特的燕子。农村的土房没有天棚,房顶伸出一根一尺长的高粱秸。这对大胆的燕子就在这一尺长的高粱秸顶端上垒了一个窝,窝呈圆形,像一只吃饭的碗,和高粱秸组合在一起又像一个巨大的烟斗。这个卓而不群的燕窝有些横空出世的气派,和那些垒在檩子上的相比,就是一幢别墅,一座空中楼阁,大有高屋建瓴之势。看来,这夫妻俩一定是燕子中的艺术家或者追求时尚的人物。和那些半月型的燕窝相比,这间小屋无疑增加了一倍的工作量。夫妻俩你来我往,辛勤劳作。一口一口地衔泥垒窝时,拇指粗的高粱秸一颤一颤的,让人为之担心。我上大学后读古文,有“燕巢飞幕之上”之句,说明徒劳和危险的境况,想想,二者的处境极为相同。杰出的建筑艺术家的整个设计即使从人类苛刻的眼光看都是无可挑剔,但它们可能是新婚燕尔缺少盖房建屋的基本经验,也可能是单纯地为追求艺术效果而忽略了建筑业最大的忌讳——基础。窝砌成了,接下来又见它们一次次衔着羽毛回来,母亲说是垫窝用。我觉得它们一次一根的衔羽毛太慢,趁母亲不注意,从家里几只母鸡身上揪下一把鸡毛。每当燕子飞回时,在门前一扬。偶尔有风吹起,鸡毛随风飘起,刷地一下,眼前掠过一到黑影,仔细一看一只燕子口里衔着扬起的鸡毛急速上升,划一个优美的圆射进屋中。

又过了些天,燕窝里传出稚嫩的喳喳声,小燕出壳了。因为个子小,站在地上只能看见一张张宽宽的嘴,嘴角镶着一圈黄色的边,就是人们常说的雌黄。大燕更加忙碌,飞进飞出的频率增加。飞进来口里一定衔一只虫站在窝沿上,于是窝里边伸出四只黄黄的宽嘴,张的大大的,喳喳地叫着,声音急切,敖敖待哺的样子。我仔细观察过,每窝燕基本上是四只,燕雏在窝里的排列基本上不动,大燕喂食时也是严格依照顺序进行,没有偏。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一双双大燕才飞回家里。这一时间是打扫窝内的卫生时间。父母要把燕雏的粪便从窝里清除出去,之后,挤进窝里享受团圆的天伦之乐。临睡前的阶段燕子和人类一样,可能是像妈妈给婴儿讲故事,唱催眠曲哄婴儿睡觉,燕子也是,喃昵声变得温柔亲切。渐渐低下去,低下去,直至无声——小燕睡着了。我每天也是在这中温柔静谧的燕昵声中进入乡,那是最优美的儿歌和摇篮曲,是一首母爱的小曲。我相信燕子的语言一定是很丰富的,可能不亚于人类,只不过是我们人类还不能够破译。使我们和燕子以及许多生命之间有一层交流的障碍。

又过一段时间,小燕子长大许多,可以站在窝沿上四处张望。而且也懂得讲究卫生。最典型的是每到排便时一定要屁股朝外地站在窝沿上把粪便排在窝外。这样就苦了我家,因为燕子的天堂是我家的厨房。父亲只好在锅灶上方扯起一块白布来遮挡。又在燕窝集中的地面上铺上几张报纸接住粪便。不料有一天大队书记突然造访,见用报纸来接燕子粪,大惊失色,顿足捶胸,如丧考妣,抢前一步捧起报纸,用衣袖擦擦粪便,圆睁二目,在字里行间细细搜寻。书记虽然识字不多,但毛主席几个字还是认得的,那时中国官方的报纸哪天没有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呢,况且字号又大得出奇,书记便不十分费力地找到了领袖的名字,而且还是套了红的。书记大怒,其结果是父亲挨了一个星期的批斗。

小燕子又大了许多,就不安心待在温暖的窝里,也可能是窝显得狭小,它们好奇地在燕窝旁的房梁上左右走动。可能是被一只蚊子或是我捉回来的蜻蜓所吸引,竟大胆地飞起来,不过距离很短,很快就在毛巾架或者锅灶蒙布的支架上停留。黄嘴丫还有很大一块,眼睛明亮,像两粒乌亮亮的钻石。后背和翅膀的羽毛黑缎子一样,闪着清亮的光泽。下颌和肚子则是一片白。剪刀似的尾巴一翘一翘的,可爱动人。它们根本就不怕人,有时似乎是要对你有所研究似地落到你的肩膀上。当时我家唯一的家电是一台红星牌收音机,这东西不知怎么地成了这群小燕子关注的对象,一闲不住就扑扑楞楞飞下来扎在收音机前歪着头反复端详,实在忍耐不住就用小嘴梆梆地啄上几下做实地考察似的研究。偶尔收音机里声音一大,惊慌得晕头转向,后退几步,见没什么了不得的,又鬼头鬼脑地小心翼翼靠上前去。那对新婚夫妇(这是我的猜测)孵出的四个燕雏,也都会在屋内进行短距离的飞行了。一天,下起了大,大燕们都回到家来,躲进窝里和小燕享受一份安宁。不幸的事情发生了。那根拇指粗细的高粱秸终于承受不住新婚夫妇的全家的重量,咔地一声折断了,燕窝落到地上,连同几个没有丝毫准备的小燕。厨房里哄地一声炸开了,凄厉悲切的燕鸣声刺心刺耳。母亲赶紧奔出去,一见,大惊,叫我赶快叫醒睡觉的父亲。最不巧的是一只小燕居然落进洗脸盆里,正奋力地扑腾。几十只大燕扇动翅膀或低飞盘旋或悬停空中,有时是新婚夫妇几次落下来但救不了孩子,急的发疯。母亲赶紧把落水的那只捞起,只见它全身羽毛湿透,忙不迭地用一个农村的土法进行医治。就是把它放在热乎乎的炕头,再用一只舀米的干瓢扣住,借助于火炕的热度和干瓢的吸湿的功能使其浸湿的羽毛速干。落下的燕窝还好,没被摔破,另外三只小燕安然无恙。父亲找了梯子,把燕窝重新送上去,不过没有安在原地,另选一个地方,用一条麻绳牢牢地固定。燕子的叫声基本停息了,惟有新婚夫妇在看过新家后仍在低徊,口中喃昵有声。母亲说它们一定是担心这只落水的。揭开瓢一看,效果极佳,落水者羽毛已经干透,乌亮如常。于是父亲再次爬上梯子将这个顽皮的家伙送回窝去。新婚夫妇悲哀的鸣叫立即停止,转而是一阵欣喜亲昵的喃昵。

