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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赶地平线

2012-04-28 22:50 作者:寂寞书生  | 5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文/张勇

那年秋天父亲作为“五、七”战士下放农村。

父亲下放的地方就是文人们常常形容的穷乡僻壤。土黄色的山丘接连成片,波涛滚滚,流向遥远的天边。山上生长着两样东西:稀疏、低矮的茅草,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石头。几十座低矮的茅草屋稀稀疏疏地散在山脚下,远远望去,古朴、苍劲、凄凉。谁想这贫瘠、荒凉的小村却有一个传统韵味十足的名字:隐贤。据村中老辈人讲,很早很早以前,某朝天数已尽,新朝继起。新朝一声名响亮的大儒亮节高风,不事新君,携老母悄然隐居于些。新朝国君闻其大贤,遂三番五次请其下山,欲委以重任。大儒丝毫不为功名所动,坚辞不受,死不出山。最后惹得龙颜大怒,降旨烧山。大儒虽贤,毕竟肉身凡胎,一时间与老母、草木、昆虫、兽一起化为灰烬————后人感其凛凛气节,遂名此地为隐贤。大火之后,草木为之动情,不肯生长,至今山上仍不见一棵树。

当时我年龄还小,对这种说法坚信不疑。一面暗暗地痛恨那昏庸残暴的放火皇帝,一面深深地为大儒的不幸遭遇惋惜。直到上了大学,读了点古典文学,方晓得伯夷、叔齐二位古人不食周粟、避居首阳山的故事,心里暗自生疑,揣度村中老者的故事极有可能是由此衍化而来的————

父亲身体不好,捏惯了笔杆的手难以适应锄杠的艰辛。每天和社员一起收工回来,他斑白的鬓角上总是汗水涔涔,两只手也机械地抖动着……灵魂与肉体的改造使他倍受折磨,疲惫不堪,失去了从前我熟悉的极富魅力的笑容和幽默。惟有那双眼,依然生机勃发,炯炯有神,透着生命的顽强。

他有散步的习惯。每天傍晚,总要牵了我的手出村散步。小路逶迤,悠悠地飘上山顶。顺小路不费多大力气就可爬上光秃秃的山去。到了山上,我去捉虫玩儿,父亲则或寻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下来默默地吸烟,或静静地站在石头上向远方眺望。他站得笔直,口中琅琅有声:“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淡淡,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瑟瑟,洪波涌起————”,或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一站就是很久,像一尊雕像,也像一株傲然挺立的白杨树。有时我被父亲充满激情的朗诵所吸引,停止玩耍默默地注视他。我发现父亲站在石头上高声朗诵和眺望远方时,表情生动,雄姿英发,极富魅力。而且,目光刚毅,神情专注,仿佛要看透什么。落日的余晖雾一样弥漫开来,悄悄地给他棱角分明的脸孔涂上一层淡淡的桔红,看上去增添了几许柔和、平静和自信(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淡淡,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我听得懂他朗诵的诗句,但不明白他那么专注地眺望远方是在看什么。可我从挂在他脸上的自信和燃烧着晚霞激情的眼里坚信他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因为他的眼角溢着多日不见的、平静的笑容。远方有什么呢?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呢?是碣石还是沧海?是百草丰茂还是洪波涌起?有一次,我怀着这样的疑问,毫不犹豫地扔掉刚刚捉到手的一只“山叫驴”,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踏上石头,挺胸收腹,笔直地站好,把目光尽力投向远方。映入视野的景象使我吃了一惊,砰然心动:土黄色的背景已完全被桔红色的晚霞笼罩,天地间的一切都被涂上柔和、绚丽的色彩,或金黄,或桔红——巨大的石头,稀疏干燥的茅草,狂舞的蚊虫,低飞回巢的鸟————像一幅暖色调的油画。我的心猛地一缩,瞬间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而且————而且,我突然发现就在离我和父亲不远的前方山坡上,天地相接处,轮廓清晰地横着一条黑黢黢的线,在辉煌的桔红色背景中,氤氲升腾,微微地颤动着。线上方是火球般的太阳。金光四射,泼出血色夕阳,并且一点点,一点点沉着地下沉,只一会儿的功夫,便被那条颤动的线齐齐地切去了一小半儿。线的下方是红色的石头,红色的茅草,甚至连空气都被染成了红色,一切仿佛都在熊熊的燃烧————若干年后,我独自一人虔诚地跪在黄土高原上拍摄落日余晖时,透过小小的镜头竟然又窥见了这久违的宏伟、壮观的景色,使我想起了逝去的父亲,心底流出沧桑感慨和深深的怀念,禁不住潸然泪下。

