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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雪中的鹰

2012-04-29 20:00 作者:寂寞书生  | 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文/张勇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那是个疯狂的年代,那个年代的气候也因之而疯狂。

那年的国庆节过后没几天,气温骤然下降,大块大块的铅灰色云团波涛般翻卷着,低低地悬在空中,黑云压城。碧绿如洗的树叶没来得及接受秋风的洗礼,眠的动物也没来得及物色好冬眠之地,凛冽的北风便呼啸着裹挟着大铺天盖地而来,城市很快淹没在皑皑白雪中,远远望去,宛如一篇冬天童话

政治严寒也紧随其后。刚刚结束“牛棚”生活父亲,还未来得及掸掉身上粘着的“牛棚”里的草叶,便被告知作为“五。七”战士下放农村。

父亲极其平静的接受了“五七”战士这一翻遍世界军事史和军事辞典都找不到注释的光荣称号,平静地接受了组织上指给他的这条金光大道。他似乎是超异常的平静,长时间伫立在窗前,目光灼灼,射向窗外肆虐的风雪。我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心里在想什么,也弄不明白他到底在看什么,他只把巨大的背影静静地留给我,像一堵厚重的墙……(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三天后,父亲和母亲收拾好全部家当,抱着我坐上一辆司机说还是抗美援朝战利品的美式中吉普顶着风雪上路。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坐外国车。喇叭响了,我在父亲的怀中笨拙拙扭过身向后看去,狂舞的风雪中,家和城市变得越来越模糊、朦胧,越来越陌生、遥远,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灰蒙蒙的轮廓,也很快被呼啸着的风雪卷去。

目的地是林区,远在百公里之外,其间须翻过两座大山。盘山公路本身就意味着惊险,而我们却要在这天气恶劣、风雪交加、能见度低的情况下,闯进茫茫风雪,驶上冰蛇般的盘山路,更在惊险之中给旅途增添了几分恐怖和悲壮。车的左侧,是刀削一般的山体,褚黄色石岩裸露着,像一面危墙;右侧,是深不见底的深谷,像巨兽张开狰狞的嘴,使人不敢目视。司机是位老师傅,凭着娴熟的技术和路旁积雪中探出来的路标,小心翼翼的驾着车。他瞪圆双眼,目视前方,大气都不敢喘,手脚动作更是极为谨慎。他说他在抗美援朝时开着弹药车冒着敌机的轰炸穿过封锁线时也没那么紧张过。马达轰鸣着,吉普车像波涛中的一叶小舟,艰难地趟雪前进。驶出一段,回头一看,刚刚辗出的两道深深的车辙转眼间便被风雪抚平,不见一丝痕迹。透过风挡,远远望去,群峰银白,波涛起伏。盘山公路更像一条银蛇死死地盘在庞大的山体上,逶迤延伸。靠山谷一侧,冰棱树挂,千姿百态,狰狞地向下垂去,看一眼令人胆颤心惊。许多年后,我时常会在下雪的里被噩惊醒,出了一身冷汗,遍体冰凉,口中不停地喊着父亲,直到揿亮台灯彻底弄清不是在那辆中吉普上,才的的确确地相信自己实实在在地活着。

父亲把我搂在怀里,不让我向山谷看。他也许是为了缓解这过于紧张、凝重、寒冷的气氛,也许是在这条被死神笼罩下的盘山路上,他冥冥之中感受到了在大自然的淫威下生命的缈小、脆弱和不堪一击,也许是在感叹他多舛的命运以及儿子的年幼,也许什么目的也没有……他口中喃喃有声:“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抑扬顿挫、悲歌慷慨!这就是父亲,这就是我才华横溢、刚直不阿的父亲!大自然的淫威和来自人类自身的倾轧已把他和他的妻儿等无情地推上了一条危机四伏、死神遍布、杀气腾腾的道路,他也许早已料到这些,他无力改变,也无法改变。但这些并没能摧垮他意志和精神,他生命的深处仍然澎湃着勃勃生机,只要有一点点机会,就会热烈地汹涌喷发。“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这句诗是念给谁听的呢?是我吗?肯定是我。我感到他喃喃吟诗之际把我搂得很紧,脸颊滚烫。这首诗还是在我呀呀学语时便被父亲教会了的,早已滚瓜烂熟,但是并不理解它的意义,隐约记得是一个叫韩愈的人在大雪天写的,而且骑了马,雪大,马不前行。不知为什么,在那个风雪弥漫、危机四伏、惊险无比的盘山路上,在那辆踽踽蜗行的美式吉普车里,仿佛有超自然力在我的慧根上轻轻地叩了一下,一时竟使我豁然开朗、无师自通、大彻大悟:“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政,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悲壮、愤懑、雄浑的诗句越过千年风竟与今天的经历浑然天成,接合得天衣无缝,饱含了多少人生的艰辛、磨难、困惑乃至无奈。历史会重演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我也受到感染,忘记了双脚被冻得麻木,张口念道:“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清脆、稚嫩的童音刚刚出口,即被怒号的风雪吞噬。

天空灰蒙蒙的,不见半点阳光。风打着旋儿裹挟着雪粉旋转上升,扑面而来,打在车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风挡上的两只雨刷器不停地左右摆动,刚刮出的清晰的扇面瞬间便被雪粉覆盖。山上的树枝不时被风折断,咔咔脆响,间或落下一两小枝砸在帆布的车篷上,澎湃作响,令人始终把心悬着。风雪越来越大,路也越难走,车外迷茫一片。远山在风雪中依稀可见逶迤起伏的轮廓,朦朦胧胧,天地间一片混沌。蓦地,一团黑影在车前迅疾闪过,好像半空划过一道黑色的闪电,带着呼啸,把风挡玻璃上的雪粉掠去大半。车里的人都吃了一惊,父亲赶紧探探身子向外细看,那团黑影在迷茫的风雪中倏地划了个优美的圆弧,随即箭一般地射上空中。

“鹰”父亲响亮的叫了一声,眼睛发亮,目光紧紧地盯住那团黑影。他松开紧握扶手的右手,隔着风挡玻璃指点着:“看!那是一只鹰!”,因激动,声音竟有些颤抖。

我把目光从父亲的脸上移开,滑过父亲的手指,紧张而又好奇地盯住那个黑影。它在我们前方的空中自由地盘旋着,虽然风雪弥漫,但我还是凭着父亲教给我的知识准确地分辩出它宽大的羽翼、丰满强悍的胸肌以及高傲地昂起的脖颈……

是鹰,那是一只鹰!

