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香椿
繁花将尽的时候，和尚庄的孩童们的兴致，非但没有削减，反而愈发浓厚了。他们或用缚上镰刀的竹竿，或直接爬到树上，采集香椿的嫩芽，不大的工夫，家家户户的餐桌上，都飘荡着诱人的椿香。
每到暮春时节，这种温馨烂漫的情景，就常常在我的脑海中浮现。那浓郁的芳香，更如春水般淌过我思乡的心头。我的老家是豫西南腹地唐河南岸的一个不足二百人的自然村，解放前是一个地主的田产，后来长工们于其间搭建草棚歇息兼看护田园，土改时又分到了耕地，就定居下来，逐渐形成了村落。又因村西有座颇具规模的寺庙，虽然早已毁于匪乱，但却成为一马平川的盆地上耳熟能详的地标，加之先辈们都没念过书，所以，老家就有了一个很奇特的名字“和尚庄”。
先辈们明白树木对于村子的重要性。防风、乘凉、建房、积累家产，甚至是青黄不接时的救急，哪一个都离不了树，于是满村子都植上了茁壮的树苗。这当中，香椿、榆树、槐树是最主要的树种。这是因为，在老家，香椿的嫩芽与榆钱、槐花，都是久负盛名的“树上菜”，并称为“暮春三菜”。不同的是，后二者满村都是，产量很大，常用来蒸蒸菜，可以充当食粮。香椿则颇为娇贵，一般只生长在水肥条件较好的庭院及水塘边上，嫩芽的产量也不大，能吃的时间也不长，但营养丰富，味道绝佳，还能清热解毒、润肤明目、健胃理气、祛病护肠，具有很高的食疗价值，所以赢得了格外的青睐。随着经济生活的改善，榆钱、槐花逐渐从乡亲们的餐桌上退出，而香椿芽依然很受欢迎。
不过，这当中是有小插曲的，所谓的“暮春三菜”，尤其是备受推崇的香椿芽，险些就蒙受厄运。事情与村里的“一号人物”山爷有关。他是野战军出身，担任我们所属的行政村的民兵连长、治安主任，还兼任和尚庄的队长，同时又是现任族长，古道热肠，公正刚直，作风硬朗，是和尚庄威信最高的人。用乡亲们的话说，山爷喊一嗓子，和尚庄最粗壮的老槐树都得打颤。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根源是和尚庄建村几十年了，别说大学生，除了我父亲，连个高中生都没出。而相邻的自然村孟庄，人口跟我们差不多，经济条件也没我们强，但基本上年年都有人考上大学，而且每送走一名大学生，村里就放电影、燃鞭炮、敲锣打鼓地庆祝，令人煞是羡慕！两下一比，山爷就有了心病。更让山爷脸红的是，人家放电影还老给他发请帖，在山爷看来，这哪里是请帖，分明是“战书”。最来气的是有一次在电影晚会上，孟庄的老族长斌爷醉醺醺地问山爷：“啥时候你们村也出个大学生，也请老哥看场电影，再喝…喝两杯，啊？”山爷那脸当时就没地放了，恨不能撕下来揣兜里溜走。
他回来后就开始琢磨。这时恰好来了个风水先生，就跟山爷说，你们村根本就出不了大学生！山爷吃了一惊，忙问原因。那先生便唾沫星子乱飞地说，你们村的名字首先就很怪，和尚庄，老和尚帽子平不塌，咋能出大学生？还有你们村里的树种搭配不好，伤了风水，坏了元气。你们的三个主要树种分别代表着愚、坏、蠢，尤其可笑的是那个香椿，蠢就蠢吧，还香？这算什么话？必须调换树种，谋求破解，当务之急是先把香椿树砍了。山爷将信将疑，便跟大家商量。父亲不同意，说出不出大学生跟村名、树种没有关系，原因是咱村不重视教育，酗酒、打牌、搓麻将成风，还整天说打工挣钱好，有钱了不是供孩子上学，而是盖新房，早早就把孩子的窝铺好，还咋能出大学生？山爷虽没多少文化，但却佩服文化人。树不砍了不说，还决定整治村风，发出了“宁肯咱们住草房，也要供娃上学堂”的号召，并立下村规，将来谁家出了大学生，如果拿不起学费，全村人都要想办法。(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山爷一次次地失望，终于在一个椿香缭绕的黄昏，走完了75年的人生路。就是在这年秋天，我带着乡亲们凑集的学费，准备去上大学时，特意到坟前看望老人家。当时我就想，如果山爷有知，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已是十年。如今的我，早不是爬树采香椿芽的旧时模样，已在远方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只是每当想起生我养我的老家时，心中总不免有良多的歉疚和不安。这是因为，身在异乡的我，不仅对老家毫无贡献，甚至为了减少不必要的解释，为了免遭别人的讥笑，在虚荣心的驱使下，无论是填简历或是和朋友聊天，我都极力避免“和尚庄”这三个不雅的字眼，常常以行政村加村民组的办法替代，亏欠乡亲们的实在太多。一想到这里，那香椿芽的芳香，那久违的亲情，就变得更加浓郁了。
前几天准备给儿子过一岁生日时，父亲带着我四岁的侄儿，千里迢迢赶到灵宝。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不但自己扛了几箱鸡蛋和鸭蛋，还让侄儿用书包背来了一小袋香椿芽。第二天，父亲指导我和妻子做菜，不大一会儿，香椿芽炒鸡蛋的香气就飘满了整个屋子。父亲给小孙子嘴里夹了一块，笑着对我说：“多快呀，那时你也才像他这么大啊！”祖孙二人走的时候，正是深夜，我在站台上问侄儿：“想伯伯不？”侄儿奶声奶气地说：“想！伯伯想老家不？”
我用力点了点头，小家伙笑了。火车在夜幕中消失的时候，我就痴痴地想，这浓浓的亲情，实在是人世间最可珍视的缘分！