我终于发现。怪不得父亲要登高望远,原来这荒寂如坟的山上竟然有这么撼人心魄的壮观景色和一条连接天地、吞吃太阳的线!有时还能望见一两只乌鸦拍打着翅膀低低地向太阳飞去,急急地扑进那条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条线下面是太阳藏身的地方吗?那些乌鸦为什么要向太阳飞去?它们就是老人们常讲的太阳里的神鸟三足金乌吗?

我为自己的新发现激动不已,不顾蚊虫的叮咬,久久地凝望着那条线,看它一点点地吞吃太阳。它的下面能有什么呢?太阳和乌鸦躲进它下面又怎么样了呢?那些乌鸦真的生长着三条腿吗?一连串的疑问接连浮上心头,使我心动,很想跑过去看看那条线和它下面到底有什么——会不会是另外一个世界呢?我暗暗地目测了一下距离,发现那条颤动的线离我并不太远,就在前方的那个小山坡上,而且正好从一块巨石下穿过。那块石头也生得滑稽,分明是一个贪吃西瓜的猪八戒,只可惜没带九齿钉钯。

我打定主意,迎着落日,瞄着贪吃的猪八戒,向着小山坡拔足狂奔。草丛里的昆虫被我急匆匆的脚步惊得劈哩叭拉四下飞溅,杂乱的石头硌得脚板生疼,汗水顺额头汨汨流下灌进眼里,火辣辣的,茅草、荆棘透过裤管扎得小腿麻酥酥的————这些我全然不顾,只是一味地向前疯跑。

离“猪八戒”越来越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手里的西瓜块了,我的心也狂跳起来————

我终于奔上山坡,跑到“猪八戒”面前,大汗淋漓,口干舌燥。顾不上擦擦汗,急急忙忙低头寻找。地面上除了茅草、石块、跨跳的几只蚂蚱和“猪八戒”脚上的点点鸦粪(或是其他鸟粪)以外,根本不见那条线。咦,它到哪里去了呢?被茅草遮盖住了吗?我赶紧蹲下身,拨开茅草,倏地一下,一条小蜥蜴窜了过去,吓了一跳。定定神再找,茅草下面还是石头,石头————不见那条线一丝痕迹。

我失望地站起身,感到胸口发闷,腿脚发酸,一只手搭在“猪八戒”的肩上,一只手遮在额头,挡住落日四射的金线,抬眼望去,“猪八戒”身后是无边无际的山。层层叠叠。淡淡的暮色中,云烟升腾,雾气缭绕,像一个幻的世界,飘渺、神秘、朦胧。

好多好多的山啊!

蓦地,我发现那条线又在前方的山顶上出现了,依然在颤动着,依然轮廓清晰,上方依然悬着小半轮红日和血一样的晚霞。

那是一条魔线吗?刚才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它被“猪八戒”踩在脚下,怎么一会儿功夫又跑到那个山上去了呢?那半轮太阳为什么也要跟它在一起,是它衔着太阳走吗?

我出神地望着它,它微微地颤动着,像是向我问候,像是向召唤,这召唤带有强大的引力,夺人心魄,我再一次被它吸引、被它征服,心里又升起了新的希望。这希望使我忘记了腿脚酸痛,又一次大汗淋漓地奔到对面的山上寻找那一条线,仍然未有半点收获,未见一丝痕迹。再望,它又魔术般地在不远的前方浮现出来,而且变得朦胧神秘。

新的希望也破灭了,失望的情绪涨满我的全身,恨得我咬牙跺脚只想哭。回过头望望父亲,苍茫的暮色中,只见他模糊的身影,而且很小,我知道我已跑出了很远很远。

我耷拉着头,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父亲身边时,父亲满脸惊疑,问我跑去干什么,我沮丧地告诉他我的发现和跑去的目的,回头抬手一指,突然愣住了,抬起胳膊定格似地停在空中。啊,奇怪!奇怪!那条线又出现在“猪八戒”脚下,它怎么又回来了呢?

父亲听完哈哈大笑,笑得很开心,边笑边说:“夸父追日、夸父追日————哈哈哈————”他十分兴奋,脸红红的,象喝了酒,眉毛跳动,眼光发亮,掏出手帕为我抹去额头上津津热汗说:“那是地平线呀!”