美式老爷车终于禁不住风雪和严寒,在一个上坡处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抛锚了。我发现父亲好像为吉普车在这里抛锚而庆幸。他利索地把我抱下车,拖着我顶着风雪向山坡奔去。下了车,感觉到风雪更加凶猛肆虐,父亲和我被吹得一个趔趄又一个趔趄,站立不住,几乎是手脚并用爬上山坡。他仰起头,神情专注,目光炯炯,锁定那只鹰,我感到他的手有些发抖。

“儿子,看,看那只鹰!”

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高高地仰起头,把目光投向灰蒙蒙的天空,任雪片飘落在头上、脸上,灌进脖领里;任凛冽的寒风树条一般抽打我的脸、眼睛和没戴手套的手,努力地张大眼睛,死死地盯住那只鹰,几乎不敢眨眼,生怕一时的疏忽使它从我的视野中消失。

这是一只什么样的鹰啊!天地混沌,四野茫茫,朔风呼啸,周天寒彻。重重山岭之中,除了我们几个人和它之外,再也见不到任何生命。而这只鹰,竟在大自然如此的淫威下,舒展开宽大刚健的翅膀,一会儿自由地盘旋;一会儿尖锐地升上天空;一会又箭一般地俯冲下来;一会儿悠哉游哉地悬浮在风雪中……

群山是这样辽阔而粗犷,层层叠叠,逶迤不尽,使劲儿望也望不到边际。在这天地偌大的空间里,它勇敢地搏击着暴风雪的矫健的身姿映在广阔、灰暗的天幕上,变成一个黑点,小的可怜,沧海一粟!

山上不时传来树枝折断的脆响,令人生出一份担心和焦灼,这盘旋着的精灵的一双翅膀,能否抗住这肆虐的暴风雪?虽说鹰的翅膀刚健有力,可和这浑然一体、残酷无比的大自然相比,不是太脆弱了么?这样的天气,它为什么不待在巢中或躲进树洞,偷享一份风雪之中的安宁?它为什么要在暴风雪中展翅翱翔?是鹰类的习性还是与自然的抗争?如果是习性,为什么没有见到其他同类?如果是抗争,它抗争的目的是什么?

一时间,我仿佛觉得在鹰舒展的翅膀下,天地间突然沉寂了,沉寂得悄无声息,沉寂得像块石头。唯有那个黑色的精灵在恣意翔旋,以一双不屈的翅膀迎接着暴风雪的挑战……

我的父亲就这样忘情地伫立在山坡上,出神地仰望着这不屈的精灵。

美式老爷车在司机的鼓捣下又重新轰鸣起来,母亲招呼我们上车出发。坐在驾驶室里,抬眼望去,那只鹰又出现在车前的上空,仿佛引路似地一直在车前盘旋,成了我们行车的路标。我们顺利地翻过大山后,再仰头看去,那只鹰飞快地升上高空,越升越高,越来越小,最后融进灰蒙蒙的天幕中。我发现,父亲的眼睛湿润了,口中仍喃喃有声:“知汝远来应有意,为吾壮行渡难关”……

许多年过去了。

我长大成人。凭着父亲教会的一门外语进入了一个大城市。成长的经历既漫长又短暂,有欢乐、幸福,也有诸多痛苦和磨难。侮蔑、嘲讽、打击、报复和友、支持、关心、帮助构成了错综复杂、酸甜苦辣的人生。但所有的磨难我都像父亲一样咬紧牙关挺了过来,因为我的脑海里常常浮现出那条冰封的盘山公路,更重要的是那一只暴风雪中的鹰始终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成为我生命源泉的一部分。我总也忘不掉父亲拉着人立在风雪中忘情地看鹰的情景以及父亲闪亮的目光和激动的神情,我终于懂得为什么一只在暴风雪中翱翔的鹰能令父亲激动不已。感谢父亲,在他的命运最黯淡之际,他非但没有因之消沉、颓废、沮丧,而是用生命的激情凭籍着一只搏击长天的鹰完成了对我的一次惊人的人生启蒙,虽然这启蒙带有那么多凶险……使我从那时学会了继承、学会了拼搏、学会了奋斗!也正是父亲和那只鹰的启迪,给我的生命中注入了搏击风雪的勇气和力量……

去年,父亲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我接到电话从百公里以外赶到家时,父亲已经去世了。母亲告诉我,父亲走得安详、平静。临终之际,他竟能不用别人帮忙轻松地翻过身,侧过头,出神地望着窗外宁静的蓝天,目光饱含祈盼和期待,声音洪亮地说出“鹰!”母亲也望着蓝天,但见白云悠悠,阳光灿烂,哪里有半点鹰的影子。听完母亲的话,我在泪光中又看见了那只高翱天宇、搏击风雪的鹰。我相信,父亲一定化作了一只鹰,骄傲地翱翔在广袤的天宇,随时准备和暴风雪再作一次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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