小燕长得飞快,几乎是隔夜之间竟然变得和父母们一样大小。胖乎乎的身材出落得苗条秀丽,呈现出圆润的流线型。冷不丁一看根本辨别不出哪些是父母哪些是儿女。但临睡前的摇篮曲还是要唱的,故事也还是要讲的。不讲,就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天一亮,父母就开始教练儿女们的飞行本领。父母栖在门前的晾衣绳上,对着屋内急促地喃昵一阵,见小燕并无动静,便倏地飞进屋唧唧喳喳叫几声,可能是劝导,然后又落回晾衣绳上。小燕听懂了,但胆子还是小,飞到窗口停在窗框上,探头探脑好奇地打量着屋外的世界。屋外有什么呢?蓝天、白云、绿树、花朵、柔软的风和各种飞翔的鸟。向远处望望,依稀可见苍茫青翠的群山。天地真大啊!终于忍耐不住清澈的蓝天的诱惑和对蓝天的向往,大起胆子,一悚身飞了出去。先是在房子上空盘旋,累了就落回晾衣绳上休息。一会儿,又按耐不住兴奋和冲动,再次升上天空,这回,升得很高很高,渐渐地化成一个黑色的圆点。晚上回巢后,可能是对一天的新的生活和体验余兴未尽或是兴奋异常,喳喳地讲个不停,好久才能入睡。孩子们长大了,父母辛辛苦苦营造的巢穴显得狭小拥挤。于是父母一边一个栖在巢外,巢里是睡熟的几个调皮的儿女。十九窝燕,大大小小上百只,每见过它们发生过不愉快的争夺和战争。尤其令人惊讶的是从小到大,老燕绝无认错自己的巢和孩子的时候,小燕也是如此。在它们刚刚在屋里学飞的时候,没有一个回到别的巢去。

随着小燕的长大,明显可以看出父母的消瘦。整个春天天它们都是紧张地忙碌,从垒巢做窝到捉虫喂养儿女,每天往返几百个来回。据老人说,这时的燕父母没有一天能够吃饱,总是处于饥饿状态。惟有小燕长大后,它们才能稍稍静下心来吃一点,为迎接严寒到来之前迁徙南方的漫漫长途做体力上的准备。

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下来。我穿上了秋裤。一天晚间,我家的十九窝燕早早地回巢睡下,没有往日里此起彼伏的喃昵声。早上也没听到,我有些不习惯,睡过了头。起来后习惯地往房梁上一瞅,十九个燕巢空空如也。我有些发慌,急急地推门出去,晾衣绳上也不见一只。仰头望去,辽阔的天空除了几只麻雀外,不见一丝燕子的踪迹。我知道我家的燕子飞走了,心里空落落的,有些无名的惆怅。它们为什么不和我告别呢?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临睡时燕子的沉静,是不是小燕大了,懂事了,不想再大声吵闹影响我睡觉吗?我去问父亲燕子到哪儿去了,父亲告诉我说它们都飞往南方了。南方?远吗?远。很远很远。父亲看出我的失落,拍拍我的头,说明年的春天它们还会回来的。

还会回来?

当然。它们的家在这里呀!

和父亲的谈话,使我记住了南方。他给我最初的印象是模糊的,像一个残破的传说。我的思想中认定的南方好似遥远得不能再遥远,是燕子的故乡,是一个十分温暖的地方。

后来我上了中学,学了地理,了解了南方以及南方的南方,更了解了南方和那个小山村的空间距离,使我大吃一惊。这令我时常想起我家的那十九窝燕子。漫漫长途,山高水远,其中不乏狂风暴雨、闪电雷鸣,不乏下作的猎人和嗜食鸟类的猛禽以及潜藏在树叶里的蛇。这些都是燕子致命的天敌。它们是怎样飞到南方的呢?这期间一定会发上许多抗争与苦斗,一定会有英勇的牺牲和拼搏,只可惜我们并不知道,也很难知道。曾看过一个资料,说当年出生的小燕在迁徙的路途中,尤其是在海洋上空飞行时,大约有80%因体力不支而夭折。这个数字令我目瞪口呆,惊惧不已。我想起新婚夫妇看到燕雏落水时表现出的近乎自杀似的疯狂,那是父爱母爱在燃烧。在它们由北向南的路途中,面对一次次危机,一次次的险情,分别扑在前头、扑在最危险的地方乃至献身的也一定是那些父母。燃烧着的父爱母爱的胸怀是最无私最高尚最具有力量的,这种力量足以使敌人魂飞魄散,迸发出生命之中最耀眼的辉煌。

何曾是燕子,所有的生命不都是这样吗?

我心一动:又快到燕子北归的季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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