“地平线?那条线叫地平线?”我想我满脸的汗渍和惊讶的神情一定滑稽得很,父亲看着我又笑了起来。他告诉我:“那条线叫地平线。你去追赶它,永远也追不上它。它出现在我们的前方,好像大地到了尽头,使我们总是满怀希望地去追赶,想看看它后面究竟有什么。可是我们却一次次地上了它的当,根本靠近不了它。”

“为什么呢?”

“为什么?因为地球是圆的。如果在远处看,我们脚下就有一条地平线,可是我们在原地却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假如我们只是一味地在原地寻找,不但不会有什么发现,而且会因此而停滞不前。地平线虽然虚无缥缈,吸引我们一次次地去徒劳地追赶,但是它引导我们向前,向前的过程中我们说会有发现,有收获。你看到了什么呢?”

“山那边还是山,好多好多的山!”

“山外有山啊!你每向前一步,视野就会扩大一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父亲似乎为我去追赶地平线而十分兴奋,他极其耐心地给我讲了许多许多,我似懂非懂地记下了。我一边咀嚼着父亲的话,一边回过头深情地眺望那条地平线。它灿烂无比,像分开天地的一道绚丽的彩虹,吞吃着所剩无几的太阳,直至将太阳的最后一道光线贪婪地敛去。

色裹挟着腾腾雾气沉重地拥上山顶,星星眨着亮眼眯眯地笑,萤火虫提着灯笼开始寻找失去的梦……

————————

随父亲下放的日子,登高望远,眺望地平线一直是我们父子平淡如水的生活中的一件乐事,而且从那次之后我也不止一次地在光秃秃的山丘上发疯似的奔向落日,追赶那条充满魔力、深深吸引我的地平线。我也知道这种追赶是徒劳的,但是地平线在我心中升起的希望使我还是不能割舍这份情丝。虽然我永远也接近不了它,但在我向前追赶它的时候,稚嫩的心灵总会涌起阵阵求索的快感,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一次次向前,一次次追赶,地平线始终以它特有的魅力吸引我向前、向前,再向前!虽然脚下乱石横陈,荆棘遍布,但我每向前一步,视野就扩大了一步,就有了更多的发现和收获,就会望见山那边的山,云那边的云,或是山云相接,云蒸霞蔚,层层叠叠,无穷无尽————世界真大啊!我的心也随着每一次的追赶而不安,甚至狂热地躁动起来,土黄色的山丘和名称响亮的山村已囿不住我欲飞的理想————

再以后的日子,我渐渐长大了。儿时的许多趣事大都随时光的流水漂流远去,惟有那条魅力四射的地平线和追赶地平线的情景化作了一枚枚彩贝深深地嵌入我记忆的沙滩,融入我生命的年轮,变成我人生的依托。为满足童心的好奇而一次又一次痴情地追赶一条虚无缥缈的地平线,在他人看来可能像水中捞月的猴子一样的愚蠢,可在我的人生之旅上实实在在的是一次了不起的启蒙,尤其是父亲的那一番话————使我懂得了追求、探索以及追求、探索的价值和为之付出的代价,而且最终成为我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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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在一个大城市里已经生活十几年了,每天在灿烂的朝霞里推开窗子,扑入视野的是污染的空气、刺耳的噪音、喧嚣的人流和林林总总的高楼,笋般地生长出来,遮挡住视线,再也看不到那神秘莫测、充满吸引力的地平线了,不免生出许多遗憾和无奈。因此我每每想起父亲和那条启迪我人生的地平线。它在哪里呢?还在那光秃秃的山丘上吗?我还能像儿时一样再去疯狂地追赶它吗?可能的话,我还会爆发出儿时的疯狂去追赶地平线,去扑向太阳,重温一下儿时的天真和甜甜旧梦。可是,再也没有了父亲的陪伴,旧梦也因之而残缺。那么地平线呢?那条地平线已把我和父亲无情地分隔开来,父亲在那一边,我在这一边,他化入青山,融入了大地,变成了地平线的一部分,坦然地享受着花香鸟语、雨露阳光;而我则在漫漫的人生长旅中奋力地跋涉。我们已是身处两个世界了,可是父亲的话和地平线给我的启迪却一直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底,每每重温,就增添了前进的力量和勇气。

啊,地平线,地平线,让我魂牵梦绕的地平线!

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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